这次的葡萄牙之行,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刚去了西藏二十多天,高原跋涉,筋疲力尽,应该在北京休息几天的。但女儿说想要和我出去玩几天,选择了我们从来没有去过的葡萄牙,而且是和我单独去,这是难得的父女结伴共游,是和孩子一起交流的好机会,我无论如何不能错过。女儿从小受我影响,对于世界历史、地理、人文也比较感兴趣,从小跟着我到处跑,养成了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对于葡萄牙,我知道的也不是那么多。原来去过葡萄牙的“邻居”——西班牙,知道一些这两个国家相爱相杀的故事,都在伊比利亚半岛,历史传承也基本一致,差一点就变成一个国家,但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各竖自己的旗帜,就像兄弟两人,分家单独过了。
到今天为止,葡萄牙的人口也只有一千多万。想想在大航海时代,人口应该更少,估计最多几百万。说到大航海,大家马上想到的,是西班牙,是哥伦布,是发现美洲大陆。其实,真正引领大航海时代的是葡萄牙。葡萄牙的恩里克王子,也叫亨利王子,在1420年左右,就开办了航海学校,培养葡萄牙的航海水手,并对航海的船只、设备、仪器进行研究和改进。1418年,恩里克就派出了他的第一支探险队,向南寻找几内亚,结果发现了马德拉群岛,并在岛上建立了葡属马德拉首府。1427年,向西南探险的舰队又发现了亚速尔群岛,该群岛到今天还是属于葡萄牙,已经成为大西洋中的旅游胜地。
1487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率领探险队出发,沿着非洲西海岸南下,希望绕过非洲,打开一条通往印度的航路。1488年2月,他到达了南非的伊丽莎白港。3天后,他们到了一个伸入海洋很远的地角,因为狂风巨浪,迪亚士把它命名为"风暴之角"。后来葡萄牙国王觉得这是通往印度的希望之路,就改名为"好望角"。再后来,达伽马沿着迪亚士航海路线继续前行,于1498年抵达了印度西南海岸的港口城市卡利卡特,终于打通了到印度的航线。1500年,迪亚士和另一位航海家卡布拉尔在去印度的航海途中,转了一个弧形,结果发现了巴西这片土地。没有意外,巴西后来变成了葡萄牙的殖民地。
哥伦布出发去航海是1492年,比恩里克王子晚了70年,比迪亚士晚了4年。当然,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这是了不起的事情,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要寻找印度。到了美洲,他以为找到了印度,所以把印第安人叫做印度人。哥伦布另外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是相信地球是圆的,这是当时大部分人不太相信的事情。
奥斯曼帝国的存在,阻隔了西方从陆路获取中国的丝绸、茶叶和印度香料的可能性。西方人已经对这些产品产生了严重依赖,所以一定要寻找新的方法来取代原来的陆上丝绸之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绕过非洲再向东到印度这件事情,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有两种力量,对于人类有着不可抵抗的诱惑:巨大的利益和对于远方的好奇!人类的远征,两者必居其一。利益的驱动,加上人类的雄心,促成了大航海时代的开始。葡萄牙本身就与大海为邻,率先开始航海事业也在情理之中。西班牙一直都是和葡萄牙较劲的,所以紧跟其后,而且因为财力更加雄厚,后来居上也不足为奇。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随后1519-1521年,麦哲伦和他的船队,帮助西班牙完成了环球航行。尽管麦哲伦死于和菲律宾土著的冲突,似乎死得有点不得其所,但全球首次环航的功劳,现在没有任何争议地归到了他的身上。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麦哲伦是葡萄牙人,最先向葡萄牙国王提出了环球航行的计划,但遭到了国王的拒绝。国王的理由是我们已经找到了通往印度的航线,不需要再花钱增加航线了。目光的短视,和只以利益为出发点考虑问题,使得葡萄牙错失了历史上难得的永久荣耀。麦哲伦转身投靠西班牙,结果取得了巨大成功!到今天,葡萄牙对于这件事情还耿耿于怀,提起麦哲伦有点不情不愿的。
