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确”的政治正确：言论霸权的悖论

哲学园 · 公众号 · 哲学 · 2024-11-1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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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舆论中，保守派通常用“政治正确 (Political Correctness)”这个概念来描述左倾的文化策略：例如在某部电影选用了少数群体的演员、或者服装公司雇佣了大码的模特。讽刺的是，“正确”在这种语境下描述的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它是一种指责；说某件事是政治正确的人通常认为这件事是错的。

字面上，政治正确指的是在当下的政治建制中被允许、推崇的价值观。现代保守派对这个词的贬义使用暗示了两件事：

1. 如今的政治建制是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价值观主导的。

2. 反映出这种价值观的政策/活动不应该被接受。

这两个前提并不是从“政治正确”出现的一开始就被人接受的——而是随着政治变迁慢慢产生的。从它的历史说起，我们最终可以看到，现代舆论对“政治正确”的滥用是矛盾的。

政治正确：一段历史

政治正确这一概念最早在20世纪20年代的苏联出现，“正确 (правильный)”一词被用来描述“符合党的路线”的意识形态 (Roper, 2024) 。在东欧的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也出现了相应的措辞；波兰语” Poprawny Politycznie” 被翻译成Politically Correct. 而在1934年，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中提到：“纳粹德国仅为观点‘政治正确(Politically Correct)’的雅利安人发行采访许可” (Tong & Fan, 2020) 。

“政治正确”的使用者——共产党和法西斯——在西方视域中为“政治正确“染上了不少威权色彩；这一词在英语世界中的贬义很大一部分上来源于这种色彩。1940年到1950年间，纽约的社会主义者在将其与恪守教条的亲苏共产主义者割席时，常用“政治正确”来指责后者过分的不知变通 (Kohl, 1992) 。

在70年代，美国新左翼(New Left)继承了社会主义者的衣钵，开始使用此类的词汇。学生活动家在批评他们的同僚时，会假模假样地模仿共产党员说他们“不政治正确” (Hall, 1994) 。这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戏谑的假正经——仍然为的是讽刺教条主义。直至此刻，“政治正确”的使用都依旧是左翼圈子内的内部玩笑。

典型的高校新左翼

Source: Picture This

保守派收编

1990年，理查德·伯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讨论美国高等学府中的进步主义倾向——对性别和种族问题、肯定性行动(Affirmative Action)和巴勒斯坦自决（二十多年来美国政治简直毫无长进，大家在今天还在争论一模一样的议题）逐渐的重视；以及这种倾向如何被右翼批评 (Bernstein, 1990) 。文中提到，学术界中的保守派常认为这些“政治正确性”阻碍了学术的言论自由，是在将学术政治化。

伯恩斯坦当期文章的版面

Source: The New York Times Archives

伯恩斯坦的这篇文章常被认为是政治正确的现代含义进入公共舆论的开始 (Berman, 1992) 。从头看起，政治正确这个概念首先在左翼圈子里传播，后在学术界内被保守派采用，最后通过伯恩斯坦的文章进入了大众的词典。在那之后，政治正确的现代含义逐渐稳固，先前提到的两个前提也开始被接受。

保守派从此开始频繁地使用“政治正确”来描述他们在高等学府中他们看不惯的一切 (Whitney & Wartella, 1992) 。文化多元主义是政治正确，赋权运动是政治正确，包容性言论是政治正确……它逐渐演变成了舆论现在所使用的，单独指向进步主义的词汇。

自省，霸权，更多的政治正确

时任美国总统乔治·布什在1991年的一个演讲中提到：“政治正确在我们国家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它为言论设了不合理的限制” (Bush, 1991) 。如果考虑政治正确的字面意思，这是一件非常荒诞不经的事情：一个代表这个国家政治建制的头号人物——也就是这个国家的总统——指责在如今的政治建制下正确的事情不合理！莫非是总统先生突然对建制发起了反思？很显然这是毫不可能的。他只是默认在保守派的框架下使用这个词，像1990后使用这个词的所有人一样。

这时“政治正确”的真正的荒诞出现了：当保守派指责进步主义者利用政治正确妨碍言论自由，将公众对语言的使用置于话语霸权(Linguistic Hegemony)之下时 (Bernstein, 1990) ；政治正确这个概念本身就处在保守派的话语霸权之下。每个人在使用这个词时，都暂时地相信了使“政治正确”可能的两个前提，把自己变成了半个保守主义者。谎言说一万次就是真理（我很讨厌这句话，但用在这里还算合适；且我是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信徒）；要是说的足够多，难免会有一些保守主义倾向——这种霸权比进步主义说教式的“这个可以说，那个不能说”更危险，因为它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潜移默化地把自己所蕴含的意识形态注入使用“政治正确”的人 [1] 。

当舆论、甚至政治建制本身都为“政治正确”赋予了贬义，政治建制蕴含着什么就应该被反思。当代政治正确的两个前提是自毁性的：一旦建制接受了这两个前提，建制就不再是进步主义价值观主导的了。政治正确的荒谬恰恰来源于它用“正确”来描述使用者认为是错误的事情；大家都在扮演革命家，但其实所有人都是反动派。

任何官方的对“政治正确”的使用都会形成一种新的政治正确。一见到有哪个政客发表了女性主义言论，大家都不得不说一句“这是政治正确！”。这种“政治正确”的政治正确难道不是同样危险吗？所有人都在指责进步主义的时候，新的政治正确俨然产生了：那就是沉默着被接受的保守主义价值观。

“政治正确”的政治正确：言论霸权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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