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桌子的生活观
桌子:一个用文字疗伤的病人,著有:《你只是假装很努力》、《我们终将与美好的一切相遇》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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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个被遗忘的贵人的下场

桌子的生活观  · 公众号  ·  · 2024-04-13 12:07

正文


文丨一直努力码字的
来源丨 周冲的影像声色


“绿嫛。”


“谁在叫我?”


是谁?竟记得她的小名。


多少年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他们叫她婉贵人,婉姐姐。没人叫她绿嫛。 那是儿时的乳名。有着故乡之味的两个字。直抵内心,唤醒柔肠如水。



醒来后,凝翠宫空无一人。


只有她的白猫,喵呜了一声,往她怀中钻了一钻。


门外梅花落。



屋内无炭无火,茶冷粥凉。


翻开的书卷散落一地。


这就是一个被遗忘的贵人的下场。



算起来,她已在深宫之中,待了10年。

10年里,如同宫中的一株树,自开自败,无人在意。


她14岁入宫。

彼时不谙情事,人也没长开,眉眼局促地团在一块儿。

入宫不久,得了一次宠。但那一晚,她因太紧张,不得要领,不欢而散。 皇上连夜都未宿。

事毕,也不是怒。只是嫌弃。

“怎生得这般粗笨?”冷然而去。

此后再未临幸过。

深宫晋级之路,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但毫无办法。她连错在哪里,都一无所知。

一个后宫的女子,命运在于君王的热冷、宠贬之间。

失去了,存在感几乎为零。与之相匹配的赏赐、资源、优待,都会失去。

她活成一个影子。

向皇后问安,她立于末席。几乎没说过话。

宫中大典,她坐在角落。从未被重视。

偶有宫人见了她,会暗中诧异:“这位贵人是何人?”

她的凝翠宫,成为名副其实的冷宫。

到后来,原来使唤的宫女,都陆续被调走了。只有从家中跟过来的紫昭,一直陪在身侧。

紫昭是不甘心的。比她还急。


“婉姐姐,你可否习一支舞?不日即有冬宴,届时惊鸿一舞,若得了皇上皇后青眼,在这宫里也可多得一些照拂。”

她摇头。

“婉姐姐,皇上常去御花园,你可以设法与他相逢。”

她笑笑,不置可否。

这些年,她于冷清之中,读史、念经、写诗、画画、与自己对弈,早已从最初的不解,到委屈、怨怼、不平、愤懑,再到如今对一切安之若素。

她看开了。

不受宠有不受宠的好。

后宫中的风,从早吹到晚,从春吹到冬。从无停歇。她已经听说过十几场惨烈之事。

惨烈都由争宠而起。

她是局外人。

这样退避三舍,倒换得一时平安。


紫昭渐渐也明白了,她是真的无意于出人头地。

“看来姐姐真的认命了。”

转身出了门。

紫昭离开后,白猫跳了进来。

暖而软的小东西,宠溺地窝在绿嫛怀中。


绿嫛继续枯坐。

抱着猫,发呆。

看破败的冷宫中,梅花在风中颤颤地掉下来,铺在青砖上。


多少年了。

春风来又走,白雪复又还。

寂寞流年亦如雪。

年年如是。


“又一天过去了。”

她无人说话,渐渐将所有憾事,都说与猫听。

这是一只罕见白猫。

她进宫不久,它就出现在凝翠宫。无人认领。也无人认识。


她收养下来,取名小白。

“小白,北风愈发地紧,雪将要下了。”

“宫中无烛火,我得早些洗漱安歇。”

“昨夜又梦见回江南,天青水净,茶花开得正好,我吃了娘做的桂花糕,满嘴生甜......醒来依然在此,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她的深宫岁月,只有一只猫作伴。

它是她最后的安慰,和最贴身的温暖。


三月的某一天,日光正浓,猫不知从哪里回来。毛色杂乱,蔫不拉叽,眼神也没了光。像是病了。

她顿时急了。

赶紧喂食、喂水。

却发现小白不再进食,也不再饮水。身子日渐削瘦。

她急得不行,让紫昭去请御医。

紫昭愤愤说:“御医怎会看猫?更何况凝翠宫哪有这么大面子请得动御医,人病了怕都请不到,猫?听天由命吧。”