有了这些历史背景,到葡萄牙去看一看,自然有一种走入历史的感觉。毕竟,我们要踏上的这片土地,是这些改变了人类历史的人物,曾经踏足和演绎故事的土地。所以,当女儿提出要去葡萄牙,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尽管我知道,在一次已经筋疲力尽的西藏之旅后,马上开启一趟倒时差、换饮食的西行之旅,又是一场对身体和耐力的考验。
北京到里斯本没有直飞航班。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飞到欧洲某个城市转机,二是飞到迪拜转机。从迪拜转机要多出4个小时,但机票便宜一半,而且都是阿联酋航空的飞机,托运行李直达。我们原来坐过阿联酋的航班,飞机座位舒适,服务态度好,值得信赖,于是选择了从迪拜转机。
这一趟航程,我们早上七点半起飞,到当地时间晚上近八点才到里斯本,接近20个小时在路上。前半程从北京到迪拜8个多小时,在迪拜机场转机2个多小时,再飞里斯本,又是8个多小时。一路上追着太阳飞,始终都是白天。我在飞机上一直用电脑工作,认真计划了后面两个月的安排,整理了大量电脑和手机中的图片,又修改了以前积累的大概5万字左右的演讲和对谈实录,不知不觉飞机就到了降落的时刻。飞机在里斯本上空下降时,傍晚的阳光,从云层中如万箭穿透盔甲,一道道金光洒向大地,大地上河道纵横、山峦起伏、村舍连绵,白墙红瓦,一派田园风景。这就是葡萄牙,当初阿拉伯人来了,就不想离开的丰饶土地。
出海关,以为会问一堆问题,结果一个问题没问,就让我出来了,海关官员态度也挺好,让我从第一分钟起,对这个国家增加了一份好感。据说葡萄牙人心态平和、开放、友好,这是大航海时代的遗风,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里斯本,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车行街道上,两边的房屋,和巴黎、巴塞罗那等城市看到的房子,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街心广场不少,中间基本都是立柱雕像。雕像是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他们和葡萄牙的历史发展或多或少有着联系。导游名叫Luciano,只讲英文,英文又夹杂着葡萄牙口音,因为来自巴西,还带有点热带的异国风味。女儿来之前,觉得全英文导游会讲得更清楚,所以没有选中文的导游。我听着一连串的人名和地名,如听超级贯口一样,云里雾里;相当于在中国听普通话都有点困难,突然让你听快速的四川话,还夹杂了一些上海方言。
我们入住的宾馆,在自由大道。自由大道,有点像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一样,是里斯本最宽,最核心的大道。两边的房子基本上是1755年大地震之后建造的。1755年的大地震,接近九级,几乎把里斯本夷为平地。今天的自由大道,两边绿树成荫,街心花园开阔宁静。大道始于庞巴尔广场,广场上耸立着庞巴尔(Pombal)的雕像。他是1755年时候的首相,主持了里斯本地震后的重建工作,这条道路就是他主持修建的。道路并不是很长,结束于复兴广场,总长度才1.2公里左右。复兴广场(Monumento dos Restauradores)是为了纪念1640年摆脱了西班牙的统治而建的。广场中央竖立着一个方尖碑,基座上还有胜利女神和自由女神的青铜像,象征着不屈的精神,跟着自由女神前进。我们的酒店名叫Valverde,是一家小而美的酒店。我对酒店不是很在乎,只要住着舒服、方便就行。这家酒店地理位置不错,看了看地图,不少好玩的地方,都可以在步行的范围内走到。
放下行李,已经快晚上10点,根据酒店推荐的餐厅,我们导航步行过去,结果误打误撞进入了里斯本的上城区(Bairro Alto),一下子就进入了一个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世界。古老是因为石头铺就的街道,狭窄而沧桑,两边的房子也是墙体斑驳,不少地方有彩色的涂鸦。充满活力是这里居然人山人海,到处都是餐厅、酒吧、书店、艺术画廊等。在街道上游荡的,除了游客,看上去很多都是当地的年轻人,充满青春气息的欢闹。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在中国是五四青年节,看到青年人欢闹的场景,觉得很应景。后来知道,上城区确实是里斯本年轻人夜生活的天地,有点像北京的三里屯一样。
