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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投胎成畜生了

青年文摘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8-05 19:59

正文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喜欢在地上滚我,我说不清她怎么会有这种爱好。


那年我妈二十九岁,这个神奇的女人,每天下午都会来到操场,把她两岁的儿子摊在地上,用手一推,然后她儿子咕噜咕噜地滚出去。

 

这时,她就朝我喊:Run,叶小白,run!

 

她的儿子滚了没多远,停了下来,万般无奈地看着她。

 

我妈喜欢在地上滚我,大概也有我的原因。我患了一种病,无法行走。

 

医生对我妈说:你儿子死不了,但是平时要多运动,否则身上长蘑菇。

 

我妈开心地说:儿子,你辛苦一点,咱们可以天天吃蘑菇汤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妈还是谨遵医嘱的。她买不起昂贵的运动器材,于是她经常双手举着我,在客厅里从这头跑到那头。

 

她大声说:儿子加油啊,快跑完八百米啦!

 

我伸出双手,学着超人。那时天空时高时低,时光忽远忽近。


我虽一生都只能是个瘫痪,可在那几年,我坚信自己是一个超人。

 

被抱在臂弯里的超人。

 

 

今年我二十二岁了。

 

我的病情不断恶化,医生说,是骨癌。什么时候脖子能转动了,就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时代,我尚且还能动一动,坐上轮椅,也和别人一起享受了九年义务教育。


每天放学,我妈就背着我的书包,一路唱歌,一边活力四射地推着我回家。

 

她看见我的老师,道了声:老师好。她看见班草,快乐地喊了声:帅哥放学啊。

 

老师同学们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说:妈,晚上我们吃什么?

 

她低下头,很认真很认真地对我说:叫姐姐。

 

这个活力四射的寡妇推着我来到放学的坡道上。

 

我说:亲妈,你放过我吧。

 

我亲妈,不,我亲姐姐,摸摸我的脑袋,温柔地说:你一定可以的。

 

她松开手。我坐着轮椅,呜哇乱叫地飞流直下三百米,她跟在我身后,一边跑一边大喊:Run,叶小白,run!

 

后来,我在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天空,这不是因为天空有多美丽,而是我完全被吓傻了。

 

我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问我:怎么样?这次肾上腺素分泌得多不多?

 

我仰望天空,说:妈,我心好累啊,你能不能去福利院换个儿子?

 

 

大学毕业后,癌细胞扩散,扩散到了胸部。

 

我在工作岗位报道才两天,被我妈接回了家。

 

当时我躺在在火车上,斜着眼睛,看着窗外,想念自己早夭的职场生涯。

 

我妈给我削了个苹果,她问我:吃吗?

 

我张开嘴巴。

 

她把苹果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我深吸一口冷气,差点没给我妈当场气死。

 

她一边吃苹果,一边摸着我的头发。

 

她说:儿子,真好。

 

我说:什么真好?

 

她说:才上岗就休年假,真好。

 

我说:嗯。

 

过了一会,她笑了,支着下巴看着我,说:真好。

 

我说:嗯?又真好?

 

她说:你回家了,真好。

 

 

这半年来,我的病情愈重,只能卧在床上,全靠那个可爱的女人抱住我的脑袋,喂我吃点流食。

 

那个女人可爱依旧,脸上却悄悄有了皱纹。她挥舞扫把干家务的时候还是那么活力四射,但不知何时开始,她弯了的腰难以直起。毕竟已经年近五十,瘫痪的超人不能永远被她举着振翅高飞。

 

有一天,我对她说:放弃我吧。

 

她拍拍我的脸,说:美国有句古话,生活就像一块巧克力。

 

我说:这破电影你都看了二十年了,还没完啊。

 

她说:一直没看结局。

 

我说:结局是……

 

她说:不许剧透,剧透给雷劈。

 

我说:妈你别这样……

 

她固执地说:不许剧透,不许剧透。

 

我说:不剧透,我不剧透了。

 

她抹了抹眼睛,说:不说这个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于是她给我说起了那个故事,那个很遥远的小红帽和狼外婆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温和,五月的风吹过家里的阳台,吹皱窗帘,吹拂她可爱依旧的脸庞。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那天午后,我就那么安静地死掉了。

 

尸体凉了多少天了?长出虫子了没有?