紫昭并没有夸张。

她这种末位贵人,病与死,都无人在意。猫更不用说。

瞬间泪如雨下。

“小白,你怎么了?”她抱着它,大哭。

白猫冲她虚弱地喵了一声,又垂下头去。小小的身子,软如泥,颓如面,令她一碰就心疼如绞。


第三天,白猫已瘦成皮包骨。

她无计可施。

哭得昏天黑地。

那一天,她开始想到后事。


她取了针线,为小白缝补一件寿服。因不慎,针刺到了指尖。一滴血渗了出来。

白猫眼睛一亮。

伸出舌,舔掉了那滴血。

片刻之后,竟有了生气。眼中有光,叫的声音也脆利了些。

她继续以血相喂。

慢慢地,它竟然能吃,能喝,皮毛也光亮如昨。


七七四十九天后,小白已经全然恢复了。

她终于放了心。

时值浓春,日色尽,暮色早至,因凝翠宫无炭无烛,她依然早早洗漱,上床歇息。

那一晚却发生异事。

不知几更时分,她觉得床畔有人。

那人钻进她的被子,抱着她。呼吸温热,如在耳畔。

她惊醒,坐起来,正想大叫。有人低低唤她:“绿嫛。”

“绿嫛。”

与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似乎梦已成真,正在此时发生。

“你是谁?”她又惊又惧。

一具温热的身子靠过来。长臂揽着她。她本能地站起来,想下床,躲开那陌生的危险。

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竟然不由自主靠过去。

如中魔障。

她有过男女之欢。

靠近时,知道那是男身。

她不再犹豫,尖声大叫:“紫昭!”奇怪的是,她拚尽全力叫喊,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她吓得瑟瑟发抖。

一个低而软的男声在她耳畔说:“别怕,我是小白。”


“小白?什么小白?”

绿嫛依然惶惑。

忽然灵光一现,“撒谎!小白是猫,不是人。你到底何人?”

那人已懒懒地躺在了床上,叹一声,将她一拉。她猝不及防就扑入了他怀中。

“躺着吧,我们慢慢谈,绿嫛。”

那一晚,他告诉她,它本是一只灵猫,不是凡俗之物,懂人语,识人心,在宫中活了300年。


300年后,它大限将至。

本以为自己将归于尘土。

不曾想,绿嫛竟以人血将它救活。七七四十九天后,它续了命,化人形,生命重新开启。

为报恩,她救来的这一世,它将一直守在她身侧。

护她平安。

慰她长夜与余生。

绿嫛半信半疑,以各种与小白的往事,来考验它,竟都一一过关。

“我和小白在何处相识?”

“凝翠宫宫墙。”

“我曾对小白说过我的胎记,是什么?”

“一朵梅花胎记,在胸口。”


他还告诉她,梦中唤她的人,也是他。

那时他以为,他与她,只有梦中相会之缘。不曾想,也有红尘相守之恩。 她这才慢慢放了心。

那一晚,他携她共赴云雨。他那么懂她,懂她每一个隐秘的角落,懂得如何令她怒放。

春意融融。

流光荡漾。

忽明忽暗的来回。

这个夜晚,无人知晓凝翠宫里,一场春事正在发生。


也无人知晓,闺房之乐有千万种。而一只猫妖,能将千万种都做到极致。 她拉上被子,笑着睡去。

梦里的人在身旁。

功与名,利与禄,嫔妃与后位,此刻都轻贱如浮云。不值一提。

她有了她们求而不得的欢愉。

盼而不得的暗夜花开。

此后的每一天,小白在白昼时恢复猫身。


在夜晚,就化作人形,以无上的柔情,无上的忠诚,陪伴深居冷宫的绿嫛。

而那人形,有着人世中最出彩的男子,都无法媲美的俊美风致。

良夜长长,柔情无限,销魂无比。

这是绿嫛生命里最荡漾的日子。

她不再冷、渴、饿、怕。

无食,小白自会取珍馐,变佳酿。

无火,宫中最名贵的炭与蜡,神奇地出现在凝翠宫,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无衣,凤袍锦裳,任她取舍。

富足又知足。


为避免被人看出异状,她更加退避,不出宫门。

除了例行庆典与问安,谢绝见一切人。


但紫昭终于起了疑心。

她开始好奇,食物与炭蜡,她明明未申领,为何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凝翠宫。


“婉姐姐,这些点心从何而来?”

绿嫛说,“无需多问。”

“蜡与炭呢?”

“......紫昭,你熬一些米粥可好?”