里斯本的街道,尤其是老城区的街道,几乎没有一条是平的,都是沿着山坡上下蜿蜒,构成了独特的一步一景,从小巷这头走到小巷那头,紧接着又拐入另外一条小巷,如果再下点雨,你大概就可以边走边吟诵戴望舒的《雨巷》了:“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可对面走过来的,都是明媚的葡萄牙姑娘,美好的无忧无虑的笑容,一点愁怨都没有。
走了好久,发现餐厅导航是错误的,我们不知不觉已经把上城区走了一大半,走到了制高点多禄花园,看到了整个里斯本城市美丽的夜景。我特别喜欢这种漫无目的、在古城中如进入迷宫一样的游览,常常会有意外之喜出现。我想,要是白天再来看城市全景,应该又是一番风景。
尽管预订的饭店没有走到,吃饭的问题,自然不难解决,到处都是有格调的小餐厅,我们选了一家Sr. Lisboa的餐厅,点了两个觉得自己喜欢的菜,就把自己打发了。逛完上城区,在路灯昏暗的照耀下走回酒店,已经晚上12点。这个时候是中国时间早上7点,我已经困得五迷三道,回到房间,倒头便睡。
里斯本的真正发展,源自大航海期间。当时的里斯本,已经是葡萄牙首都。迪亚士、达伽马等人,就是从这里出发,走向大西洋,走向世界的。
公元前二世纪,罗马帝国就统治了这一地区,并且在山顶上修建了城堡。里斯本的地形高低起伏,由七座小山丘组成,这一点和罗马的地形有点相似。罗马也是在七个小山丘上建造的城市,罗马边上是台伯河,里斯本边上是特茹河。罗马帝国在这里建成的城市,规模到底有多大,现在已经不太好考证。最近修路的时候,挖出了罗马帝国时期的半圆形剧院,规模不小,正在考古之中。有剧院,说明当时的人口不会太少,否则没有那么多人来聚集娱乐。
罗马帝国覆灭后,这里变成了蛮族(日耳曼人等)争夺的战场,等到蛮族在天主教的影响下开始走向文明,成立了西哥特王国,阿拉伯摩尔人就降临了。摩尔人(Moors)是欧洲人对中世纪入侵伊比利亚半岛的穆斯林的总称,主要有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组成。“摩尔”这个称呼,本来是罗马人对所有未罗马化的北非土著的称呼,欧洲人就沿用了过来,带有一点轻视色彩,相当于中国古代称呼南方人为“南蛮”的味道。当时的阿拉伯人,其文明程度其实远高于当地人。穆斯林进入伊比利亚半岛后,把很多先进的技术、包括农业技术、手工技术、还有数学、天文的科学知识,都带到了这里。而且当时的伊斯兰教,非常宽容,允许当地人继续保持自己的信仰,所以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欢迎,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就统治了伊比利亚半岛。
当时的阿拉伯帝国,已经横扫了整个北非,并且把勇猛的土著柏柏尔人,也变成了伊斯兰教徒。隔着狭窄的直布罗陀海峡,他们对伊比利亚半岛充满了欲望。这个时候,刚好有个不靠谱的西哥特王子,想要争夺王位,引入了摩尔人来帮助自己,典型的引狼入室。从公元711年开始,摩尔人试探性地渡过直布罗陀海峡,本来想打劫一番就打道回府,没有想到没有遭到任何抵抗,于是就长驱直入,只用了七年,就征服了几乎全部伊比利亚半岛。那些信天主教的西哥特人,被全部挤压到了北部山区。从此,穆斯林在半岛上的统治持续了七百多年。
阿拉伯内部也分分合合,当时的倭马亚王朝,已经日落西山,所有后裔被阿拔斯家族追杀。但有一位后裔阿卜杜勒·拉赫曼,一路逃到了伊比利亚半岛,在这里另立天地,结果倭马亚王朝又延续了几百年。中国古代,把这个国家叫“绿衣大食”,阿拔斯王朝叫“黑衣大食”,以示区别。这一段历史,有点像帖木儿的后裔巴布尔,被乌兹别克人追杀,结果一路逃到印度,成立了莫卧儿帝国一样。几乎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好日子还没有过太久,伊比利亚的阿拉伯人,内部又开始闹矛盾,结果一个国家又分裂成了无数的小王国,互相之间打打杀杀,就给了龟缩在北部山区的西哥特人可乘之机,开始收复失地。这一收复失地运动,从8世纪开始,一直持续到了15世纪。1492年,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南部的最后一个小王国格林纳达被收复,美丽的阿尔罕布拉宫成为摩尔人最后的叹息。后来有一首吉他曲《阿尔罕布拉》特别流行,我有一次旅游西班牙,就在阿尔罕布拉宫殿外面,听人弹奏了这首吉他曲,几乎听得我泪流满面。
