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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水样的春愁

墨香中华  · 公众号  · 传统文化  · 2016-12-29 07:04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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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属于早恋的一族,十二三岁在富阳高等小学堂读书时就已开始春情萌动。

西方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人们远在儿童时期就已产生对异性的神秘感和向往心里,伴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愈发显得突出和强烈,也经常会出现一些朦胧的、性意识的冲动。

少年时代,引诱郁达夫情窦初开的学习和生活环境,是纷繁复杂、新旧并存的“洋学堂”。

富阳县高等小学堂,是在春江书院的基础上创立的,老师也大多是原来的老师,学生自然也是原来的学生居多数。

春江书院是封建社会“科举”制度的衍生场所,素有“秀才的摇篮,举人的基地”之称。

首届新生中,有寒窗十载连半个秀才也没能捞到的老童生,有已取得秀才资格,剑指“举人”者,也不乏像郁达夫这样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老童生和秀才们的年龄大都在30岁上下,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早已领略过,所以,他们是不避讳“性”事的,而且还常以笑谈“性”事和“性”趣来解闷取乐消遣。

在一班的同学之中,郁达夫的年龄最小,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关于男女的问题时,他一点也没感到有什么兴趣。从性知识发育落后这一点上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惯于孤独,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他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

尽管刚入学时,他对所谓的“性”,既没知识,也没兴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周围“性”问题的耳闻目染,其感情和心里也开始发生突飞猛进的变化。

最早,挑逗起他“性趣”的是他的那位同桌。

论年龄,同桌只比郁达夫大一岁,但其社会阅历以及和女性相交往的经验却比他丰富的多,又因其家中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姊妹,并且家住得和学堂很近的缘故,在学堂里,他就是被同学们苦苦纠缠得最厉害的一个,礼拜天或节假日时,他的家里,也就成了同学们聚集和玩耍的乐园。

那位同桌原也真情实意地邀请过郁达夫,但因自惭形秽之感,终于把他的向往之心压住,曾经有好几次想下决心跟同桌去他家玩,可是到了门口,却又罪犯似地挣脱逃逸了。

同桌以他英俊的相貌,以他家的财富和姊妹,不但在学堂里博得绝大的声势,就是在富阳城里也赢得了一般的好誉。而尤其使郁达夫羡慕的是他的那一种同异性们相周旋的才略,当时县城里几位相貌艳丽一点的女性,个个是与他很要好的,但他也实在真胆大,真会取巧。

20世纪初叶的富阳县城里,和郁达夫属同年辈的女性中,容貌娇艳,装饰入时,态度豁达,为大家津津乐道的共有三个。

一个是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芳名为莲仙。她和郁达夫家住的最近,往东仅有一箭之遥。另外两个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一个叫红儿,一个叫倩儿。她们两家与莲仙是街坊,相隔举步之间。

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她们仨人却是早跟家人或亲戚到上海、杭州等地方游玩过。因此,无论是言谈举止,或是装束打扮,抑或是接人待物诸方面,都表现出一种舒缓从容、文弱娴静的风度和气派,也初步具备现代女性所独有的开放意思和浪漫情调,与那些终日不出闺阁绣房半步的小姐们是迥然不同的。对青少年,特别是对那些在物质世界里自渐形秽,而在精神王国里妄自尊大,又唯女性是崇的书生们来说是别有一番吸引力的。每当傍晚人静的时候,或月朗星稀的半夜,三位少女家的门前,老有一个个的黑影在徘徊游荡,这其中的“黑影”,绝大部分都是高等小学堂里的学生。每到礼拜一的早晨,没有上课之先,老听见有同学在操场上说笑在一道,时不时地还高声用着英文作隐语,如“我看见她了”“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

无论什么地方,或什么时候,凡是关于“性”问题的一类谈论,中心人物总少不了郁达夫的同桌——那一位天之骄子。

在这样一种环境的熏陶和影响下,郁达夫虽然自我感觉胆量很小,性知识完全没有,并且也有点过分的矜持,但到底还是一个亚当的后裔,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们中间的无论哪一个,或凑巧在她们门前走过去的时候,心里总是酸楚楚的有些难受。随之一种潜意识的、漫无边际的对女性的遐想心理也就若隐若现地产生出来,而且愈演愈烈,一直延续到他与赵莲仙相识之后,才算有了真正的,或者说是正确的归宿。

若论长相的娇美,衣饰的鲜艳,门第的高贵,家庭的富有等方面,赵莲仙在为人们所称道的三位风流女性里面算不上是第一,但就其风度和气质而言,她却是可以夺魁的,也最能引起一班青少年的仰慕和爱怜。郁达夫在《水样的春愁》中对她的描述是:

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家里有了几个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她们家里,只有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却很大很大。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还杂种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上的大树,枝叶垂到了墙外,红绿便映成着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奢望,也很有点像梦里的游行,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来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

