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木樨是桂花的古名。
前人的记载中,带有“桂”字的香料植物极多。如肉桂、菌桂之流,但因桂花的木质纹理似犀角,所以许它“木樨”之名,以示区别。木樨蒸这个说法,听上去好像挺浪漫,仿佛桂花的芬芳蒸郁在空气中,实际上却很难叫人浪漫起来——它的另一种说法是“秋老虎”。农历八月,桂花批量开放,因此又称桂月;然而比不得北方的秋高气爽,这时候的天气,要热起来也很可怕,时时仍像是三伏天里被炙烤的大地。张爱玲有一篇《桂花蒸阿小悲秋》,对对,就好像她借用好友的话,写在开头里的:“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到底还是要有桂花香才好。不然真的是,那明明入了秋还俨然夏日一般的苦热,光想一想就叫人绝望。非要有桂花这样的秋之使者,隐约露出一些气息,才会渐渐相信就快熬出头了。
桂花对于温度确实相当敏感。小小花芽必须要热气熏一熏才开得够劲,这也是事实。倘若哪一年夏季清凉多雨,入了秋桂花多半开不好,便开了,也还怕雨水,湿漉漉地又减去三四分花香;相反的,如果秋来多晴日,温度高,桂花也会意犹未尽,一而再再而三地开上好几拨。譬如杭州,那里的暑热与桂花都是出了名的,能从九月初到十月底那么一路开下去,其实多半要归功于每年秋天的一场“木樨蒸”;尤其秋分前后的盛况,是整座城仿佛完全浸润在桂花香里,夹岸绕堤,香到人五脏六腑深深的最里面,闻着也并不觉得高温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如此说来也很奇怪。桂花的香气极甜,理论上应很容易叫人腻烦;但现实场景里,清甜桂花累满枝头,却似乎很少看到有人嫌弃,反倒是那些不太地道的香水,加入一味桂花,稍有差池就显得廉价起来。《瓶史》里说,“木樨宜清慧儿。”写得真好:一个极其清秀聪慧的孩子,桂花何尝不是这样呢。
桂花到底是有股贵气。“桂”通“贵”,以此谐音为花木讨吉利,也是中国人惯常会做的事。广寒宫里寂寞清冷,唯独桂花可与嫦娥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相伴,可见劳动人民心里,它确是可与神仙比肩的出类拔萃者。且这也是很应景的——八月十五中秋赏月,一般也正值桂花飘香,两两相衬,是何等风雅的景象。古时候科举拔得头筹,也称“蟾宫折桂”;虽说跟秋季进行的考试有很大关系,但也是借明月桂花,暗喻其高贵难得,只是比“平步青云”说得更含蓄一些。古来评定花木的人,常用“仙”来评价桂花。虽然外形上未必十分有说服力,但想到香气,想到月亮,想到背后的传说……却是很合适的。据说道教里曾将桂花当做升仙的食物;不知那些长老看到如今凡人们碗里的桂花板栗和桂花酒酿,会不会还作此感想?
说到桂花入馔,那可真是大大的亮点。它香气浓甜,花朵又细碎轻巧,任凭什么寻常饮食,加上一勺桂花立刻活色生香,谁都得心应手。只是采桂花费事。我以前和朋友做桂花糖,就是很简单的,一层鲜桂花一层糖,码在瓶里等它发酵成酱,但在此之前,需先耐住大日头和蚊虫叮咬,采上满满一大袋子的花朵才行。如果嫌费事,要偷懒也不是没有办法——拿干净的纸张或塑料薄膜铺在桂花树下,等着桂花自己落在上面就好了。那样不必辣手摧花,也环保些。只是挑剔地再三鉴定后,仍觉得掉落的桂花不好:大多都开倦了的,并不如初放的新鲜花蕾更加香气充盈……谁在乎呢?看着那些小小的花混着白糖,渐渐发酵,形成均匀澄净的蜜糖色,就算是好了,打开盖子,甜香得一塌糊涂,且在新鲜的桂花香里又氤氲出一股沉淀之美,充分展现出时光和糖分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煮小汤圆,做糯米糖藕(秋季的新藕和桂花也是绝配呀),或者牛奶冲麦片,糖桂花是最好的伴侣。两只小罐子可以吃上一整年,如此也不负当初采花时的辛苦了。
古往今来的文化一直推崇桂花,它本身又很适合作为食材,中国人自然不会放过。关于桂花的食谱多到不胜枚举。《山家清供》有“广寒糕”,《清供录》有“天香汤”,顾名思义,都是以桂花为材而制。名号与食物本身一样引人入胜,真亏他们想来。还有“桂浆”——屈原《九歌》里已有这名词出现,“援北斗兮酌桂浆”,写得飘飘欲仙,虽不知道是否确有其物,至少创意是没有错的吧。后世人对此有更深入的记载:“桂浆,殆今之桂花酿酒法。魏,有频斯国人来朝,壶中有浆如脂,乃桂浆也,饮之寿千岁。”——千岁肯定是不敢当了,但我想味道一定很好,才至于如此流芳百世。
前面说到桂花不耐雨,但后来我见到网上的照片,清秋雨水中,累累满枝的桂花沉甸甸落了一地,金灿灿黄澄澄地铺在湿漉漉的青石板间,真好像用桂花酒冲出来的一锅龟苓膏。连香味都还没尝到,就已经觉得醉了。
桂树秋日开花,春日结果。也有四季开放者,曰四季桂,但香味和形色都略逊一些。白居易写《忆江南》,里面有“山寺月中寻桂子”的句子,说的是桂花,我却一直以为是桂树果实。它虽不常见,也无甚特别的风趣,但嫩嫩地点缀在春夜的桂树枝头,把白先生所述的场景安排在这里,倒也可传为佳话。
(本文收录于2015年书作《节气手帖》,原文有改动。图片均为原创。手机编辑,格式如有混乱,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