葡萄牙国土的收复,则要比西班牙早很多。1147年,当时葡萄牙的统治者阿方索一世,就率领十字军击败了摩尔人,让里斯本重新回到基督徒手中。1256年,里斯本就正式成为了葡萄牙的首都,发展成欧洲和地中海重要的贸易城市。所以里斯本成为大航海的出发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收复失地几个世纪的过程中,半岛形成了很多小王国,卡斯蒂利亚王国、阿拉贡王国、葡萄牙王国、莱昂王国等。这些小王国互相联合,又互相斗争。在1469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一世嫁给了阿拉贡的王子费尔南多二世,为两个王国的统一奠定了基础。当时的葡萄牙,比较强盛,想要干预两边的合并,并扶持亲葡萄牙的王室成员上台,但没有取得成功。1479年,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正式合并为一个新的国家,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西班牙王国,夫妇二人被称为“天主教双王”。从此,西班牙实力大增,也开启了大航海时代。当时他们还顺手吃掉了两个小地方,一个叫加泰罗尼亚,一个叫巴斯克,结果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一直到今天依然很烫手,有点像英国吃掉了北爱尔兰一样。
葡萄牙和西班牙,也有很多次差点合并。最危险的一次,是1580年。
这一年,葡萄牙的国王恩里克去世,他的皇位没有人继承,当时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以与葡萄牙王室有血缘关系为借口,夺得了葡萄牙的王位,实现了对葡萄牙的吞并。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被改成了西班牙制造无敌舰队的总部基地,此时的伊比利亚半岛,似乎已经被统一。但在1588年,西班牙和英国交恶,无敌舰队向英国进发,自以为天下无敌的舰队,没想到遭到了英国海军的重创,又遇到了风暴,结果全军覆没。为了筹钱重建舰队,腓力二世开始对葡萄牙征收重税,激发了葡萄牙人的反抗。1640年,葡萄牙发动了复国运动,各方力量联合发动暴动,支持葡萄牙王室成员若昂,成为新国王。西班牙军队前来平息叛乱,葡萄牙人奋起反抗,经过28年的战争,终于在1668年击败西班牙军队,宣布从西班牙彻底独立。这一独立,就独立到了今天。
现在看来,两边已经相安无事,未来合并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了。其实,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几乎是相通的,互相之间能够听懂,阅读上更加没有问题,他们的区别,有点像东北话和四川话的区别,远远小于普通话和上海话的区别。
绕了一大圈,回过头来继续讲里斯本。里斯本成为最早的航海中心,和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有重大的关系。里斯本的西边是大西洋,欧洲最西边的大陆罗卡角,就在里斯本西边。但如果里斯本直面奔腾咆哮的大西洋,就没有了缓冲地带,天天狂风肆虐,估计也发展不出航海业。
里斯本所处的地理位置,刚好避开了海洋的凶险,又面向了海洋。有一条大河塔古斯河(Tagus),从里斯本旁边流过,快要入海的时候,形成了一个海湾。海湾内风平浪静、水域辽阔,当地把这片水域叫特茹河(Tejo)。正是这片河海相连的水域,养育了里斯本既内敛、又外向的多元文化气质。濒临这么一个美丽的、又和大海紧密相连的水域,不做点和大海相关的事情,都对不起自己。而且,葡萄牙人在和摩尔人几百年的争夺中,早就养成了外向型的征服性人格,也只有通过征服,才能获得更多的财富。既然摩尔人回到北非了,那就向北非进军吧,于是,1417年,恩里克王子率领舰队,占领了直布罗陀海峡最窄处北非的战略要地休达,从此打开了沿海往非洲南部探索的大门。后来,休达又被西班牙夺走了,到今天还在西班牙手里,为了这块土地,天天和摩洛哥打口水仗。
今天是在葡萄牙正式游览的第一天。按照预先的安排,今天要游览百年贝伦蛋挞店、热罗尼姆修道院、贝伦塔,发现者纪念碑和圣若热城堡等。
里斯本的定居人口只有70万不到,在中国妥妥的是一个小城。但到这个城市来旅游的人群,每年可能达到了几百万,是一个超级旅游城市。还有不少人来了就不走了,被这里安逸的生活方式所吸引,住在阁楼上,在大街小巷每天散散步,看看风景,思考一下自己没有头绪的人生。其实人生本来就不是用来思考的,是用来过的,走过的路加起来,就是你的人生。你选择了一种人生方式,投入进去,就构成了你人生的一部分。比如我自己,如果这几天选择在北京工作,那就是我的工作人生,我选择了到葡萄牙来旅游,就构成了另外一种人生。一念不同,人生就会瞬间改变。
