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鲍尔吉·原野
水深几十米的湖,冰的花纹瑰丽无比。它像一块天地间最大的玉石,焕发着深碧与浅绿的光彩。冰里总有花纹蜿蜒,如当风的绸带,如狂者大草。吴承恩关于“水晶宫”的构想,大约由目睹湖冰而来。由于形容不出湖冰的好看,我才肤浅地以“瑰丽”状之。我想过,若捉来一只蜜蜂、一只彩蝶、一只黄鹂冻在湖里,则更神妙。
想这事的时候,我约12岁,全家住在红山水库边上的昭马达盟五七干校。
我和同学在水库的冰上疾走,皮帽耳子在风里呼闪。远山含黛,近岸丛林如烟,脚下是不知所终的碧玉。我还想,这么好的冰,水下的鱼鳖定然自豪于所居的琉璃世界。
北京昆明湖的冰,我没有见过。云南滇池可惜不冻。
然而在这上面滑冰很困难,内行人知道这一点。冰面不平,它由动荡冻成。透明的冰太脆,不吃刀。干校几位滑冰爱好者,凿冰窟窿,用水桶取水,泼出一个冰场。水一洒,冻面找平了。浅水冻成的冰较软,吃刀。它像别处冰场一样,白蒙蒙地并不透明。那几位凿冰取水者,不许没干活的人在这里滑冰。
节气过了大雪,水库全冻严了。能冻几尺厚呢?渔民说到4尺了,的确不是一日之寒。
我与同学属于没权利滑冰,也没有冰鞋的阶层。但我们有冰车,单刃与双刃的,用两根铁签风行冰面。一次,有位干校的人弄来一副狗爬犁子,嘴露浅笑,6条黑黄杂毛狗矫健狂奔。我们拎着破冰车看呆了,太牛啦!爬犁渐远,他是到15里外的名为“王八蛋山”的地方办事去了。我们商议造爬犁,坚决造一只爬犁。三角板、木板、麻绳以至钉子都备齐了,但没动工。我们苦恼于弄不到狗,一条也弄不到。干校有马,但不会借给小孩子玩。我们所能弄到的只是猫,但猫是畜类最不肯为人效力的动物,再说它也拉不动爬犁。有人提议把连部的老母猪偷着赶出来拉爬犁。还行,连部离水库只有两里路,拉完赶回去呗。大家沉吟许久,最后犹豫了。老母猪已经怀孕,一使劲把小猎崽子下一冰面,我们就倒霉了。干校连以上领导,都是工军宣队的人,整人蛮狠。
爬犁之梦破灭了。
在冰上行走,咔咔之音四起,特别是最冷的时候。初行者最怕这个声音,东张西望不知向哪里走。实际上,冰越响,冻得越结实,过汽车都没事,别说过你两条腿的人。
但还是发生了人掉进冰窟窿里的事情,遇难者是我朋友代什么。在此,我给他起名代五。
代五是我们辽建三团子弟学校6、7年级的班长(两个年级在一起上课。给高年级上课时,你不听就是了,但须肃然坐着)。代五学习狗屁不是,但最喜助人为乐。他把双手放在腰侧提溜裤子时,就准备帮你分忧解难了。代五眼珠浅黄,牙齿洁白,总是明朗地笑着。我把他脸上整体表现的含义,理解为“憧憬”。我就是这样理解憧憬的——现在很好,下一步或明天更好。我认为黄眼珠的人多不切实际,代五正是如此。有时他一提裤子:“操,抓大眼贼去?”我不愿意,因为麻烦。大眼贼即眼睛很大的肥硕田鼠,若以水淹或烟熏法擒住它后,掏开洞穴,会发现该物把洞造得楼上楼下,立体交叉,完全是四室一厅。它的储藏室里,剥去壳的花生米一层层摆着,很齐很红。玉米粒也是这样。用不了一会儿,代五一脸憧憬而来,拎着大眼贼的后腿,说“操!”意谓你佩服不?我淡淡地回“操”,意谓没啥稀奇。
那天日暮,风把冰面浮雪刮干净了,西边太阳一照,冰上金光灿烂了。我们手划冰车,嗖嗖地,代五划在最前面。突然,听他哀告一声“操——”,其声其调凄厉悠长。我们抬头,代五没了。前面空余一根冰锥,代五和冰车与另一根冰锥掉冰窟窿里了。
我们绝望大喊:“操,冰窟窿!”纷纷煞车。
