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木乃伊的故事
文 | 张春又
1
他慢慢走到一栋房子的门口，整个身子被藏在样式老式的厚重大衣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看上去和夏日炎热的天气格格不入。黄昏拉着长长的影子，他轻轻将手搭上门铃，停了一会，又缓缓垂下。
“还是不要打扰比较好吧，万一……”
他这样想着，藏在衣服后面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他转身正准备离开，门在后面忽然开了。他惊讶地回头，一个女生将一只手撑在门边，另一只手抓住一把刀随意地垂下，头发十分凌乱，就像刚睡醒一样。
“喂，小鬼，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站在这又不敲门，怪渗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小偷呢。”
他低下头，手捏紧了衣角，不敢迎向她的视线。
“不说话的话我可关门了喔。”
“慢……慢着！”他说，声音有些颤抖，“你能给我一块面包吗，我好饿。”
“什么嘛，还以为你会说‘姐姐，可不可以帮我找妈妈’之类的话。”她学着他的腔调，调笑着说道，可到底没有拒绝他。“你等等，我去冰箱里翻翻。”她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可别到处乱跑啊，别等我出来你就没影了，那样我可是会生气的。”
过了大概十分钟，女生又窜出来，脸上似乎出现了伤口，她将面包递给他：“嘿，等久了吧。”
他连忙又低下头，嗫嚅着：“没事的。”
“喂，你一个大男生那么害羞干嘛，说话大点声啊，还有你大夏天穿这么厚不热吗？哦，说起来，你好像比我还要矮那么一点，有点发育不良啊小伙子！”
“抱歉。”
“这种事有什么好抱歉的？总之，我送了你礼物，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叫夏凉，你是住这附近的吧，要记得经常来找我玩啊。”
“啊，好的。”
她瞅到他的手，开口道：“你手上是怎么回事，有伤口吗，包扎这种事情我最拿手了，把手伸过来。”
见他没动，夏凉不满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动下手有那么难吗！”不顾他的阻止，坚持拉过他的手。
“你手上已经缠了绷带了嘛，但包扎能力确实不行，我重新帮你弄一下。”
她蹲下去，这样的高度刚刚好。虽然仍旧有些瑟缩，但他没有收回手，静静地看着她取下他手上的绷带，又认真地缠上，最后还恶趣味地打上了一个蝴蝶结。
“好啦，大功告成！你又欠我一个人情啦！”
“谢谢，谢谢夏凉。”
之后她告了别，兴奋地边冲着他挥手，边说着“下次一定要找我玩哦”。走到她视野看不见的地方的时候，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坐到地上，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眼里强忍着泪水。
“为什么要帮我缠上绷带，我们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类真讨厌。可恶，我怎么会去找她的，要是她知道了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肯定会害怕，会讨厌我的！”
“我啊，无非是一个不被需要的东西。”
但是晚上的时候，他躺在树林里依旧在想，下一次见她要用怎样的语气说话，要做怎样的动作。
他将右手伸向空中，注视着那个蝴蝶结，不自觉地咧开了嘴。
过了一会，他又坚定地说：“为了我自己，我不会让夏凉知道我是木乃伊的。”
2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夏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叫小狼。”
她猝不及防地大笑起来，笑到弯腰：“你怎么把你小名告诉我了，我是问你的真名啊。”
“不准笑！”她的笑声让他的脸上一片绯红，尽管他知道她看不见，但他仍旧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可好像并没有把她吓到。
“那么你的真名呢？”
“……我姓张，名小狼。”
“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被传染了一样，他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他们躺在山坡上，风吹过森林。
他忽然侧过头问：“为什么你身上总是会出现伤口呢？”
“这个问题嘛，我不好回答呢，要是之后我能够回答的时候，我会主动告诉小狼的。但是看上去，我每天都要包扎伤口，总有一天我见到你的时候，会把自己用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木乃伊一样，到时候小狼可不要害怕啊。”
他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她笑着的眼睛，像是能从里面发现什么似的。
他觉得自己就像找到了归宿，那么多个孤独的夜里，他一直在想，自己是怎么出现的，怎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生活的那间屋子，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在那间屋子了。他身上总是缠着长长的绷带，那位老爷爷对他一直很和蔼，会教他写字，教他做一切小孩子都该做的事情。
可他到底是和同龄的小孩不一样的，因为老爷爷不让他去上学。