可糊弄得了一时,糊弄不了太久。

她正担心不知如何应对,小白在夜间时,告诉她:“不必担心。在她眼中,凝翠宫将一切如前。”


障眼法与遮掩术,之于一只300年猫妖,实在轻而易举。

此后,紫昭果然再未问物资的事。

在她眼前,依然是破落景象——

室空无物,轩牖漏风。

被褥轻薄,衾裘残旧。

银钱短缺,粥冷茶凉。
‍‍
没有任何地方有富庶之相。


但新的疑惑又产生了。

“婉姐姐,你近来发生了什么好事么?为何天天喜不自禁?”

绿嫛笑,“心上无事,闲看春秋,本就是乐事一桩,我开心也是人之常情。”

“不对,不对,你近来的开心,与从前的开心,还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清,有点怪。”

绿嫛敲敲她的额。

紫昭走过来,俯在她膝下,仰头看她,“婉姐姐,你真的还好吗?”

绿嫛看着她仰起的脸。娇美若初桃。


这时才发现,紫昭已长大了。早已是美人一枚。

从前总当她是孩子,什么也不懂。

不成想,这几年,她独自在宫中悄无声息成长,懂世故,阅人情,观局势,有分寸,早已今非昔比。

“紫昭,这些年跟着我,委屈你了。”

“婉姐姐,你见外了,我待你如家人,比亲姊姊还亲,你的喜乐荣辱都与我相关。我由衷盼着你好,盼着你开心。”

绿嫛正要感动。

却忽然想起这几年,她周旋于多方关系。在后宫中,用她的机灵与美貌作手段,阿谀求容,曲意奉承,笼络了好一些人。

御花园也去过几回。


这些小心思,绿嫛不是不懂。只是感慨,紫昭怕是留不住了。

本想等她到了年纪,就送她出宫。

看样子,她是不想出宫,而是留在深宫。且是深宫中央。

那是争斗最激烈之地。

几乎无人能全身而退。

紫昭,可以吗?


夜里,小白如约而至。

半晌温存,一夜偷欢,奇招迭出,长夜欢娱无限。

静下来的时候,她说:“紫昭已有自己的心思了。”

“女子大了,终归是有想法的。”

“只是不知她的想法,是引向吉,还是凶?”


绿嫛忆起当年初入宫。

一身稚气,仓皇失措。紫昭却期待不已。

“婉姐姐,你日后定能成为皇后。”

“婉姐姐,不知皇上生得什么样子?据说有龙凤之姿,日月之表,天威赫赫,是不是真的?”

紫昭比她小2岁。

9岁时被卖至府中,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多年陪伴,一起长大。早已知根知底。

她是有野心的。

也是有手段的。

可深宫之中,命不由人。野心烧出的火,会成她,还是会毁她?

绿嫛不知道。

绿嫛更不知道的是,她已经来不及担心紫昭了。因为她自己,已自身难保。


因昼夜与小白厮混,妖气入心,媚气上身。

她整个人都变了。

从前是无人气、无人味的。如古墓归来。有人样,无活气。任何人都没有靠近欲望。

如今腰身绵软,眼神媚如丝。起坐行走,都风情无限。

如猫般妖娆。

一笑一销魂,一步一荡漾。


一月后,繁花似锦。

春宴开始了。

她作为贵人,也必须参加。

这是后宫一年一度的盛会,皇上与内臣也将赴宴,一起赏花品茗,把酒言欢,听曲观舞。

各宫嫔妃绞尽脑汁,各出绝艺,以吸引皇上的目光。

以往的春宴、夏宴、秋宴与冬宴中,绿嫛都是看客。

她不动声色,坐在角落。一边品茗,一边看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内心波澜不惊。

毕竟她无心也无能争宠。

可惜这一次,与以往全然不同。

——因缘际会之间,她被无形的大手,推至皇上的面前。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春宴之日,有微雨。雨落如花,花烁如星。

未央宫满室辉煌。

嫔妃们依次入席,坐定。绿嫛一身素淡,脸上几无胭脂,依然坐在最不起眼的末席。

低眉顺眼,如同自动隐形。

皇上随后入座,淬金银绣云龙纹明黄袍照得满室有光。

她依然俯首,不抬头。

酒过三巡,嫔妃们献媚争宠已然开始。

贵妃翩然而入,献妙舞一曲。


在未央宫中央,她似曲水般移动,旋风般疾转。

忽尔舒臂探花。

忽尔粲然回眸。

媚意嫣然,衣袂翻飞,一如绮霞映水,蛾月生天。

皇上满脸是笑。

他环视一周,欣赏他的如云妃嫔。

满室粉黛,姹紫嫣红,不知怎地,他的目光却落在一个低头的贵人身上。


她躲在阴影中。

仿佛满室喧哗,均与她无关。

可皇上只觉得,满目珠翠,处处绮裳,只有那一女子,虽姿态退避,却极其出挑。

清冷之中媚态万千。

低回之间,风情如暗香浮动。

如白梅静放。

如夜昙初开。

撩人心魄。


他朗声问:“这位爱妃面生,叫什么名字?”

