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你好!
知道我才去看过你吗?
一个时辰前,母亲、大哥、大姐、二姐、小弟,我们都去了。今天是农历九月初三,是你仙逝一周年的祭日,我清早六点钟就起了床,六点半出门。
我必须趁早,赶在塞车之前出城。现在城里的生活越来越不便,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堵,天越来越低。当然,最那个的是,人心越来越乱,世道越来越黑,连吃进嘴巴里的东西都不安心。
我现在吃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肉食大多是乡下送来的,没有就尽量少吃,甚至不吃。不吃饿不死,吃了担心死,民以食为忧哪!
父亲,这些我想你一定都知道的。你现在应该什么都知道吧,你去了天上,超凡脱俗了,地上的事,人间的事,都瞒不了你的,是吧?
父亲,时光过去真快,眼睛一眨你离开我们已经一个周年。说是离开,其实这一年来我感到你比以往任何时光都贴近我们,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念你,有你爱吃的要给你留一份,天冷了念叨你的衣服够不够,一到大热天,就往家门前的水泥地上泼凉水,好像你还坐在那儿纳凉。
母亲说,你是火性子,顶怕热,吃了夜饭总是要去溪坎里拎一桶水泼在屋门前,等热气散尽,你就悠哉乐哉地躺在靠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摇着大蒲扇,吸着烟,一支接一支,谈着天,数着星,快乐如神仙。
我们家在山边上,入夜后蚊虫多得要死,但是很奇怪,蚊虫从来不叮咬你。母亲说,是因为你吸烟太多的缘故,血是苦的,尼古丁的味道,蚊虫都不要吃。
母亲总爱把你说得神乎其神。记得小时候每次挨你打,母亲总是安慰我说:“这样好了你又长大了一点。”笑话!哪有这道理?可母亲就是这么说的。为了让我信服,她会旁征博引,不厌其烦地把道理画圆说透。
“天下哪个孩子没挨过打?”“孩子都是被打大的,就像婴儿都是哭大的。”“不是说人是铁饭是钢嘛,哪块好铁不是铁匠师傅一榔头一榔头敲打出来的?”“当爹的不打你以后出门就要被外面人打,爹现在打你一顿以后你长大了就可以少挨人打。”
“爹打你是疼你爱你哪,不想让你被外边人打哪。”听,母亲说得多么头头是道,神乎其神哪,年少的我一度被她迷蒙,挨了你打心里还在默默感谢你呢。
可是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你把母亲用心编的“神话”打破了。父亲,你该知道是哪一次,是我12岁那年,我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三个人打我一个,老师还拉偏架,把我打得鼻青脸肿。
我气得要死,夜里不回家,堵在一户同学家门口,等着他出来,准备跟他决一死战。你知情后,提着一根毛竹抬杠赶来,我以为你是来替我报仇的,激动得朝你扑上去,哭诉自己莫大的冤屈。
结果你当着同学父母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两个大耳光,把我已经受伤的鼻梁都打歪了,鼻血顿时像割开喉咙的鸡血一样喷出来,流进嘴巴里,我像喝水一样,一口口喝下去都盛不下,往胸脯上流,一直流到裤裆里。
要不是同学父母及时阻拦,你还会用竹抬扛打我的是吗?我看见的,你已经举起抬扛要朝我劈下来。那根抬扛跟你的手臂一样粗,劈下来我死定了,不死也废了,不是断手就是跛脚,不是驼子就是瘫子。
父亲,你怎么会这么狠心!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打我!
