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丨蒋嘉元 孙晓倩：宋代以来高等级建筑殿阶基制度及称谓的演变

本文刊发于 《建筑史学刊》2024年第1期

文章从宋代与后世建筑殿阶基形制的差异出发，通过建筑实物、遗址、文献、绘画等资料的相互对照，试图为宋代至清代的宫殿正殿等高等级建筑基台的发展演变理出合理可信的脉络，并对各个时代殿阶基的称谓进行考证与辨析。指出南宋—辽金时期是殿阶基由“三墀”制度向 “凸”字形台基转变的过渡阶段，多层殿阶基的功能性在这一时期减弱而象征意义增强，“丹墀”“丹陛”“露台”“月台”等殿阶基相关名词之所指也处于复杂的变化中。

0 引言

1 宋代：三墀之制与独立的露台

2 辽与金：“凸”字形台基与二元的位置关系

3 元、明、清：露台中间层的弱化与“月台”的流行

4 结语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科学基金项目“以金陵都城为代表的官式建筑石作谱系研究”（51908112）

蒋嘉元 孙晓倩

JIANG Jiayuan, SUN Xiaoqian

0 引言

本文所讨论的高等级建筑主要指宋以来的重要宫殿建筑以及部分由皇家或官方修建的祠庙等建筑。将实物、遗址和图像中的宋代高等级建筑与后世建筑相对比，可以发现其殿阶基形式存在显著差异。殿阶基平面布局层面的“台基形状”差异是本文关注的重点，其主要表现为：宋代及以前的高等级建筑罕有辽金及后世常见的“凸”字形台基，多无伸出檐下的“月台”或仅有与台基等宽的“月台”。

现存建筑及考古发掘的各代建筑实例显示，“凸”字形台基自辽金开始至元明清均得到广泛使用，是高等级建筑台基的常见做法，而在唐宋建筑中则并不流行（ 图1 ）。

图1 部分唐代及以后建筑的基址轮廓图

回顾既有研究可知，“凸”字形台基可作为辽金时代特征这一属性已为诸多学者所注意。如梁思成、刘敦桢《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认为“凸”字形台基“ 为大同辽金诸寺最普通之配列法 ”；杜仙洲《义县奉国寺大雄殿调查报告》认为其“ 是辽代佛寺建筑的特点之一 ”。除此之外，不同版本的《中国建筑史》等代表性建筑通史虽未特别关注殿阶基形式的演变，但在建筑实例的叙述中均反映出唐宋与辽金及其后殿阶基形式的差异，如郭黛姮《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三卷宋、辽、金、西夏建筑》将月台视为辽代寺院的一般做法。

柴泽俊是较早对殿阶基形式的时代特征进行专门考察的学者，其通过统计山西现存实例指出，“凸”字形台基在唐、五代至北宋较为少见（占1/23），而在辽金建筑中普遍存在（占16/19），并认为其出现是为了便于礼佛祭祀。李若水也通过考察唐代建筑、壁画及日本建筑，认为唐宋佛殿并无“凸”字形台基，“凸”台是辽代礼拜建筑的特征，且其产生与礼拜供养活动有关。

但除了这一差异外，宋代以来，尤其是宋辽金时期的殿阶基制度仍缺乏整体的研究和比较。对于台基凸出的部分，各朝代的称谓不尽相同，并在发展过程中频繁出现词义的扩大和转变。当代则有月台、露台、丹墀、丹陛等多种称谓并用，而这些称谓又多被混为一谈。因此本文基于目前可查的图文资料和尚存的建筑基址，对宋代以来各朝代的殿阶基制度与称谓的演变及殿阶基与殿庭的关系进行梳理，试图为宋代以来殿阶基的发展过程梳理出合理可信的脉络。

1 宋代：三墀之制与独立的露台

1.1 三墀之制

宋代高等级建筑的殿阶基有“三墀”的做法（ 图2 ），如北宋东京皇宫正殿大庆殿及玉清昭应宫太初殿都有三墀。三墀之制是建筑阶基使用上下两层平台的做法，两层平台及殿庭的地面分别被称为丹墀、龙墀、沙墀，合称“三墀”。

图2 北宋高等级建筑殿阶基示意图

文献中最早可以查到的“三墀”一词出现在北宋时期（其来源被上溯至周代明堂的“土阶三等”），三个名词在宋代文献中多次被并列提及。唐代以前文献中只有“丹墀”一词，而龙墀、沙墀两词最早见于唐、五代文献。因此笔者认为，三墀的形成时间是唐代，并在北宋得到了进一步确立，成为明确的制度。宋代以后，除金代仍有少数文献提及外，“三墀”一词不再出现，这与宋代以后殿阶基形式发生较大变化的情况是相符的。