绿嫛正沉浸于昨夜秘事,品咂与小白的每一个细节,不知自己已成未央宫焦点。

直至公公提醒,才恍然回神。袅袅然站起来,轻移至阶前。

行礼。

下拜。

“臣妾来自凝翠宫,姓陈名涵滢。”

旁边已有人告知,此为婉贵人。

“爱妃可有才艺?”

“臣妾不善歌舞,只略懂些琴棋书画。”

宫人当即取了筝。

她也不抗拒,奏了一曲《高山流水》。曲调奏得旷远、清冷,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自带情意。

皇上听得百般动容。


他身居至尊之位。

世人皆道,他君临天下,权倾一世。可无人知道,权势之巅空无一人。

只有他。

他同样孤单。

举目四望,没有他的伯牙与子期,也没有他的解语花。

眼前嫔妃拥簇,笑意盈盈,可谁又能真正懂得他的身不由己与昼夜难安。

他有太多势力要权衡,太多天下大事要处理,太多明争暗斗要平息。

他的一个举措,一句话,就能迎来大灾或大福。

他必须如履薄冰,百般谨慎。

什么也错不得。

也任性不得。

他活得如此不伸展,像被镶嵌在王座之上,每一步,都要反复筹谋,都要费尽心思。

可从王座走下来,在紫禁城的宫中,他也是一个人。

一个需要被懂得的男人。


曲终之后,皇上意犹未尽。

在御花园中,他令人取了棋,与绿嫛对弈。

一只白猫在槐枝上立着,冷眼旁观这一切。

棋局已开。

她执白。

他执黑。

乍看起来,黑子一直胜券在握。

但皇上知道,她几次收了势。不知是为成全,还是本身就无意于取胜。

棋局终时,她只输两子。

败是败了,却无败意,神色从容淡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

绿嫛淡淡俯首:“陛下棋艺无双,臣妾自愧不如。”

皇上拉住她的手,“为何让朕?”

她抬头,确认他不是指责,而是好奇后,坦然说:“臣妾只是觉得,弈棋若不为输赢,图个成全,也不失为悦事一桩。”

他听了,久久沉默,心思复杂。

好一个不为输赢,只图成全。他期待也是如此。但他成全了天下,谁又来成全他。


在后宫,莺莺燕燕无数,却止于皮相,无人能入心。

皇后不能。

贵妃也不能。

其他嫔妃各有美色,各怀讨好绝技,可吃多了荤腥,便喜素淡。

看多了曲意逢迎,便喜清朗自在。

她的身上,就有这种自在。

皇上看着她,久久未言。

心下只道,整个后宫,仿佛只有她一人,是作为人而活着的。未扭曲,未异化,不讨好。

举止言行,都伸展自如。

风情之中,也是清风。而非胭脂风。


皇上视如珍宝。

当晚,凝翠宫便接到旨意:婉贵人当晚侍寝。


从未央宫归来后,绿嫛便知大事不好。

果然,一进门,便发现凝翠宫焕然一新。


院中仙花馥郁,异树芬芳。

屋内珠帘绣幕,画屏雕奁。

瑶琴、宝鼎、古画,都置办了。几上摆食鼎,鼎中盛蜜饯,右边金兽香炉中,已燃了袅袅轻烟。

隔壁琪贵人几年未曾说过话,一见她归来,竟马上来探望。

她周旋了几句,把人送走了。

紫昭满眼兴奋:“婉姐姐,太好了,你终于熬到出头之日了。”


赏赐与访客还在源源不断到来。可这一切之于绿嫛,全是噩梦。

她无意于君王侧。

无意于承欢载恩。

更无意于三千宠爱在一身。

所有他人眼中的荣华、恩宠,之于她,全是麻烦。

她懵在当地。

此时尚未入夜,小白还没现身。

她端了杯茶,呆望杯中嫩叶浮沉,旗枪乱舞,心思缭乱。

小白跳到她怀中,以猫身。

她摸了摸它的头,“小白,怎么办?”白猫喵呜一声。眼中灵光四溢,如深潭,似秘术。

她不明所以。

只是听起来,它的叫声好像并不急促,应该已有主意。


紫昭已经焚好香,热好水,等她入浴。

声音扬着。

行动轻快不已。

绿嫛看着她,心下只盼去侍寝的是紫昭。

世事真奇怪。渴望的,求而不得。躲闪的,避无可避。

为何总要和人作对?

