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嫛。”
“谁在叫我?”
是谁?竟记得她的小名。
多少年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他们叫她婉贵人,婉姐姐。没人叫她绿嫛。
那是儿时的乳名。有着故乡之味的两个字。直抵内心,唤醒柔肠如水。
醒来后,凝翠宫空无一人。
只有她的白猫,喵呜了一声,往她怀中钻了一钻。
门外梅花落。
屋内无炭无火,茶冷粥凉。
翻开的书卷散落一地。
这就是一个被遗忘的贵人的下场。
入宫不久,得了一次宠。但那一晚,她因太紧张,不得要领,不欢而散。
皇上连夜都未宿。
深宫晋级之路,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但毫无办法。她连错在哪里,都一无所知。
失去了,存在感几乎为零。与之相匹配的赏赐、资源、优待,都会失去。
到后来,原来使唤的宫女,都陆续被调走了。只有从家中跟过来的紫昭,一直陪在身侧。
“婉姐姐,你可否习一支舞?不日即有冬宴,届时惊鸿一舞,若得了皇上皇后青眼,在这宫里也可多得一些照拂。”
这些年,她于冷清之中,读史、念经、写诗、画画、与自己对弈,早已从最初的不解,到委屈、怨怼、不平、愤懑,再到如今对一切安之若素。
后宫中的风,从早吹到晚,从春吹到冬。从无停歇。她已经听说过十几场惨烈之事。
看破败的冷宫中,梅花在风中颤颤地掉下来,铺在青砖上。
她进宫不久,它就出现在凝翠宫。无人认领。也无人认识。
“昨夜又梦见回江南,天青水净,茶花开得正好,我吃了娘做的桂花糕,满嘴生甜......醒来依然在此,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三月的某一天,日光正浓,猫不知从哪里回来。毛色杂乱,蔫不拉叽,眼神也没了光。像是病了。
紫昭愤愤说:“御医怎会看猫?更何况凝翠宫哪有这么大面子请得动御医,人病了怕都请不到,猫?听天由命吧。”
白猫冲她虚弱地喵了一声,又垂下头去。小小的身子,软如泥,颓如面,令她一碰就心疼如绞。
她取了针线,为小白缝补一件寿服。因不慎,针刺到了指尖。一滴血渗了出来。
片刻之后,竟有了生气。眼中有光,叫的声音也脆利了些。
时值浓春,日色尽,暮色早至,因凝翠宫无炭无烛,她依然早早洗漱,上床歇息。
她惊醒,坐起来,正想大叫。有人低低唤她:“绿嫛。”
与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似乎梦已成真,正在此时发生。
一具温热的身子靠过来。长臂揽着她。她本能地站起来,想下床,躲开那陌生的危险。
她不再犹豫,尖声大叫:“紫昭!”奇怪的是,她拚尽全力叫喊,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忽然灵光一现,“撒谎!小白是猫,不是人。你到底何人?”
那人已懒懒地躺在了床上,叹一声,将她一拉。她猝不及防就扑入了他怀中。
那一晚,他告诉她,它本是一只灵猫,不是凡俗之物,懂人语,识人心,在宫中活了300年。
不曾想,绿嫛竟以人血将它救活。七七四十九天后,它续了命,化人形,生命重新开启。
绿嫛半信半疑,以各种与小白的往事,来考验它,竟都一一过关。
那时他以为,他与她,只有梦中相会之缘。不曾想,也有红尘相守之恩。
她这才慢慢放了心。
那一晚,他携她共赴云雨。他那么懂她,懂她每一个隐秘的角落,懂得如何令她怒放。
也无人知晓,闺房之乐有千万种。而一只猫妖,能将千万种都做到极致。
她拉上被子,笑着睡去。
功与名,利与禄,嫔妃与后位,此刻都轻贱如浮云。不值一提。
在夜晚,就化作人形,以无上的柔情,无上的忠诚,陪伴深居冷宫的绿嫛。
而那人形,有着人世中最出彩的男子,都无法媲美的俊美风致。
无火,宫中最名贵的炭与蜡,神奇地出现在凝翠宫,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她开始好奇,食物与炭蜡,她明明未申领,为何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凝翠宫。
她正担心不知如何应对,小白在夜间时,告诉她:“不必担心。在她眼中,凝翠宫将一切如前。”
障眼法与遮掩术,之于一只300年猫妖,实在轻而易举。
“婉姐姐,你近来发生了什么好事么?为何天天喜不自禁?”