宋代《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有一段关于朝会时官员站位的讨论：“ 今元会仪，御马立龙墀之上，而特进以下班立于庭，是不称尊贤才贱马之意。按元会仪，车辂皆在庭中，御辇、御马乃在龙墀之上，辇马不相须。兼车辂已在庭中，今以御马在庭，仪物别无未称。又王公侍从班在丹墀，虽居马上，而特进以下皆在沙墀，而实居马下。 ”配合北宋《正冬大庆殿朝会立班图》（ 图3 ，作于1033—1047年，以下简称《立班图》）较为清晰地展现了宋代大庆殿三墀与建筑的位置关系：殿外阶下共两层平台，殿阶下的平台为丹墀，丹墀阶下的平台为龙墀，龙墀阶下为沙墀，沙墀即为殿庭。

图3 北宋《正冬大庆殿朝会立班图》

关于三墀的尺度，据《立班图》丹墀所立人数在30以上；《宋史》载：“ 陈辇舆于龙墀。大辇在东部，押、执、擎人二百二十有二人；腰舆在南，一十有七人；小舆又在南，二十有五人，皆西向。平辇在西，逍遥在南，共三十七人，皆东向。 ”龙墀上除有辇舆外还有300人左右；沙墀则“ 殿庭广阔，可容数万人 ”。

可见三墀都有较大规模，沙墀远大于龙墀、丹墀，龙墀又大于丹墀，丹墀最小但也有一定面积。北宋大庆殿阶基两层台基都有较宽阔的场地可供官员、车马陈列，并非明清紫禁城正殿那样（ 图4 ），最上层和殿庭面积较大而中间层狭窄无法供官员立班。

图4 紫禁城太和殿台基

考察唐宋及以前的建筑实例、遗址、图像，建筑前部多为直接通过台阶下至庭院（ 图5 ），少有与建筑相接的平台过渡，更罕有后世普遍的“凸”字形台基。可以推测，宋代以前除了皇宫正殿等特殊高等级建筑，多数建筑并不设向前伸出的台基。

图5 北宋佚名《契丹使朝聘图》

南宋马和之的《小雅鹿鸣之什图》（ 图6 ）提供了为数不多可供参考的殿阶基形象，尽管该画描绘的是《诗经》中的片段，表现的是天子宴群臣题材，但考虑到画家活跃于南宋初期，画中建筑应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高等级建筑的特征。画中殿阶下的平台宽度与殿身相当，而非“凸”字形。这种宽大的平台与文献中停放各种辇舆、供诸官员立班的“龙墀”也更相符。

图6 南宋马和之《小雅鹿鸣之什图》

根据以上资料可以勾勒出北宋建筑殿阶基的大致轮廓：大部分建筑殿阶基与殿身尺寸相当，殿前有阶直接下至殿庭地面；特殊高等级建筑殿阶基用三墀之制，即殿前阶下为丹墀、龙墀、沙墀（殿庭），丹墀、龙墀宽度与殿身相当而进深递增，其形象应类似《小雅鹿鸣之什图》中的建筑而更高级。

“三墀”的含义在南宋时开始变化。“龙墀”常被用于泛指“台基”，如“ 大庆殿屋十一间，龙墀三级 ”“ 阶上龙墀一级 ”“ 榜额曰乾元殿，阶高四尺，阶前土坛方阔数丈名龙墀 ”等。这种用法一直延续到明清，如“ 右丞相信国公臣徐达率文武百司序立龙墀之左右 ”“ 殿前为丹陛环以白石阑，龙墀三重，陛五出 ”。

“丹墀”一词则更广泛地被辽及以后的朝代使用，并产生新的含义（将于后文详述）。丹墀、龙墀被单独使用，是三墀之制式微的反映。

笔者认为，南宋朝廷仓促迁至临安，在杭州州治基础上扩建宫殿，因受制于原有格局而未能建造有三墀的大殿，致使三墀之名久无“用武之地”而逐渐被混用，是三墀之制在南宋式微的原因。南宋《中兴礼书》中关于这种现象的诸多记载可以作为佐证，如“ 射殿权作大庆殿，无三墀，所有龙墀沙墀合排立大小使臣，欲乞权免侍立 ”“ 大庆殿比之在京地步不同 ”“ 目今殿庭即无三墀 ”，等等。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与宋朝时间相近的朝鲜半岛和越南的汉字文献中，也有丹墀、龙墀或沙墀用于高等级建筑的记载，但用法与北宋不尽相同，有待进一步考证。