郁达夫与赵莲仙第一次相遇的时间,应该是他从春江书院转入富阳县高等小学堂第三个学期的中间,时值1908年的阳春三月。

那是三月中旬的一个午后,灿烂的阳光带着温柔和煦的东南风,轻轻地拂过绿波荡漾的富春江面,由微风激起的一朵朵欢快的小涟漪,不时地追逐着一只只顺流而下的帆船,江上两岸的杂树枝头和树下的泥沙地面都罩上一层嫩绿的绒衣,并且有一种清新的香味蒸吐出来,澄明的空气里波动着嗡嗡的蜂声,绝似诱人入睡的慈母的歌唱… …放学归来的郁达夫及其小伙伴们,完全被这如烟似梦的阳春景色给陶醉,有的向江中抛掷小石子,有的横卧在青草茵茵的堤坡上闭目遐想,也有的在相互撩水嬉闹… …不知何时,江面上驶来的一艘打扮得五颜六色,鸣着长长汽笛的小客轮冲淡了这宁静安谧的气氛,唤醒了他们的好梦。



小客轮还没有完全靠岸,这群小少年便一窝蜂似的涌了上去。有的是忙着接亲友,有的是忙着看热闹。正躺在堤坡上佯睡养神的郁达夫,也禁不住这热闹场面的诱惑,步履蹒跚地走进小客轮的停泊处。他刚站定,一位年纪与他相仿佛,头上梳着两只小髻,皮肤细白得同水磨粉一样的少女飘然朝他走来,路过他身边时还娇嗔地施了个微笑。

这少女飘然如仙的姿态和娇嗔地微笑,使郁达夫像触电着魔一般,心摇神移,情不自禁,同学们在边上催他走,他也没有听到。下船的旅客全走尽,那位少女也不知飘向何处去时,他仍茫然不知所措地站立在那里。

这时,同学中间的一个,拉着他的手取笑说:“喂!荫生!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仔细?她就是住在你们家东边的赵寡妇家的女儿莲仙,新从上海她叔父那里回来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听到这一位淘气同学的嘲笑,他才同醒梦似的恢复了常态,立刻涨红脸,竞和那位同学动手打了起来,弄得大伙十分扫兴,都没有再玩下去的意思,不欢而散。等同学们都走后,他一个人怅然若失地在江边又呆了一会,才独自回去。

因瞬间的意乱情迷,郁达夫竟没能一眼认出使他钟情得神魂颠倒的少女是谁,经同学一调侃,方如大梦初醒,原来是如此这般。

少年的情怀就像那晶莹剔透的冰块,数九寒天时它坚硬如铁,任凭风吹雪打,丝毫不为其所动,而一旦闻到春的气息,很快便从点点滴滴的消融,到顷刻间化成奔腾的河流。郁达夫对赵莲仙的感情经历就是这样发展演变的。

自从在江边二人不期而遇后,他想见莲仙的心思,一天浓似一天。但他的实际行动与心里所想正好相反,莲仙家的大院和近旁,他是绝对的不敢去走动,甚至连在同学们面前提一提“莲仙”二字的勇气都没有。就是平时常常进出的那位淘气同学的家里,现在也尽量地回避不去。

有时候,他想见莲仙的欲望,实在达到难以控制和忍无可忍的境地时,就在昏黑无光的夜里,偷偷摸摸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头一个人想了许多口实,路线绕之又绕,捏几把冷汗,鼓着勇气,费许多顾虑,才敢从她的门口走过一次。这时候他的偷视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围墙和几扇关闭上的门窗而已。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得到,心里却感到很满足、很宽慰。

无缘相会,无法诉说衷肠,但关于莲仙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动静,郁达夫知道的却十分详细。他晓得她家里除母亲外,还有一个使唤的丫头;他晓得她要常到上海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晓得她在富阳的时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几个女孩;他更晓得一位自己日日见面,再熟也没有的珍珠姑娘,是莲仙最好的闺蜜。

说白了,有关莲仙家中的情况和她的一切举止,他是装作无意的中间,从珍珠那里得到的,不消说,对珍珠启口动问的勇气,他是没有的,就是平时由珍珠自动地说出莲仙事情的时候,他也要显现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在心里头,他却是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莲仙家里的琐事。

大家都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相距又不是太远,无意间碰面的机会虽说不是很多,总还是有的,见面的时候,莲仙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同年辈的男孩子一样,微微一笑,友好地点一点头,然而,在郁达夫的心里却感到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的样子,头昏脑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在上学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法设法避免和她的想见。

表面上极力地去回避与莲仙的相见,可心里所想却是另一回事。如在马路上遇到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的时候,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再来一次,再上他的面前来立着对他微笑一下。有时候从家中进出人的口里传来,她和她的母亲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消息时,一方面如释重负之感,一方面又有了像失去什么似的忧虑,生怕她从此一去,将永久地不再回来。