绿嫛笑,“心上无事,闲看春秋,本就是乐事一桩,我开心也是人之常情。”
“不对,不对,你近来的开心,与从前的开心,还是不一样。”
紫昭走过来,俯在她膝下,仰头看她,“婉姐姐,你真的还好吗?”
不成想,这几年,她独自在宫中悄无声息成长,懂世故,阅人情,观局势,有分寸,早已今非昔比。
“婉姐姐,你见外了,我待你如家人,比亲姊姊还亲,你的喜乐荣辱都与我相关。我由衷盼着你好,盼着你开心。”
却忽然想起这几年,她周旋于多方关系。在后宫中,用她的机灵与美貌作手段,阿谀求容,曲意奉承,笼络了好一些人。
这些小心思,绿嫛不是不懂。只是感慨,紫昭怕是留不住了。
看样子,她是不想出宫,而是留在深宫。且是深宫中央。
“婉姐姐,不知皇上生得什么样子?据说有龙凤之姿,日月之表,天威赫赫,是不是真的?”
9岁时被卖至府中,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多年陪伴,一起长大。早已知根知底。
可深宫之中,命不由人。野心烧出的火,会成她,还是会毁她?
绿嫛更不知道的是,她已经来不及担心紫昭了。因为她自己,已自身难保。
从前是无人气、无人味的。如古墓归来。有人样,无活气。任何人都没有靠近欲望。
这是后宫一年一度的盛会,皇上与内臣也将赴宴,一起赏花品茗,把酒言欢,听曲观舞。
她不动声色,坐在角落。一边品茗,一边看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内心波澜不惊。
——因缘际会之间,她被无形的大手,推至皇上的面前。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嫔妃们依次入席,坐定。绿嫛一身素淡,脸上几无胭脂,依然坐在最不起眼的末席。
满室粉黛,姹紫嫣红,不知怎地,他的目光却落在一个低头的贵人身上。
可皇上只觉得,满目珠翠,处处绮裳,只有那一女子,虽姿态退避,却极其出挑。
绿嫛正沉浸于昨夜秘事,品咂与小白的每一个细节,不知自己已成未央宫焦点。
直至公公提醒,才恍然回神。袅袅然站起来,轻移至阶前。
她也不抗拒,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曲调奏得旷远、清冷,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自带情意。
世人皆道,他君临天下,权倾一世。可无人知道,权势之巅空无一人。
眼前嫔妃拥簇,笑意盈盈,可谁又能真正懂得他的身不由己与昼夜难安。
他有太多势力要权衡,太多天下大事要处理,太多明争暗斗要平息。
他活得如此不伸展,像被镶嵌在王座之上,每一步,都要反复筹谋,都要费尽心思。
但皇上知道,她几次收了势。不知是为成全,还是本身就无意于取胜。
败是败了,却无败意,神色从容淡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
她抬头,确认他不是指责,而是好奇后,坦然说:“臣妾只是觉得,弈棋若不为输赢,图个成全,也不失为悦事一桩。”
好一个不为输赢,只图成全。他期待也是如此。但他成全了天下,谁又来成全他。
其他嫔妃各有美色,各怀讨好绝技,可吃多了荤腥,便喜素淡。
心下只道,整个后宫,仿佛只有她一人,是作为人而活着的。未扭曲,未异化,不讨好。
瑶琴、宝鼎、古画,都置办了。几上摆食鼎,鼎中盛蜜饯,右边金兽香炉中,已燃了袅袅轻烟。