这命数。这浮生。


日光总算收尽了。

夜已至,紫昭点了灯。绿嫛必须开始沐浴熏香,一个时辰后,公公就要来领人。

暗风一掠,小白来了。

这一次,凝翠宫点满蜡烛,满室澄明,紫昭终于看见了他。

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因时间紧迫,小白来不及解释。

他二话不说,先将她定住,化成绿嫛的模样,褪了衣衫,投入浴桶之中。


他要让紫昭替绿嫛去陪侍。

于紫昭,是成全。

于绿嫛,也是成全。

两全齐美。

紫昭虽聪慧,但也愣了神。


他唤了绿嫛,趁她洗浴,一边快速将前因后果,都解释与紫昭听。

好在紫昭人机灵,悟性好,一点就通。

迅速明白了这段时间的怪事与异相,原来是如此这般。

小白见她神清目明,知道无碍,恢复了她的言行。

将她牵出浴桶,披上一袭绫袍。

“紫昭,接下来轮到你了。”

意料之中,她并无退缩之意。

双颊绯红,满脸兴奋。

下一步,她就将踏入荣华中央,于龙榻之上,与君王交欢。

哪怕是以绿嫛之名,也践了多年的梦。

只是也忐忑,“可皇上若与我对谈,我答不上,如何是好?”

“无妨,我会一路跟着你,届时暗中传音与你,你照办即可。”


门外,接人的轿辇已经到了。

内侍的公公也候着。

熙熙攘攘的人,却一丝声音都没有。如此端肃,又如此庄重。

绿嫛此时和紫昭已换了模样。

她站在一边,百般担忧,生怕出事。小白捏了捏她的手心,暗示她放心。

紫昭裹了一袭绫袍,覆着一席厚毯,被抬进轿中。

小白也化了身,跟随而去。

在那个煊赫辉煌的寝殿里,他蹲在梁上。悄无声息。

紫昭一到,床幔垂下。

一声嘤嘤,两声卿卿,三回四转,已是春水泛滥。


小白将魅术传音,一点一点引领紫昭。

“缓慢抬头,含羞而笑!”

“褪去一半衣衫,侧卧,以眼神挑逗,指尖由下而上轻拂......”

又以妖术,令皇上觉得误入奇境,巫山之会,云雨之欢,颠鸾倒凤,欲生欲死。


那一晚,风月情浓,眼饧骨软。

云眠醉了半宫霞,梦醒已不知是何世。

凝翠宫这边,绿嫛却是坐立不安。

坐不得。

卧不得。

风来云卷,都担心是不祥之兆。

好在次日清晨,紫昭被送回,一切无恙。小白先她归来。一进门,迫不及待拥吻她。

风疾雨狂之间,她问:“怎么样?”

“意料之中。”

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皆大欢喜的开端,并不代表一切顺遂。


当天晚上,婉贵人又被召寝。

小白只能暗随。

连续十几天,夜夜如斯,日日如此。到后来,白天也召婉贵人。

御书房,皇上令她在一旁研墨。

御花园,皇上牵了她的手,一路赏花,观月,看春景,说温良知心言。

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

这样的隆恩加身,盛宠在侧,封赏自然也源源不绝。


凝翠宫满室琳琅。

紫檀案,古铜鼎,琥珀盏,楠木交椅。

珠围翠绕,花团锦簇。与昔日的凄凉全然不同。

绿嫛的身份也今非昔比。

她越了几级,晋为婉妃。荣宠一时无双。


凝翠宫成了话题焦点。

人人都在观望。

后宫嫔妃也在谈论。

“为何忽然冒出一个婉妃?从前都没听过的。”

“皇上从未对嫔妃如此偏爱?这回真是奇了怪了。”