早餐后,我们出发去热罗尼姆修道院,一路汽车在古老的街道穿行。可能是因为星期天的缘故,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古老的房子在街道两边排列着,街道都由石块铺就,显得岁月沧桑,要是路边上不停着一排排汽车,你瞬间会觉得自己走在中世纪的街道上。尽管葡萄牙人从摩尔人手里收复失地之后,因为对伊斯兰教的深恶痛绝,希望消灭一切穆斯林的痕迹,捣毁了清真寺和宫殿,甚至建立了宗教裁判所,对于一切不信天主教的人员进行迫害,但几百年的伊斯兰文化浸润,哪里能够一下子消灭掉,因此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处处透露出来。比如很多建筑,依然用抽象的花纹来进行装饰,墙上贴上各种抽象花纹的各种颜色瓷砖,把房子装点得非常好看,这些都是伊斯兰文化留下的痕迹。几百年的统治,人们的行为和审美,会被不知不觉改变,内化为民族文化人格的一部分,就像我们今天的一些审美看法和生活习惯,或多或少继承了清朝的做法一样,比如对京剧的喜欢。沿着古老街道一路走过去,那些贴着彩色瓷砖的房子,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提醒人们,历史上发生的事情,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天站在制高点看里斯本,整个城市和特茹河海湾尽收眼底。这真是一个魅力无穷的城市,红瓦白墙的房子,高低错落有致,沿着起伏的山丘一起腾挪。整个城市的边界感,来自那一抹河岸线,或者海湾线,那波光粼粼的水域,还有水面上航行的船只,和眼前城市的紧致、细密、烟火气,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眼前的鲜活生动,和辽阔的上下天光,一起舞动;那房子的腾挪起伏,和水面的一碧万顷,又形成了动静相融。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对照,也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风光。
在海湾最窄处,通向对岸的,是一座红色的、和旧金山金门大桥一样的钢索拉桥,横空出世,长桥卧波,未雨何虹,把本来毫不相干的对岸,紧密联系在一起。桥头那边山上的十字形耶稣立像,和这边的城市遥相呼应,似乎在守卫着里斯本的安宁,同时,也提醒人们,大西洋那边的巴西,和葡萄牙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因为这座雕像,就是模仿巴西里约热内卢基督山上的雕像塑造的。
在葡萄牙旅行,有一个好处,就是葡萄牙人,尤其是和旅游相关的人士,英语都比较不错。大部分葡萄牙人,在上学的时候,学的外语都是英语,这一方面是因为英语确实被公认为最重要的语言,另外一个原因是,英国和葡萄牙,在历史上一直关系不错。在西班牙欺负葡萄牙的时候,英国常常会以保护国的态度出现,两边的公主,也互相嫁给对方的王子。葡萄牙人很少学西班牙语,一是两种语言几乎相通,不需要学;二是葡萄牙人内心对西班牙有排斥,就是不想和你同流合污。今天,两国当然不再有仇恨,但习惯就这样下来了。葡萄牙人学英语带来的好处,就是全世界人到这里旅行,觉得方便了很多,毕竟大多数人,英语或多或少会说两句,不至于要上饭店,结果走进了厕所。我走在大街上,尽管入眼的文字我读不太懂,但只要开口问事情,基本上都能进行交流。这让我进一步觉得,葡萄牙是一个可以待得比较自在的地方。
一个国家的开放性和容纳度,决定了这个国家的活力,也决定了其他国家的人是否愿意来从事各种活动,并进一步决定了这个国家的经济活力。如果学习英语,都被定义成一种不爱国的行为,那这个国家,和世界一起共同发展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了。