隔壁琪贵人几年未曾说过话,一见她归来,竟马上来探望。
紫昭满眼兴奋:“婉姐姐,太好了,你终于熬到出头之日了。”
赏赐与访客还在源源不断到来。可这一切之于绿嫛,全是噩梦。
她端了杯茶,呆望杯中嫩叶浮沉,旗枪乱舞,心思缭乱。
她摸了摸它的头,“小白,怎么办?”白猫喵呜一声。眼中灵光四溢,如深潭,似秘术。
夜已至,紫昭点了灯。绿嫛必须开始沐浴熏香,一个时辰后,公公就要来领人。
这一次,凝翠宫点满蜡烛,满室澄明,紫昭终于看见了他。
他二话不说,先将她定住,化成绿嫛的模样,褪了衣衫,投入浴桶之中。
他唤了绿嫛,趁她洗浴,一边快速将前因后果,都解释与紫昭听。
下一步,她就将踏入荣华中央,于龙榻之上,与君王交欢。
只是也忐忑,“可皇上若与我对谈,我答不上,如何是好?”
“无妨,我会一路跟着你,届时暗中传音与你,你照办即可。”
熙熙攘攘的人,却一丝声音都没有。如此端肃,又如此庄重。
她站在一边,百般担忧,生怕出事。小白捏了捏她的手心,暗示她放心。
“褪去一半衣衫,侧卧,以眼神挑逗,指尖由下而上轻拂......”
又以妖术,令皇上觉得误入奇境,巫山之会,云雨之欢,颠鸾倒凤,欲生欲死。
好在次日清晨,紫昭被送回,一切无恙。小白先她归来。一进门,迫不及待拥吻她。
连续十几天,夜夜如斯,日日如此。到后来,白天也召婉贵人。
御花园,皇上牵了她的手,一路赏花,观月,看春景,说温良知心言。
皇后以关照之名,赐了几名心腹的宫女到凝翠宫,说是服侍,实为探知底细。
私密要事,从来都亲力亲为。同时口风严密,一致对外。
紫昭是绿嫛,绿嫛也是紫昭。不分彼此,不论你我。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扛得过倦意,敌得过妖术?呵呵,不过是凡人。没办法的。
身份互换,无隙相处,三人共守秘密,是滋生出圆满结局,还是大乱局?
天色已晚,到了凝翠宫中,见小白坐在灯下,与绿嫛聊天。此时,绿嫛还是紫昭模样。
紫昭开始恍惚,不知与小白对谈的,到底是自己,还是绿嫛。
正胡思乱想间,小白站起来,拉住仍是绿嫛模样的紫昭,“回来了?今日可开心?”
她像每一个平凡的嫔妃一样,开始日思夜盼,盼着侍寝之令,盼着小白与自己如影随形。
她逐渐分不清,自己是渴望王的恩宠,还是小白的陪伴。
那些千金难抵的良宵,那些销魂噬骨的刹那,她作为小白的傀儡,与皇上缠绵。
一个狼狈的下人,一个躲在他人身份里的侍女,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她今日一切,都是偷来的。偷绿嫛的身,偷小白的意念。她呢?她去哪里了?
此时,绿嫛还呆在紫昭的相貌里,在紫昭的床上睡着了。
恍然睁开眼时,发现绿嫛一身赤裸,向他索取。眼神如火,比以往更加炽烈。
紫昭长泪直流,“有何不可?我也是一样的。”
这错位的人生,交错的身份里,他所做的,是成全两个人,还是害了一个人?
紫昭扑到他怀中,仰着泪脸,“可......小白哥哥,我虽委身于皇上,却只心仪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看看我?“
她似乎拥有过他,又好像从未拥有过。所有一切,都变得虚幻、荒诞而悲哀。
小白长叹,”紫昭,人不可起妄念,藏贪心,尤其是在这后宫,心思越简,活得越久。“
“借我的身体去避险,保全你的私情,你又何尝不自私?”