贵妃一直在等待机会。

皇后以关照之名,赐了几名心腹的宫女到凝翠宫,说是服侍,实为探知底细。

绿嫛和紫昭也不抗拒。

宫女虽收了进来,但二人并不重用。

私密要事,从来都亲力亲为。同时口风严密,一致对外。

她们已成为一体两面。

紫昭是绿嫛,绿嫛也是紫昭。不分彼此,不论你我。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加上小白是妖。

晚间来时,这些人不自觉都已昏睡。

扛得过倦意,敌得过妖术?呵呵,不过是凡人。没办法的。


只是人心啊,最易变。

情之一字,变幻莫测。

身份互换,无隙相处,三人共守秘密,是滋生出圆满结局,还是大乱局?

暗夜阒静,深宫无声。

命运如同玄局,人如棋子,无知无觉地前行。


一日,紫昭从御花园归来。

天色已晚,到了凝翠宫中,见小白坐在灯下,与绿嫛聊天。此时,绿嫛还是紫昭模样。

两人言笑晏晏。

一个俊美,一个明艳。一个从容,一个娇憨。

好一对璧人。

紫昭开始恍惚,不知与小白对谈的,到底是自己,还是绿嫛。

明明我在此,观之却在彼。

绿嫛呢?对,化成了我。

那么,谁是我?皮相是我?魂是我?

小白所爱的,又是谁?


正胡思乱想间,小白站起来,拉住仍是绿嫛模样的紫昭,“回来了?今日可开心?”

紫昭说:“一切如常。”

是啊。

一切都在预设之中。

她以肉身,与皇上水乳交融。

以灵魂,与小白合二为一。

她像每一个平凡的嫔妃一样,开始日思夜盼,盼着侍寝之令,盼着小白与自己如影随形。

她逐渐分不清,自己是渴望王的恩宠,还是小白的陪伴。

那些千金难抵的良宵,那些销魂噬骨的刹那,她作为小白的傀儡,与皇上缠绵。

而肉身,却是绿嫛的。


有一回,她站在凝翠宫中。

忽然不想再变回紫昭。

紫昭是谁?

一个狼狈的下人,一个躲在他人身份里的侍女,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心比天高,命如蝉翼。

存在感为零。

她今日一切,都是偷来的。偷绿嫛的身,偷小白的意念。她呢?她去哪里了?

她必须出来。

绿嫛有的,她也要有。


此时,绿嫛还呆在紫昭的相貌里,在紫昭的床上睡着了。

她不动声色,模仿绿嫛的神态,靠近小白。

小白正在梦中。

恍然睁开眼时,发现绿嫛一身赤裸,向他索取。眼神如火,比以往更加炽烈。

他微笑着拥她入怀,吻上她的唇。
可男女情事,各有乾坤。

其中奥秘,不足为外人道,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片刻之后,小白眼神一震,迅速抽身,推开怀中人。


“紫昭,不可。”

紫昭长泪直流,“有何不可?我也是一样的。”‍‍‍‍‍‍‍‍‍‍‍‍

小白面对那张脸,一瞬间,竟如堕幻境。

混沌间,谁的人后,藏着谁的魂?

谁的眼中,燃着谁的情欲?

这错位的人生,交错的身份里,他所做的,是成全两个人,还是害了一个人?

“紫昭,从始至终,我只心仪一人。”

紫昭扑到他怀中,仰着泪脸,“可......小白哥哥,我虽委身于皇上,却只心仪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也看看我?“

胸中悲意翻涌。

又空空荡荡。

她似乎拥有过他,又好像从未拥有过。所有一切,都变得虚幻、荒诞而悲哀。


小白长叹,”紫昭,人不可起妄念,藏贪心,尤其是在这后宫,心思越简,活得越久。“

他抱起她,想将紫昭抱回她自己的卧榻。

不曾想,真正的绿嫛已经醒来。

她站在那里,对眼前一切,感到闷痛和震惊。

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事后,三人都从混乱中回神。烛泪层叠,一地乱局。

绿嫛颤声问:“你们......怎可这般?”

然而紫昭同样恚怒。

“借我的身体去避险,保全你的私情,你又何尝不自私?”

谁都在怨。

谁都在自责和哀伤。


这深宫之中,暗夜之内,谜局已显,铺在三人面前。

如何解?


说起来,三人各有心思。

紫昭想留下。

绿嫛想离开。

小白想保全所有人。

“我们三人逃出紫荆城,如何?”