父亲,你错了!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跟同学打架?因为你!他们骂你是“反革命”、“牛鬼蛇神”、“四类分子”、“美帝国主义的老走狗”,骂我是“狗崽子”、“小黑鬼”、“美帝国主义的跟屁虫”。
总之,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我为了捍卫你的尊严,一打三,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我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你却把我当混蛋,当猪狗。父亲,是的,虽然你以前多次打过我,可这一次真把我打伤心了。
我心窝里插了一柄刀,怎么也拔不出来!你该知道,就是从那以后,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不爱出门,不爱出声。在家里,我像把笤帚一样任人使唤,却总是无声无息;
出了门,我像只流浪狗一样,总是缩着身子,耷着脑袋,贴着墙边走路,躲着热闹和欢喜场面。母亲因此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洞里猫”。悲痛让我握不住一滴眼泪,我蔫了,废了。
我成了个哑巴、聋子,我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跟人玩,不跟人交流。我只跟自己交流,天天写日记,像个城里有志向的孩子一样。其实哪是志向,我是心里充满了痛和恨,找不到地方发泄,在日记里发泄呢。
我至今记得,我写的第一篇日记就是发誓以后不再喊你爹。我说到做到——你一定记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喊过你爹。直到1993年,我结婚了,带着新婚妻子回家,才跟做贼似的含糊不清地喊了你一声爹。
父亲,说起这些,我心里还是痛。曾经是只为自己痛,现在……也为你痛,为你和我一起痛。痛得我浑身发冷……算了,还是说些别的吧,说说我们是怎么怀念你的吧。
我刚才说了,母亲天天都念叨着你,要遇到逢年过节,那就有她忙乎的。她总是提前几天请人给你念佛,织纸钱,包白袋,准备好吃的;到了日子,不由分说要我们都回去,给你做法事,陪你过节日。
今天是你的大节日,一周年,母亲一个月前就通知我,要我取消任何事情,必须回去好好给你张罗一个隆重的祭祀活动。今天我回到家,见母亲一脸菜色,疲倦得很,但眼睛还是非常亮,眉头挂着喜色。
二姐说,母亲想到今天要给你过大节,兴奋得一夜没睡。她是不是觉得今天可以会到你呢?
父亲,你想想,有这样一位母亲在,你哪能离得开我们?离不开的,你去了哪里都在家里。在我们眼前耳边。在我们嘴里心里。
父亲,你可能不知道,这一年中母亲曾多次把我当作你,冷不丁见到我总说:我以为是你爹回来了呢。父亲,你真不该这么早走,你走了可把我们母亲掏空了,害苦了,整惨了。
她已经没有自己的生活,她活着就是想你,无时无刻不在相思你、念叨你。父亲,说真的你让我很羡慕,有这么好一个老伴,不论去了哪里都把你放在心坎上。
父亲,要我说,你这辈子真活得挺值挺值的,至少有一个人完全在为你活,你活着她寸步不离你,死了照样天天守着你。
今天,我们给你送去了很多东西,五大包的纸钱,烧了一小时才烧完。天凉了,山风神出鬼没,刮得纸灰满天飞。母亲说这样好,飞得越高越远,你取得越多。
这些纸钱用的都是上好的嫩竹纸织的,焚烧后灰烬白白的。母亲又说这样好,越白净说明你在阴间活得明白清爽。母亲还要我们在灰堆上念经、盖手印,男左女右,先男后女,讲究之多,操作过程之复杂、之庄重、之细致,让我一时觉得你没有死,只是在远方。
我们还给你捎去好多吃的,有甜米果、纸包糖、苹果、蜜饯、柿子,都是你最爱吃的。你爱吃甜食,记得五年前夏天你住院,医生不准你吃甜食,熬了几天你心慌得不行,叫我去买纸包糖。
我买了一袋大白兔,你像个孩子一样,一口气连吃十粒,我几次劝你别吃,最后被你臭骂一顿。你说你已经快八十岁了,活够了,不怕死了。你真的不怕死吗父亲?你经常念叨死亡,对死亡不屑一顾,是因为对我们子女失望吗?
我想,至少我是让你失望的。外人看来我功成名就,有我这个儿子是你的福气,我一定给过你很多荣耀和温暖。可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给你的都是气恼,是冷漠,是对立,是敌意。
说真的,父亲,那一次你真把我打伤心了,打坏了,良心道德都坏掉了,连老子都不认了。我恨你,是那么清晰,那么铭心,那么久久不息。35岁以前,我一直把你当仇人看,我对你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离开你,要用不敬来反叛你、惩罚你。
所以,17岁我离家上学,有意走得远远的,并且不给你写信——整整十多年,我写信抬头总是只写母亲,不提你。
我这是故意的,我要报复你!每次探亲回家,我给母亲从穿的买到用的、吃的,就是不给你买一盒烟、一袋糖,以致母亲都看不下去,常以我的名义偷偷送你香烟、衣裳。
结婚那么多年,我也从来没请你去我家做过客,甚至,我把姓名都改了……想起这些,父亲,我真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怎么能这样对待你?你是给我生命的那个人,纵然曾经粗暴地打骂过我,我又怎么能如此深刻地记恨你,报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