 

不知道。

 

骨头很痛,但我没法发出声音。

 

原来死掉是这种状态吗?像是困在衣柜里动弹不得。

 

再后来,周围的景象慢慢有了颜色,我看见了森林,看见了懒洋洋的动物趴在地上午睡。

 

我心想,八成是投胎成功了。

 

这一世的我终于能奔跑了,我喜极而泣,从山的这头跑到那头,肆意地欢呼雀跃。后来,我更喜极而泣地发现,我这一路狂奔,居然是四脚着地的。

 

妈,我投胎成畜生了。

 

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告诉我,我是一匹狼。

 

它们说,在遥远的森林边上,住着小红帽和小红帽的后妈,还有后妈的魔镜。森林里还住着小红帽的外婆。


它们还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传说中那个掉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的天使。

 

 

那是个晴天的午后,小红帽的后妈在家里梳妆打扮。

 

她问魔镜:魔镜啊魔镜,请问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魔镜说:哪个肥婆,安敢在此饶舌?

 

后妈高高举起锤子,说:老娘砸你个四元八次方程组。

 

魔镜赶紧说:别别别,本来最美的女人是你,现在最美的女人变成是小红帽她外婆了。

 

后妈很生气,命令小红帽去给外婆送一大篮子高热量的蛋糕。

 

于是小红帽带着蛋糕,在森林里懵懵懂懂地走着。

 

她路过一棵树,看见树底下躺着一只大灰狼,四脚朝天,睡得满嘴的哈喇子。

 

她蹲下来,戳破它的鼻涕泡。

 

大灰狼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

 

她摇摇大灰狼,说:醒醒,别睡了,猎人该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戴着红色帽子的小姑娘。

 

她说:你为什么睡在这儿?你不抓小兔子吃吗?

 

我不说话,只是摇晃脑袋。

 

她说:你护送我去找外婆吧,我的蛋糕分你吃。

 

我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好吧,她算是找对人了,投胎后,我在这片森林里生活了很久,虽然对地形依然不是很熟,但是没关系,为了甜食,我可以假装很熟。

 

一路上,小红帽告诉我,最近森林里不太平,经常有猎人打小动物吃,连她养的小兔子都被猎人抓走了。

 

而我帮她打跑眼镜蛇、小狐狸、豺狼虎豹之类图谋不轨的动物。

 

她摸摸我的头,夸我:你真厉害。

 

我兴高采烈地摇晃尾巴。

 

她说:别那么快骄傲呀,碰到猎人有你好受的。

 

我朝她亮出我的獠牙。

 

她一块蛋糕塞到我的嘴里。

 

她拍拍胸口,说:我的天,你牙口真好,吓到我了。

 

我委屈地吃着蛋糕。


 

我们沿着森林里的小路一直往里走。

 

沿途有许多千疮百孔的小动物,死了有很久了。小红帽让我小心点避开它们,她难过地说,它们都是被猎人们给打死的。

 

有时她会停下来,转过身问我:大尾巴狼,你从哪里来?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往事,可惜都记不清了,记忆似乎只能停留在上一顿午饭里。我头痛了一会儿,放弃了思考,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


她叹了口气,拿出一块蛋糕,喊了声:喂,你吃不吃啊?

 

我又屁颠屁颠跑回来。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我茫然。

 

她说:没事的,跟我走吧。

 

我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心里感觉很安心。小红帽的脸色有些忧愁,大概是终于发现,她的蛋糕早已经被我一个人吃光了。

 

那个下午,我们来到了外婆家。那是一座矮矮的木屋,摇椅上躺着一位和蔼的老奶奶。

 

外婆说:呀,这不是小红帽吗?

 

小红帽举起手中的篮子,说:外婆,我给你带了点心,虽然一口都没剩了。

 

外婆开心地抱起我,说:小红帽,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狗肉呀?晚上吃佛跳墙?