紫昭不依。

比之于民间岁月,她更渴望盛大荣宠。‍

“那紫昭留下,我俩离开,如何?”

可这样的局势下,紫昭一人,没有小白的庇护,如何在深宫活下去?


小白不忍心放弃任何一个。

他还有一个隐秘的念头,想了解那个身居高处的男人。

在世人眼中,他是君王。

是圣上。

可高处不胜寒。

轻风不解意,无人知卿愁。

当小白曲径通幽地,反复与他对话,发现那个被家国之责缚在龙座之上的人,很是不易。

小白活过了300年,太懂这种没有同类的寂寞。


这是一只多思多情的猫妖。

于他而言,这世间,众生皆苦,苍生多悲。

他都不想辜负。

如何权衡,成了一个大麻烦。

他想成全所有人,但法力有限。他能障眼、幻形、挪移、隐身,但都不长久。

想真正改变命运,只有在万物运行规则之上进行。尊重本性,从长计议。

人,不能倒行逆施。

妖也一样。


“紫昭,从今日起,你要好生学习各种技艺。”

“我为何要学?你不是可以一直暗中指点我么?”

“你终将要以紫昭的身份获得荣宠。”

他必须让每个人成为自己。

你是你,我是我,她是她。

各归其位。

情有所起,也有所终,才不至于乱了章法。

从那天起,小白成了严厉的老师。


于技艺,他指导紫昭学习歌、舞、诗、词、琴、棋、书、画。

于阅人,也教她读人心,解人意。

针对君王的喜好与需要,也特别教她应对之术——

他经由与王对弈、奏琴、读书,昼夜相处,耳鬓厮磨,逐渐懂得他的千愁万绪。

这些内部的隐秘需求,以及应对之术,他都传与紫昭。

那日,紫昭与皇上对饮。

席间他说:“爱妃可知道,朕为何如此需要你?”

紫昭摇头。

“因为普天之下,唯爱妃一人,令联认为联不是孤身一人。”

这样的共鸣与呼应,都是一只300年猫妖给予的理解、接纳与引领,所带来的回馈。

但紫昭,需要以自身,以一个妙龄女子的貌、情、慧,去获得同样的共振。


紫昭不负所望。

在小白的亲传下,她逐渐擅风情,有花貌,摇曳生姿。


同时逐渐无需小白指示,与皇上对答如流。

半年后,小白对紫昭说:“我将以三月为期,令皇上将宠幸转到你身上,你可准备好了?”

紫昭问:“那婉姐姐呢?”

“她将死去。”

“你呢?”

“我将一生伴随。”


不久,婉妃病重。

她染上恶疾,周身无力,逐日削瘦,渐渐地水米难进,身形枯槁。而染病原因不明。

御医无力救治,药物无解。

嫔妃暗喜。

皇上焦灼难安。

凝翠宫乱成一团。

皇上反复前往探望,使了各种奇招,唤来各种太医郎中甚至术士,却发现任何方式,都无法令婉妃起死回生。

一月后,婉妃病逝。

凝翠宫悲声如潮。

绿嫛被厚葬,遗体安放至皇陵。

无人知晓的是,棺木之中,空无一人。

她早已被小白接出,唤醒,恢复如常,在江湖之远的某处宅邸,安放余生。

而在反复前往凝翠宫时,皇上终于注意到了一个美貌而灵慧的宫女。


和绿嫛一样,有风情,善棋琴,比较起来,还更有生气。

一对话,同样慧语频出,知心解意,风禾尽起,与婉妃相比不遑他让。

凝翠宫真是人才辈出。


“叫什么名字?”

“紫昭。”

抬起头时,媚眼如丝。

侍寝后,熟悉的欢娱无双。

有一瞬间,皇上竟以为婉妃仍在,犹在生时,未曾离开。

他将种种憾意,都投注于紫昭身上。

而紫昭,回应以相似的柔情。

她自此成为婉妃替代品,成为凝翠宫新主。

封明贵人。

此后一年,又封明嫔。

她的传奇,已由自己正式开启。


前路凶险,不惧。

一生暗斗,无妨。

这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从前太宁静,生活如死水。如今步步惊心,明争暗斗,人的潜能无限开启,才像是活着。


绿嫛离开后的第七天,小白来与紫昭道别。

“非走不可么?”

“非走不可。”

“不管我了?”

“你已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倘若需要,点香一炉,向东南方向,唤我名字,我自会前来。”

“你不是担心陛下么?不陪他了么?”