为此他跟老爷爷置气了，他赌气地跑到了学校，站在围栏旁边入神地看着他们在操场上玩追赶游戏。等到大家放学了，他想融入他们，一位陪同孩子的家长却连忙过来驱赶他。
“你们不要跟那孩子玩，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僵尸，是木乃伊，是怪物。”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又看向那些一下便露出恐惧表情的孩子们。
一个胆大的孩子朝他扔了一块石子：“快滚啊，怪物，不要到这里来！”
于是孩子们纷纷鼓足勇气捡起了地上的石子。
家长赞不绝口：“真勇敢。”
他于是落荒而逃，就算离开了他们的视线也不敢停下来，他一直跑一直跑，最终撞上什么软软的东西，然后跌倒在地。
他揉了揉眼睛，看见老爷爷拄着拐杖，眼神温和地站在身前，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夏凉不安地推着他的肩膀。
他这才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说：“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不过没关系。”
我也有无法说出口的东西，你也有不愿意告诉我的事。
“这样啊。”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天色也不早了，那我们就明天见吧，今天我很开心喔，谢谢你。呸，怎么这么肉麻。”
“好的，那么明天见吧。”
他注视着夏凉大大咧咧地跑下山，又一次出现了落寞的神情。
老爷爷最后也离开了。
他在镇上曾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尽管年老后变得不爱与人交谈，但是镇长为他举行葬礼的时候，依旧来了很多他帮助过的人。
他们喝酒，吃肉，仿佛逝者已经同他们无关。他麻木地躲在房间里，从门缝里静静地看着那些大人们。
以前老爷爷带他去过另外一家的葬礼，大家从来都是这样，他问老爷爷为什么大家都不哭呢。
老爷爷说，因为这样就感觉，离开的人好像还在身边啊。
他问，爷爷会死吗。
老爷爷说，会的，不过已经很好了，至少跟小狼在的时候，我很快乐。
他扑进爷爷的怀里哭着说，不行，爷爷不能死，这样我会很伤心的。
老爷爷摸着他的头，细语道，不管怎样，小狼还是要认真而努力地活着。
因为他是个木乃伊的缘故，后来老爷爷就断绝了和其他人的联系。
他看着那些大人们，忽然有个小女孩出现在视野里，她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为什么别人死了你们还要笑着喝酒吃肉呢？”
她唤作爸爸的那个人转身朝她喷了一口酒气，醉醺醺地说：“乱说话就打死你。”
他砰的一下关上门。
说起来，那个小女孩好像很熟悉。
3
时间流逝如水，眨眼间距她第一次向他伸出手已经过了三年。三年对于人类来说，能发生很多事。
那天夏凉看上去很沮丧，没了从前的活力，他们没有去远处的山坡，而是坐在门槛上。
他试着问：“小凉，你怎么了？”
她转过头，仍是笑着的，可眼里却似乎闪烁着什么：“小狼啊，我身上再也不会出现新的伤口了。”
“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夏凉的母亲在她上小学后不久就死掉了，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他曾经是个木匠，可后来却什么都不干，整天一个劲的喝酒。每次他醉醺醺地回家，她只要不顺他的意，就会招致一顿毒打。父亲常常在深夜里流泪，有时清醒的时候也会反思自己的过错，出门去找事做，可之前的老主顾已经有了新的合作伙伴，再也用不着他了。他们对他都很失望，而他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技能。
“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同样我也不是个称职的女儿。我没有给予他好的建议，却一直暗地里想着怎么夺走这个可恨的人的生命。人啊，时而可怜，时而恶毒。说起来，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手上带着一把刀吧？”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已经明白了。
她的表情很平静，好像在诉说无关人的死亡。
“现在他也离开了，而我却觉得好难过。”她仰头露出笑容，“要不是那天你的出现，我可能真的会杀了他吧，那样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谢谢你，小狼，你拯救了我，谢谢。”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也要感谢你。”
夏凉没有问下去，只是说：“生活已经这么不如意了，但是小狼，我们还是要加油啊。”
4
后来的后来，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木乃伊漫长的生命之中，他无数次将这段回忆拿出来咀嚼，无数次想让那张脸深深地刻入记忆里。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同任何人讲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不可结缘。
“小狼，我要走了。”
“啊？去哪？”
“一个亲戚说要把我接到他们那去，是一对很温柔的夫妇呢。”
他急切地说：“我也要跟你去！”
她却说：“不用了，小狼不用跟过来。小狼是我的朋友，以前也是，今后也是，无论我去了那里，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