1.2 作为建筑类型的“露台”

“露台”在当代常被用于指代“凸”字形台基的凸出部分，但上文已经指出宋代并不流行“凸”字形台基，那么露台最初的所指又是什么？

古代文献中，“露台”一词最早见于《史记》《汉书》。文献记载了汉文帝不舍百金之费而放弃建造“露台”的典故。除用于该典故外，宋代以前文献中的“露台”几乎没有其他用法，因此笔者推测汉文帝的“露台”可能特指某一座露台，难以判断为一种建筑类型。

虽然宋以前露台的含义不易明确，但至迟在宋代露台已开始被广泛使用，成为指代某种建筑类型的名词。通过考查宋代文献中的“露台”，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种常见用途：

一、城市开放场所伎乐表演的平台；

二、私人宅园乐舞表演的平台；

三、祠庙中表演乐舞、摆放祭品以敬献神灵的平台；

四、城门墁道转折处的平台。

第一种为伎乐表演的场所，宋代时出现了“露台妓乐”“露台子弟”等词语，用以指代露台上表演杂技、舞乐的艺人。这一类露台在上元等节日临时搭建，“用枋木垒成”或用土筑台，并且常设在门、楼、阙之前，权贵在楼上观看表演，民众则在露台下观看。这种露台是独立于建筑自成一体的、临时性的构筑物。

第二种是私人宅园中宴请宾客时奏乐的场所，功能与第一种露台类似。但第一种露台位于城市公共场所而此处在私人宅园。且与第一种露台只有节日才临时搭建、常用木构不同，此处是“每延客张乐必于其处”的永久性构筑物。

第三种是祠庙中用于敬献神灵的台。车文明引用《梦粱录》等文献提出，这种露台既可用于献歌舞也可用于供祭品。

祠庙中露台的形式尚有据可循：金代中岳庙碑刻（ 图7 ）被认为反映了北宋中岳庙建筑的特征，其中正殿前的院落有一方台，名为路（露）台。露台有须弥座及台阶，从尺寸上来看具有一定的高度和面积。从元代《滕州新修东岳庙记》“ （东岳庙）二百年来湮废殆尽，独其前殿合乐露台之址，方广百尺，坚致高爽，可以推见当时之盛焉 ”可知宋代滕州东岳庙的露台为边长8米左右的正方形台子，与图像中的露台尺度相近。

图7 金代《大金承安重修中岳庙图》局部及其中的“路台”

此外，同样被认为反映了北宋特征的金代后土祠碑刻（ 图8 ）、明代济渎庙碑刻中都有露台的形象（ 图9 ），岱庙、南岳庙中也有露台或其遗迹。

图8 金代“后土祠庙貌碑”局部

图9 明代《济渎北海庙图志碑》局部

第四种仅见于《营造法式》“垒砌慢道之制”中：“ 城门慢道每露台砖基高一尺拽脚斜长五尺（其广减露台一尺）。 ”国庆华据此将“露台”解释为“ 城门等慢道转折处的小平台 ”。由于这种类型在宋代使用较少，本文暂不具体讨论。

总的来说，宋代文献中的露台未见指代“凸”字形台基的凸出部分，而是独立的构筑物，主要指承载乐舞表演的平台。其使用场所较为广泛，使用场合上至祠庙的官方祭祀、下至街头的世俗演艺；建筑形式也随使用场所而定，有临时性的木台、土台，也有祠庙中带须弥座的砖石台。其含义与当代常以露台指建筑前凸出的台基有所不同。

2 辽与金：“凸”字形台基与二元的位置关系

2.1“凸”字形台基

如引言中所述，尽管“凸”字形台基并非始于辽，但辽金建筑台基普遍为“凸”字形是其与唐宋建筑殿阶基区别的重要特征。除现存辽金建筑外，考古发掘的辽上京遗址宫城、吉林长白山金代皇家神庙遗址（ 图10 ）中也发现了“凸”字形的夯土台基，足以说明此制在辽金之普遍。

图10 长白山金代皇家神庙正殿遗址

辽代的台基一般为正面一阶，如善化寺大殿（ 图11 ）。金代除正面一阶外还另有两种：一为“兼有正阶与东西侧阶”，一为“正面无阶仅有东西侧阶”。前者如济源奉仙观三清殿（ 图12 ），后者则以岩山寺壁画中的正殿为典型（ 图13 ），上文的长白山金代皇家神庙正殿以及金中都皇宫正殿大安殿也是这种形式。