请允许我暂缓叙述节奏,为什么冻4尺厚的冰还会有冰窟窿陷害我们,代五在冰窟窿里多呆一会儿无妨。水库在最冷时,冰层越冻越厚。结冰本身是一种膨胀,会“咔”地裂一道缝,常在你脚下裂向前面,但这不表明冰会坍塌。但冰们横七竖八地这样“咔咔”裂,偶然会形成一处坍点。所有的裂纹(不管几尺厚)全部在那儿周延通贯了,即代五进去的地方。
我们退后几步,等代五的脑袋冒出来。
这是为什么?我们不友爱不仁慈吗?不。若有人掉进冰窟窿,外人不要往前跑,否则把窟窿周围的冰沿踩塌,于落水者不利。最重要的在于,掉进冰窟[窿的人一定不要挣扎,身体保持立正姿态,憋口气,浮上来时,恰好是出口。这些我们都知道,代五更知道。落水者——特别是会游泳的落水者——在求生的绝望情绪下,却要划动冲撞,头上抵住了无边的冰层。你能抵破冰层吗?你能抵破红山水库方圆(写到这里,我翻开叶圣陶先生《内蒙日记》1961年8月27日所示“此水库蓄水量达20亿立方,有汪洋之观”)许多公顷的冰层吗?我还是没查到此水库水面面积到底多大。
过了一会儿,代五还是没冒出来。
我们着急了。代五一定挣扎过了。夕阳断然射出残淡的血色。代五一定撞到了冰层,没找到冰窟窿,又换了一个方向,又撞到了冰层。冰上,我们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瑟瑟立着。代五死定了,不知不觉,我努力下咽哽咽。今天写到这里,眼睛仍然泛潮。代五在冰底下多么绝望,除了冰窟窿,其余全是地狱之门。他的棉衣浸水后,会沉重无比。代五能向上冲几次呢?他永远无法憧憬了。
这时,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仿佛是隋老腚),大踏步冲向冰窟窿,到跟前,斜仰着跌入水里。冰窟窿又大了一些,又进去了一人。让我们感谢上帝,隋老腚把代五头顶的冰踩塌了,代五第一个冒出头来,面色青紫,伸出僵直的手想抓什么。我们迅速倒伏在冰上,一人捉住另一人的脚,把最后的脚伸向代五。代五抓不牢脚,隋老腚在水里冒出,托起他屁股。我们趴着,是怕冰层继续塌裂。后来隋老腚也上来了。
代五出水后,眼睛分视我们,脸上还在憧憬。他一定觉得很久没有见到我们了。过一会儿,他哭了。他表情已僵了,只是嘴角往下搭拉,说:“操你个妈!”就是说操冰窟窿他妈。又说:“冰车也没了。”
代五经过冰冻过,眼珠仍是黄的,但再往后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牙齿始终格格。我们让他把棉袄脱下,把水拧净,我脱下棉袄给他。当把拧去水但已结冰的棉袄还给他时,代五似乎留意我的棉袄,我也不肯穿他那棉袄。最后代五还是穿了自己的。
隋老腚不让别人拧水,自己拧过穿上,拎着冰车一言不发在前面走。我把皮帽子给了隋老腚,他跃入冰窟窿时,帽子也沉底了。我用手捂着耳朵,把冰车扔了。上岸后,我们奇怪地沉默着,各自回家了。
好像谁也没跟家里说过这事。
有一次,我想问代五,他在冰窟窿里向上看,是什么景象。我没问,这不人道。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呢?也是碧绿带花纹的冰,上有天光映照,似更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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