到达景点,发现几乎所有景点的人流,都是熙熙攘攘。每个景点外面,都排起了长龙。这些人,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以欧洲人和美国人居多。据说原来中国人也挺多的,但现在确实很少看到中国人的踪影了,经济波动的影响,从旅游上也能够看得出来。葡萄牙的经济也不是特别好,但国家政局稳定,人们心态开放,又拥有深厚的人文资源和丰富的自然资源,不少人依靠旅游资源,过着平和知足的生活。我们遇到的大部分葡萄牙人,都开朗而乐观,大部分人的收入,每个月只有800到1000欧元,但相应的物价也不高,也不用储备金钱去对付不确定的未来,内心没有什么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时光安静地流逝,一切都平凡而美好。
我们到热罗尼姆修道院,还没有开门,就先到了贝伦蛋挞店(Pasteis de Belém)。这个店始于1837年,主打葡式蛋挞,一种外皮金黄酥脆、奶油香甜不腻的蛋挞。我对蛋挞不是很感兴趣,但女儿很喜欢,于是走进店里去买了两个。据说蛋挞最初是由修女们发明的,在接近两百年的时光里,蛋挞店越做越大,变成了一个游客必到景点。门面本身并不大,但走进里面,房子套着房子,可以坐下上百个客人,墙上贴着美丽的青花瓷片,俨然自成一体。今天是阴天,还有风,吹在身上有点阴冷,吃上一块香喷喷、热乎乎的蛋挞,感觉人间美好了很多。
热罗尼姆修道院(Mosteiro dos Jeronimos)前面的队伍排成长龙,我们从十点排到十一点才得以进入。修道院被认为是葡萄牙最辉煌的建筑奇迹,1502年,为了纪念葡萄牙人发现通往印度的海上航线,修道院开始修建。由于当时葡萄牙很有钱,设计规模宏大,建筑材料使用米黄色石灰石,明快中不失庄重,建筑风格是哥特式和文艺复兴式相结合,因为国王曼努埃尔喜欢海藻图案装饰,所以也称为曼努埃尔式建筑风格。
曼努埃尔一世是葡萄牙第14任国王,在位26年(1495-1521),刚好和葡萄牙航海的辉煌岁月相吻合。因为航海,葡萄牙成为欧洲早期殖民地国家中最为富足的国度。整个修道院断断续续造了几十年,才得以完成,实际上变成了教堂、墓地、行政中心相结合的综合性建筑。教堂里长眠的除了皇家成员,还有葡萄牙著名诗人卡蒙斯、著名航海家达·伽马和作家埃尔库拉诺等。卡蒙斯就是写下了流传于世的“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十六世纪葡萄牙著名大诗人。原文是这么写的:“LUSITANIA ' S REIGN , WHERE THE LAND ENDS AND THE SEA BEGINS. THIS IS MY HAPPY LAND , MY HOME , MY PRIDE ."(卢西塔尼亚的疆域,陆止于此 ,海始于斯。这是我的福祉之地,我的家园,我的骄傲。) 1755年,里斯本发生了接近九级的大地震,整个城市几乎完全损毁,但热罗尼姆斯大教堂却屹立不倒,一直到今天。
进入内部,修道院有两样东西值得称道,一是门楼的雕刻,石雕的塑像和花纹精致微妙,复杂中布局对称合理。二是庭院的回廊和石柱,非常大气匀称,回廊顶端几何图形的交替变化中显示了秩序,而雕刻成螺旋状的石柱,秀气中体现了力量。到处都是海藻图形的装饰,既体现了葡萄牙人对于大海的崇拜,又明显透露出伊斯兰文化对于抽象图案的影响。这是我见到的最精致的内部庭院,可惜除了庭院,其他地方,包括大教堂内部,今天都不开放,并没有看到修道院的整体全貌。
从修道院出来,我们去了贝伦塔。贝伦塔(Torre de Belém),在特茹河北岸边上,快要入海的交叉口,澎湃的海浪每天都在冲刷它的基础,发出吼叫一样的声音,但它却坚如磐石,耸立了500年。贝伦塔也是曼努埃尔一世建的,大概建于1514年到1520年之间,其目的是用于防御工事,但更多的是为了炫耀,来彰显航海所取得的成就,同时也成为了航海家们出发的起点和回归的终点。后来大地震是否倒塌过,没有记载,好像和热罗尼姆修道院一样,并没有被地震摧毁,今天成为了世界各地游客的打卡点。
既然修道院和贝伦塔,都是曼努埃尔一世修建的,就得讲一讲他这个人了。曼努埃尔本来是没有机会当国王的。当时的国王是若昂二世。若昂二世是对权力十分看重的人,因为一些贵族挑战他的权威,他就对贵族大开杀戒,处死了不少人,其中就有曼努埃尔的亲哥哥迪奥戈。若昂二世不是一个只会整人的人,他继承了我们前面提到的他的叔祖父恩里克王子的志向,非常热衷于航海事业。迪亚士绕过好望角就是在他的鼓励下做到的。他也为葡萄牙争取了很大的利益。当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到他面前炫耀了一番后,他和西班牙谈判,认为发现的新领土应该归属葡萄牙,后来请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出面调停,两国签订了《托德西利亚斯条约》,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约1100英里)处划一条线,线的东边属于葡萄牙,西边属于西班牙。这条线史称"教皇子午线"。当然,葡萄牙当时没有意识到南北美洲那么大,西班牙在南北美洲后来拥有了巨大的土地,在这里获得了巨大的财富。根据这条线,巴西刚好在线东边,因此成为了葡萄牙的殖民地。这就是为什么到今天巴西独立了,依然讲葡萄牙语。