图11 辽代大同善化寺大殿平面

图12 金代济源奉仙观三清殿

图13 金代岩山寺南殿东壁南侧壁画

2.2“露台-丹墀”二元关系

随着辽金高等级建筑中“凸”字形台基的普及，辽金殿阶基的称谓也与北宋产生了差异。“露台”以及三墀中的“丹墀”两词在辽金产生了不同于北宋的含义。“露台”在辽金指代建筑“凸”字形台基的凸出平台，而丹墀从北宋时期指代殿外阶基最上层平台变为指代殿庭地面。（ 图14，图15 ）

图14 辽代高等级建筑殿阶基示意图

图15 金代高等级建筑殿阶基示意图

《辽史》记载：“ 引使者左入，至丹墀，面殿立。引使者上露台立。 ”《大金集礼》载：“ 皇太子生日公服左上露台栏子外先两拜。 ”又云：“ 次引高丽使左入至丹墀面殿略立。引使左上露阶立定揖。 ”在呈现辽金时期建筑和礼仪的官方文献中，类似上文所引还有很多，“露台”与“丹墀”经常同时出现在上下文中，是描述殿阶基最常见的两个名词。官员上殿先是到露台下的丹墀立定，再通过台阶上至露台立定。有别于北宋的“丹墀-龙墀-沙墀”三个等级层次，这种“露台-丹墀”的组合对应的是“露台上-露台下”的二元相对关系，露台与丹墀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一组用以指代场地上下位置、仪式发生顺序的“反义词”。这与建筑实物层面殿阶基由北宋的多层平台演变为一个大平台是相符合的。

金中都皇宫正殿大安殿露台有三层，却仍用“露台-丹墀”的二元组合而省略了中间各层露台，也说明中间层露台的作用已经被弱化，露台顶层与殿庭成为主要活动发生的场所。有理由推测，明清时宫殿中水平间距较小的三层露台可能在金代已有雏形。

3 元、明、清：露台中间层的弱化与“月台”的流行

3.1“丹陛-丹墀”二元关系

元明清三朝延续了辽金时期普遍的“凸”字形台基，在宫殿（明清紫禁城）、祠庙（元代北岳庙德宁殿）、佛寺（明代瞿昙寺隆国殿）、道观（元代永乐宫三清殿）等建筑中都有大量实例遗存，成为当代关于殿阶基的一般印象。

除皇家建筑外，一般建筑的露台都为单层。宫殿等皇家高等级建筑中三层露台的形式，往往仅顶层宽阔，中间各层露台进深短浅（ 图16 ）。如元代王振鹏《大明宫图》中的正殿（ 图17 ）、明长陵祾恩殿（ 图18 ）、紫禁城太和殿等。

图16 明代高等级建筑殿阶基示意图

图17 元代王振鹏《大明宫图》局部

图18 明长陵祾恩殿平面图

与辽金“露台-丹墀”相似，明清文献中也用“露台”指台基上、“丹墀”指台基下。但在宫殿等皇家场合中“丹陛”一词更常被使用指代露台上（丹陛在明代以前多指台阶，至明代词义始转变为露台顶面），“丹陛-丹墀”的二元组合成为明清宫殿建筑台基的主要称谓。如明代《三才图会》中《册拜皇后图》的“丹墀版位”和“丹陛及殿上版位”（ 图19，图20 ）、清代《太和殿筵宴位次图》（ 图21 ）中标出的“丹陛”等。

图19 明代《册拜皇后图》之“丹墀版位”

图20 明代《册拜皇后图》之“丹陛及殿上版位”

图21 清代《太和殿筵宴位次图》局部

3.2 露台中间层的弱化

上文中提出金代大安殿露台三层而仅突出露台顶层，反映出金代露台中间层的作用被弱化。明清宫殿众多相似的案例更突显了这种对露台中间层的弱化。

明清宫殿建筑的露台中间层十分狭长，接近于走道，无法用于官员立班及陈列物品。在反映实际使用的“版位图”“位次图”中，露台中间层也属于空白区域。

明代《皇极侍班图》（ 图22 ）中，官员主要处在皇极殿露台顶层及殿庭中，露台中间层仅台阶两侧有少数侍卫站立，与露台上下形成密度上的反差。

图22 明代余士、吴钺《徐显卿宦迹图 · 皇极侍班》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