可这样的局势下,紫昭一人,没有小白的庇护,如何在深宫活下去?
当小白曲径通幽地,反复与他对话,发现那个被家国之责缚在龙座之上的人,很是不易。
他想成全所有人,但法力有限。他能障眼、幻形、挪移、隐身,但都不长久。
想真正改变命运,只有在万物运行规则之上进行。尊重本性,从长计议。
于技艺,他指导紫昭学习歌、舞、诗、词、琴、棋、书、画。
他经由与王对弈、奏琴、读书,昼夜相处,耳鬓厮磨,逐渐懂得他的千愁万绪。
“因为普天之下,唯爱妃一人,令联认为联不是孤身一人。”
这样的共鸣与呼应,都是一只300年猫妖给予的理解、接纳与引领,所带来的回馈。
但紫昭,需要以自身,以一个妙龄女子的貌、情、慧,去获得同样的共振。
半年后,小白对紫昭说:“我将以三月为期,令皇上将宠幸转到你身上,你可准备好了?”
她染上恶疾,周身无力,逐日削瘦,渐渐地水米难进,身形枯槁。而染病原因不明。
皇上反复前往探望,使了各种奇招,唤来各种太医郎中甚至术士,却发现任何方式,都无法令婉妃起死回生。
她早已被小白接出,唤醒,恢复如常,在江湖之远的某处宅邸,安放余生。
而在反复前往凝翠宫时,皇上终于注意到了一个美貌而灵慧的宫女。
和绿嫛一样,有风情,善棋琴,比较起来,还更有生气。
一对话,同样慧语频出,知心解意,风禾尽起,与婉妃相比不遑他让。
有一瞬间,皇上竟以为婉妃仍在,犹在生时,未曾离开。
从前太宁静,生活如死水。如今步步惊心,明争暗斗,人的潜能无限开启,才像是活着。
“你已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倘若需要,点香一炉,向东南方向,唤我名字,我自会前来。”
“陛下是天子,我是妖孽,不适宜靠近,近了,必生乱事或祸事,陪侍君王的人,也该是人。”
好在因她禀赋出色,又有小白偶尔现身相助,几度化险为夷。
但斗了几年,也终于明白,在不自由之境,锋芒毕露,容易折损自身。明哲保身,更容易长居久安。
有时坐在深宫之中,看梅花开落,设想若与小白、绿嫛厮守于江湖,会不会是另一种故事。
此时,江南某地,有一宅院,庭院深深,院中四季繁花盛放,有白猫出没。
女子穿绿衣,蒙面纱。体态袅娜,美若佛偈,一看就不同凡响。
这一年,江南瘟疫生。先是几个流民,因不明原因呕吐、发热、晕厥。
可疫病来势汹汹,也怪诞得很,不知是何来路。竟至于汤剂无用,针灸无效,丹药也无可奈何。
不出五日,最先患疫之人,竟纷纷如僵木般倒地猝死,面色胀青,极为可怖。
而江南知府大院之中,朱门紧闭,日夜焚香煮药,驱瘴除疫,竟无一人感染。时有奏乐抚琴之声从中传出,令人妒恨难忍。
甚至相信,人人命里福份有定数,盛于此,必竭于彼。她遇见小白,便虚耗了好运气。
只是与心爱之人,携手一生,便无惧无怨。多一些枝节,便多开一些花。
一人倒在门口,双目紧闭,面孔肿胀泛青。一探鼻息,已微不可察。
绿嫛心中一紧,莫不是大乱了?
江南府早不复往日富庶有序,坊行铺肆紧闭,除了几家药店开着,几无人迹。
藏于重重深院的达官显贵之流,也开始战慄惊惶,毕竟疠气无眼,瘴疫无情,保不准就染病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