 

我吓傻了,小红帽赶紧解释。外婆笑呵呵地去厨房里给我们煮饭。

 

那个下午我和小红帽就在外婆家里,听外婆说起那些遥远的故事,吃着外婆家的米饭。

 

外婆说小红帽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外婆说小红帽睡觉的时候怕黑,外婆说小红帽的妈妈死得早。外婆说,小红帽的爱人出了车祸,撇下母子两人走了,小红帽什么都不要,只想好好把孩子抚养大。

 

我听着那些关于小红帽的故事,趴在地上,快要睡着。

 

门突然被两个猎人推开了。

 

一个猎人说:看我发现了什么?两个可怜的女人,还有一只可怕的狼。

 

另一个猎人说:狼剥了皮,做件狼皮袄。

 

那女人呢?

 

你是不是变态?穿人皮袄也太吓人了吧?

 

枪身发出两声脆响,他们的猎枪上了膛。

 

我猛然从瞌睡中惊醒,站起来,朝他们露出了獠牙。

 

一声枪响。

 

我朝猎人们扑了过去,咬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扭打到屋外,猎人反手一肘,打在我的胸口上。

 

胸口一阵剧痛,刹那间仿佛被手术刀穿透了气管。我摔了出去,胸口流血不止,原来子弹射中了胸口,而那一记肘击,让整个胸口彻底地烂开了。

 

猎枪顶住了我的脑袋。

 

我闭上眼睛。

 

这时,小红帽冲了出来,她抱住猎人的胳膊,大声朝我喊:叶小白!

 

我茫然地睁开眼睛,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耳熟,我似乎听过很多年。

 

那是谁的声音?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重叠在小红帽身上,鼓足了力气朝我喊着:

 

Run,叶小白,run!

 

我爬起来,茫然地望着她。

 

Run,叶小白,run!

 

我犹豫地走了两步,终于回过头,往前一瘸一拐地跑着。她重复着那句话:Run,叶小白,run!我越跑越快。

 

老树向我打来,名为癌症的猎枪向我打来,车祸里走失的爸爸向我打来,还有那些红红绿绿的药丸,斑斑点点烙刻在我身上的刺痛全都向我打来。

 

我咆哮着撞开它们,浑身是血,仍拼命地往前狂奔。

 

森林和老屋都消失了,周围的景色不断倒退,渐渐收缩成我身后的一个小点。

 

我用尽我一生都没能发出过的力气跑着,面前出现一块喋喋不休的魔镜,在镜子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着,他摔倒,又爬起,来不及拍掉脸上的泥。

 

Run,叶小白,run!

 

那个女人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着,从身后传来。

 

那个小男孩低下头,狠狠朝镜面当头撞去。我看见他撞破了镜片,撞碎重重的梦境。


破碎的镜片里倒映出那个在他床头忙碌的女人,深夜里,那个女人困顿睡去,他挣扎地从床上爬起,无数次跌倒在地上,大汗淋漓。

 

二十二年的疾病缠身和生死挣扎,我已经不能辨认那个男孩脸上的表情。

 

……

 

 

夕阳还没来临的那个下午,阳台上吹着风,吹皱窗帘,吹拂过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楼外白云低垂,树上的鸟儿刚刚回到家,嘴里叼着觅来的食。

 

那个女人坐在我床头边,讲着遥远的故事。遥远的山脚下,住着外婆,住着小红帽,住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大尾巴狼。

 

我转过头,看着她。

 

我说: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说:什么梦?

 

我说:梦见你带我去外婆家,梦见你喊我的名字。

 

她温柔地抱着我的脑袋,她说:叶小白,欢迎你回到人间。

 

我望着她的脸。恍如二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她把我捧在手心,那时的我不过巴掌大小,我的脸上还流着眼泪,内心却有如天使般宁静。

 

她对包在接生布里的我说:你是我的儿子。

 

那个带我来到人间的嗓音如此温柔。

 

那是神的声音吗?

 

我伸出手抹了抹她脸上掉下的泪,说:妈,我好饿。


作者简介:叶小白,青春光线签约作家,知乎脑洞魔王,腹黑理工科宅男。微博:@叶小白的城。微信公众号:叶小白(ID: yexiaobai01)。新书《你的怪兽男友》正在上市。


青年文摘·快点

摘自 微信公众号“叶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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