所以,若昂二世是一个对葡萄牙有重大贡献的国王。但他也很不幸,唯一的继承人儿子阿方索,在一次骑马的时候摔死了。悲伤过度的他四十岁就离开了人世。贵族们于是拥立曼努埃尔为王位继承人。就这样,曼努埃尔有点稀里糊涂当上了国王,所以当时人们称呼他为幸运者曼努埃尔。但事实证明,他当国王一点都不糊涂,用更大的手笔,支持海洋探索,鼓励商业发展,财富和掠夺品源源不断流入葡萄牙,国家开始变得繁荣富强。在他统治下,1498年,达·伽马绕过好望角,到达了印度;1500年,卡布拉尔发现了巴西;1501年,雷亚尔兄弟二人发现了拉布拉多;1505年,任命阿尔梅达为第一任印度总督,同时葡萄牙舰队入侵科伦坡;1511年,葡萄牙发动马六甲围城战,控制了马六甲。曼努埃尔一生都专注于航海事业,直到1521年去世。这一年,刚好中国的明朝把葡萄牙人打败。这一战,叫屯门海战。
葡萄牙和中国的真正接触,也是在曼努埃尔时期。1514年,葡萄牙军队在屯门(今香港屯门)登陆,并宣称这片土地归葡萄牙所有。这件事情拖到了1521年,新上任的明朝嘉靖皇帝,要求葡萄牙人离开,结果发生了屯门海战。这一战斗,以葡萄牙战败而告终。此后,葡萄牙到了日本,以日本为根据地,一直在中国沿海骚扰,到了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通过贿赂广东地方官吏,获得许可在澳门码头停靠船舶进行贸易。鸦片战争后,葡萄牙乘清政府战败之机,侵占了澳门南面的氹仔岛和路环岛,从此不清不白,澳门和两个岛屿,都变成了葡萄牙的领土。这一问题一直拖到了1986年,中葡两国政府经过四轮会谈,终于达成协议,于1987年4月在北京签署了关于澳门问题的联合声明,澳门于1999年归还给中国。1999年12月20日,中国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澳门特别行政区宣告成立。
另外,前面提到的葡萄牙大诗人卡蒙斯(Luís de Camões),也到过澳门。今天,澳门东方葡萄牙协会旁边的白鸽巢公园里面,还留有当年卡蒙斯曾经避雨的山洞,旁边还立有纪念碑。卡蒙斯写了一部歌颂达伽马远航印度的长篇史诗《卢西塔尼亚人之歌》(Os Lusíadas),据说这部史诗最精彩的篇章就是在澳门写的。当然,如果我们用更现代的眼光看,这部作品就是对于葡萄牙人殖民和侵略的歌颂而已。
对于大航海运动,历来都有两种说法:一种就是这是侵略和掠夺的强盗行为;另外一种说法,这是人类伟大的拓展运动,最终把人类带向了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发展轨道。我的看法是:大航海时代,从发动者的主观本意来说,确实是一场财富掠夺活动,尽管也有通过贸易交流得来的财富,但大部分财富是抢来的。这一过程让无数人失去生命,无家可归。印第安人几乎被消灭殆尽,黑人在三角贸易中,不断失去家园,成为奴隶。但大航海时代的来临,客观上把世界连为一体,使得世界摆脱了各自孤立的状态。经过几百年的努力,全球化的秩序和发展得以形成。为了推动全球贸易,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开始兴起,人类开始建立起公平公正的贸易体系,人人平等的思想开始深入人心,为世界走进今天的相对和平安宁奠定了基础。也许,有些航海家的行为是不可取的,他们一路掠夺、杀人;但有些航海家探索未知世界的热情和勇敢,今天依然值得人们借鉴。不得不说,今天人类探索宇宙的热情,和当初大航海时期的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今天我们航天飞机火箭对于宇宙的探索,是用一种造福于全人类的、更加文明的方式在进行。
话题有点扯得太远了,但到了葡萄牙,这些东西都是不得不说的,而且所有的实物,都在提醒你,大航海时代,是葡萄牙最辉煌的时代。今天里斯本的城市基本格局,也是大航海时代奠定的。你站在里斯本的任何一个有视野的地方看,都是海(河)和城融为一体。在碧波荡漾的特茹河上,那繁忙的来来往往的船只,和点点帆船,都在不断提醒你,这是一个和大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的城市,从大航海时代走来,一直走到今天,依然没有走出葡萄牙人的骄傲和自豪。
