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走进疾控中心的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护士们都会对我说,作家,你来啦。
起初我感到很高兴,认为他们肯定了我在某方面的成就,于是回报给他们相应的服从,无论是尿检还是血检,我都尽可能地配合。但后来我发现这里的常客似乎都有这么一个称号,“大瘤”被叫作音乐家,因为他会用两瓣嘴唇吹奏贝多芬的《致爱丽丝》,绝对的音准。“米线”被叫作画家,因为她会用中华牌铅笔在登记表背面画不同的阴茎,并告诉我们每一条属于她的哪位前男友,但我们从来记不住那些名字。“武松”被叫作政治家,因为他总爱拉着病友们谈论鲍里斯 · 约翰逊和唐纳德 · 特朗普哪个更像大黄狗,普京和希拉里谁在脸上打了更多的肉毒杆菌,他的政治八卦遍及全世界。我被称为作家,是因为二十岁的时候,市级刊物登了几篇我自己的故事,关于我如何吸毒、滥交和精神病发作。但他们认为那是小说,并擅自更改了我的结局,在那些结局里,我最后都成了坐在戒毒所忏悔的可怜女人。听上去多少有些滑稽。
武松说这是那些护士婆娘们的诡计,用甜言蜜语的伎俩麻痹我们的犯罪神经,提高我们的服从性。我知道,我说,但我喜欢听。武松骂我是软骨头。米线则支持我,她认为好听的话本身没有什么错。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她说。和武松争论的时候,我和米线总是无条件地互相支持,米线说我们是牢固的“珍珠街联盟”。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米线以前也在珍珠街住 过。我敢说,米线大叫着,珍珠街是世界上最烂,但也最有趣的地方。我说我同意。武松在一旁为我们吹口哨,大瘤则沉默不语。大瘤一般不参与我们的争论,因为他得全神贯注地躲过门诊保安,好把他藏起来的美沙酮偷带出去,喂给他家里被癌症阵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母亲。武松有时候也会偷药出去,是为了卖给那些暂时囊中羞涩的瘾君子。我和米线从来不这样做,因为李护士说这样会影响我们在门诊的诚信记录。武松说我和米线实在是女人见识短,轻易就中了敌人的糖衣炮弹,要是在战争年代,我俩肯定是汉奸。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护士都会用这种方法,我指的是至少表面上装作和善和毫无偏见地对待我们的那种方法。之前有一个新来的护士,但年纪最起码四十往上,我们叫她“裘千尺”, 因为她头顶稀疏得几乎没剩几根头发。她对待我们毫无耐心和信任可言,如果她当值,那她肯定要在我们走的时候让我们朝她那张老脸张开嘴,好确认里头有没有藏着药水。她还威胁说如果我们不听话,那尿检的时候她绝对会打电话给警察。她说 “不听话”和“叫警察”的时候,活像高中时候最讨人厌的班主任,她完全把我们当作了学校里容易受威胁的小孩子。不久以后警察真的来了,在门诊附近蹲点抓人尿检,有几个倒霉蛋尿检阳性,被拉去了派出所。大瘤那天没来门诊服药,第二天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坚称绝对是裘千尺搞的鬼,然后提起椅子在裘千尺脑门上砸了一个大洞,血喷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兴奋地哇哇大叫。裘千尺受伤以后再没出现过,大概是被调到了其他门诊。我们都很高兴,我和武松甚至坐在门诊前喝起了酒,要是大瘤在的话,没准我们的庆祝仪式会更加疯狂,可他那天被警察带走后就消失了。
我为此专门打市长热线投诉,义正词严地在电话里陈词: “国家设立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是为了帮助更多的吸毒成瘾者进行毒品戒断,警察在门诊附近蹲点抓人,严重打击了成瘾者们的治疗积极性,破坏了人民对于政府的信任,这简直就是强盗行为。”接线员告诉我他会登记然后回访,接着挂掉了电话,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甚至之后警察来得还要更频繁。米线说我是傻子,居然会相信市长热线。我说我就希望大家能好好戒毒。米线说你真这么想戒毒,我说那当然,不然天天来这里做什么。米线说大家来这里不都是因为没钱买毒品 了,暂时替代一下。我说我可不是,我得把毒瘾戒了才能见我女儿。米线说你都有孩子了。我说当然,快三岁了。米线问我今年几岁,我说二十六。米线说真好。我说好什么。米线说你年轻,还有孩子。我说你也不老啊,再说生孩子有什么难的。米线说她生不了,说什么自己子宫里有个洞。谁会相信她的鬼话,我猜她一定是拒绝不了她那些男友们不戴套的要求,然后流产太多次以至于把身体给搞坏了。她会告诉我她跟几个男人发生过关系,却不会告诉我她不能生孩子的真正原因。有部警探电视剧里怎么说来着? “你会惊讶于人们愿意坦白和不愿意 坦白的事情。”
武松喝完药走过来,说我投诉的那些话是蠢逼才会说的话。我说武松扯鸡巴蛋。武松却笑起来,说我传承了他的脏话,他很满意,要请我喝他的“黄泉水”。他把买来的松子酒兑进红牛里,给我倒了半纸杯,米线说她不想喝,武松骂她扫兴,然后仰头连干了几杯。武松的酒劲上来,开始大骂那些虚情假意的臭婆娘护士,说她们激活了大瘤的犯罪神经。
米线说武松说话太绝对,她说只是裘千尺比较讨厌,其他护士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李护士。武松说扯鸡巴蛋。我站在米线一边,我说李护士跟他们不一样,她热爱这份工作,并且在其中获得了成就感。有的人天性如此,无论身处何种处境,总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并在其中感受到意义。李护士就是这样。武松说我是墙头草,他说别忘了我之前是怎么骂李护士的。我说是的,她确实又老又蠢。但这不是她的错。而且,我说,裘千尺虽然讨厌,但我们也不能完全肯定就是她叫的警察。武松彻底动了怒,他大骂我是搅屎棍,骂我敌我不分,骂我既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不,他说,你就是个臭婊子。我把黄泉水泼在他脸上,米线从后面拉住我。臭婊子,武松说,你话说得好听,还以为自己真是个作家?就你写的那些破玩意儿老子能写五百页。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吧,他说,你已经烂透了,烂得 不能再透了,别以为你他妈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武松经常会跟我们发生这种决裂式的争吵,但他事后总说是酒的错,死皮赖脸地要求修复这段门诊友谊。这次我没有原谅他,决裂整整持续了一个月,并且没有要结束的迹象。米线说我有点小心眼了,我告诉她武松需要得到惩罚,一次次轻易的谅解只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米线点点头,然后告诉我,基努里维斯回来了。
真可怜,米线说,老婆和孩子都没了,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几天后我在门诊碰到了基努,我们俩都变了很多,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但我们也都不约而同和彼此擦肩而过。我故意让自己拖沓在队伍的尾端,和基努保持相当的距离,这样我们可以避免正面相碰。但等我喝完药走出门诊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他朝我招手,冲我点点头。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欢迎回来,我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