“陛下是天子,我是妖孽,不适宜靠近,近了,必生乱事或祸事,陪侍君王的人,也该是人。”


此后几年间,紫昭在宫中几番沉浮。

遇险事。

遭暗算。

被贬,被辱,被下毒,被污蔑。

好在因她禀赋出色,又有小白偶尔现身相助,几度化险为夷。


之后三年间,明嫔怀孕,生子,封妃。

总算在宫中立下脚跟。

但斗了几年,也终于明白,在不自由之境,锋芒毕露,容易折损自身。明哲保身,更容易长居久安。

她也敛了些光芒。

有时坐在深宫之中,看梅花开落,设想若与小白、绿嫛厮守于江湖,会不会是另一种故事。

但这是她的命数。

她的野心,必然指引她抵达今时今日。


人人各得其所。

这是最好的安排。

此时,江南某地,有一宅院,庭院深深,院中四季繁花盛放,有白猫出没。

门上有字:白府。

当地人经过时,总能听到里头笑语盈盈。

但极少有人出没。

偶尔黄昏之时,有白衣少年,携一女子出门。


女子穿绿衣,蒙面纱。体态袅娜,美若佛偈,一看就不同凡响。

他们执手相依,情浓如蜜。

世人皆道,好一对少年夫妻。

可惜。‍‍‍

人间风波,总是频起。

这一年,江南瘟疫生。先是几个流民,因不明原因呕吐、发热、晕厥。‍‍‍

紧接着,就是几十人、几百人,先后染上这怪病。

城中大乱,流言四起,民心惶惶。‍‍‍

官府如临大敌,将整城封锁,人人不得外出。


当地郎中日夜无休。

可疫病来势汹汹,也怪诞得很,不知是何来路。竟至于汤剂无用,针灸无效,丹药也无可奈何。

最后郎中也接二连三倒下。

一时间,满城时有悲声,人人惊恐,户户闭门。‍

噩耗还在继续。

不出五日,最先患疫之人,竟纷纷如僵木般倒地猝死,面色胀青,极为可怖。‍‍‍‍‍‍‍‍‍‍‍‍‍

短短十几日后,患疫之人,已增至数千人。‍

家家有挣扎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而江南知府大院之中,朱门紧闭,日夜焚香煮药,驱瘴除疫,竟无一人感染。时有奏乐抚琴之声从中传出,令人妒恨难忍。‍‍

贫者祸而富者安。‍‍

褐衣疏食者走投无路,钟鸣鼎食者高枕无忧。‍‍‍

人世多可怜。


三日后,金鸾殿接到奏折:

江南大疫。


深居于白府中的两人,初时并不知晓外界乱象。‍

绿嫛心慧,早知深宫有深宫之困,江湖有江湖之难。


她并没有天真的妄念,以为能免于噩运来袭。‍‍

甚至相信,人人命里福份有定数,盛于此,必竭于彼。她遇见小白,便虚耗了好运气。

此后便得些报应,也是自然的。‍

这报应何时到来,她不知。

以何种方式来,也不知。‍‍‍

只是与心爱之人,携手一生,便无惧无怨。多一些枝节,便多开一些花。

这一日春和日明。

杏花已开。

风和和一吹,鸟散于人间枝丫。

远离凡俗的白府内外,已是一片春意缭绕。‍‍‍‍

绿嫛清早起身,想去后山采些花材,用以制‍馔食。

一推门,发现门外有异。

一人倒在门口,双目紧闭,面孔肿胀泛青。一探鼻息,已微不可察。‍‍‍‍‍‍‍‍‍

左右一环视,又是一人倒在不远处。

症状差不离。‍‍‍‍‍‍‍‍‍

绿嫛心中一紧,莫不是大乱了?‍‍‍‍‍‍‍‍‍‍‍

唤了小白前来,他一看,缓缓道:“瘟疫。”‍


两人穿戴了药草泡制的衣物和面巾,前往城中探视。

一路景象令人心惊。‍‍‍‍‍‍‍‍

街上舟车寥寥,巷街人烟难寻。

江南府早不复往日富庶有序,坊行铺肆紧闭,除了几家药店开着,几无人迹。

整城一片诡寂之象。

平民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疠疫早已到了覆水难收之时。‍‍‍‍

藏于重重深院的达官显贵之流,也开始战慄惊惶,毕竟疠气无眼,瘴疫无情,保不准就染病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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