在离开贝伦塔不远的岸边,还有一座高大的纪念碑,这就是发现者纪念碑。这一纪念碑由葡萄牙设计师特尔莫和雕塑家德阿尔梅达在1939年设计,当时是一个临时安排,是为了1940年6月在葡萄牙世界博览会上公开展出。到了1958年,葡萄牙人觉得这个设计非常好,决定修建永久性的地理大发现纪念碑。1960年8月9日,作为恩里克王子逝世500周年纪念活动的内容之一,地理大发现纪念碑举行了揭幕仪式。现在纪念碑已经变成了游客的必到之地。前面的广场上,有一幅世界地图,标记了在什么年代,葡萄牙人到达了什么地方。中国的澳门,也被列在上面。纪念碑是船头和船帆的形状,船头上高高挺立的,是恩里克王子,其他32位在大航海时代对葡萄牙历史、文化、科学有重大贡献的人物雕塑,分列两边。他们中有达伽马、麦哲伦、迪亚士、卡布拉尔等航海家,也有诗人卡蒙斯、数学家努内斯和编年史学家德祖拉拉等。知其所来,才能知往何往,这样的纪念碑的存在,确实比贝伦塔更加具备现实意义。
其实,看这样的景点,我都不是特别上心,无非是像普通游人一样,走一走,看一看,照几张相。我更加看重的是内心的体会,把自己沉浸在历史中,去寻找历史走到今天的蛛丝马迹,以及历史走向的合理性。当你站在波涛汹涌的特茹河畔,看着河中的船来船往,看着红色的双层钢索大桥横跨水面,看着对面山头高耸入云的耶稣雕像,再回头看看右边的贝伦塔、左边的发现者纪念碑,后边的热罗尼姆修道院,你自己就成为了一个核心点,把过去、现在、未来联结了起来。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确实,任何一“心”,你单独隔开,确实得不到,因为过去、现在、未来是一个整体,是时间上的不可分割性,是空间上的不可隔绝性,当时间和空间交叉轮转的时候,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很奇特地坐在特茹河边,毫无意义地思考着人类的命运。并发现自己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将会在历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又发现自己无处不在,因为一滴水融入大海,就永远是大海的一部分。
吃午饭的时候到了,我们不太想去正规的餐厅。在葡萄牙吃饭,在正规餐厅,一道一道菜上来,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等挺长的时间。葡萄牙人好像是游在时间里的鱼,悠哉悠哉,对于时间的紧迫性没有什么概念。中国人的心情,都是时间中的敢死队,能抢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尽管到了这里,我已经学会了放慢节奏,但内心依然有时间的焦虑。
另一方面,正规餐厅就像大家闺秀,好看是好看,但中规中矩,缺乏一点意料之外的魅力。我们想要寻找意外之喜的伙食,导游就带我们去了Time Out Market。
没有想到这个地方这么热闹。进到里面,空间很像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车间,或者是一个巨大的食堂。四周围是几十家餐厅的操作间,中间的大空间,是一排一排连在一起的桌椅。大家根据自己的喜好,点好餐饮,然后坐下吃饭。每家餐厅都有自己不同的特色,想吃什么自己挑。餐桌上坐满了人,要找到一个座位都不容易。我们加上司机、导游四个人,找了三圈,才勉强等到了四个座位空出来。几十家餐厅,我挨个看过去,不是为了选食品,而是出于好奇,看看每家都在做什么。厨房是开放式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牛排、海鲜、奶酪、烧烤、盖饭、意面等等,和中国的“大食代”(商场内的美食广场)差不多。据说这里本地人来得不多,因为价格比较贵,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主要是游客,来这里打卡吃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这种人来人往、你推我挤的热闹中,大家都有一种不需要遵守规矩的放松。很多人要一客饭、一杯啤酒,一边悠闲地吃饭,一边四顾张望看热闹。我们要了一些海鲜,要了一点葡萄牙火腿,放松心情,边吃边聊,觉得这才是度假应该有的松弛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