郁达夫对莲仙的矛盾心态,在俩人几次近距离的接触中表现得是淋漓尽致。

江边相逢之后,他和莲仙的第二次近距离的接触是同年的九月,地点是城隍庙的戏剧舞台下。

那时的富阳还没有正式的戏院,一年四季,除秋收农忙的几个月外,所有营业性质的演出,都是在城隍庙内进行的,因此,这里就成了全城男女社交的公共场所。凡新来的剧团和新上演的剧目,莲仙等几位开明人家的姑娘几乎无场不到。当然,未必是他们爱好戏剧,而是一种不同形式的招摇过市,待价而沽。

少年时代的郁达夫却是真正的爱好戏剧,上城隍庙看夜戏,像吃家常便饭一样。

这年九月中旬的一个晚上,郁达夫听说来了一个新剧团,主角很有点名气,就陪同老祖母来了。

刚选好位置,还没有落座,就一眼瞥见赵莲仙和她的母亲,原来她们也来看戏,座位和他们的紧挨着。

祖母和赵寡妇是多年的街坊,剧场相遇,客套话是少不了的。

赵莲仙看到他,正欲打招呼,他却急忙的低下头,给对方弄个大红脸。

直到舞台上咚咚的锣鼓敲响之后,才算把这边的窘境给解了围。

整个一场戏下来,头昏脑胀,如坐在针毡上一样,连脖子也不敢扭动一下,更谈不上说什么悄悄话了。

莲仙和母亲什么时间回去的,戏的内容是什么,都茫然记不起来,只感到同失去什么珍宝似的心里想哭出来。

这之后的第三次近距离接触更是偶然。次年的正月里,当元宵节的那一天早晨,郁达夫刚到门口站定,许多小孩子和一群龙灯乐队,锣鼓喧天地蜂拥而至,受其感染,他也跟着跑开了,经过莲仙家时,正好她也倚在大门旁看热闹,四目相对,霎那间都迸射出灿烂的火花。首先是郁达夫受不住了,极不情愿地将视野转向别处,装作全没有看见她的样子。但回去之后,却有好一阵子不痛快,懊丧了半天。

同一年的七月十五日,是郁达夫和莲仙第四次近距离的接触。

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是民间的一个传统的祭日,源于宋朝的开封,主要意图是祭祀先祖祈福平安,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其宗教迷信的色彩愈来愈淡,到后来更像是一个纪念季节转换的日子。

郁达夫的祖母是虔诚的佛教徒,对“盂兰盆会”向来十分重视,从不缺席。

这一年的“盂兰盆会”正好是个礼拜天,郁达夫陪同祖母去城外的圆通庵“赴会”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圆通庵坐落在东山的半山腰之间,前后左右参差掩映着的竹林老树,岩石苍苔等,像中国古画里的花青褚石,点缀得虽很凌乱,但也很美丽。

山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虽则已经枯了,但秋天实实在在的芦苇花和浅水,比什么都来得有味儿。城河上架着一座石桥,经过此桥,一直往西,可以直达热闹的县城中心。

半山的落叶,传达着秋的消息,几日间的凉意,把小小的县城从酷热的昏乱里唤醒了过来,又是一年一度举行盂兰盆会的时节。

这一年圆通庵里的盂兰盆会,与新塑的一尊韦陀佛像开光同期举行,特别的盛大,特别的热闹。

新秋七月初旬,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交错在县城郊外的几条桑麻野道之上,不少的善男信女,提着香篮,背着黄袋,赴圆通庵去参与胜会,其中尤以年近60左右的老妇人为最多。

这一群虔诚的信者中间,有一位体貌清瘦,头发灰白,穿着一件青竹布衫蓝夏布裙,手里支着一根龙头木杖的老妇人,正是郁达夫的祖母戴氏。穿了一件竹布长衫,提着香篮的郁达夫在前面作她的向导。戴氏夫人出身缙绅人家,一路上来往的行人,见了她和她打招呼的很多很多。她立住脚在和人酬应的中间,郁达夫往往一个人远远地躲开,这时候她总放高了柔和的喉音叫着:“荫生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听到奶奶的呼叫,郁达夫马上就立下来静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路上摇映着桑树枝的碎影。净碧的长空里,时时飞过一片白云,高低和水田中间的许多绿色的生物,就会明一层暗一层的移动一回。树枝上的秋蝉也会一时噤住不响,等一忽再一齐放出声来。

荫生又被叫了,他又静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间等奶奶。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面前的时候,他却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光着黑晶晶的两只大眼说:“奶奶!你走得快一点吧,少和人家说几句话,我的两只手提香篮已经提得怪酸痛了。”说着,他就把左手提着的香篮换入右手。

奶奶听了他这怨声,似乎有点心疼了:“乖宝宝,今天可难为你了。”

郁达夫陪祖母走到石桥旁边的三岔路口时,举目一望,在南面的那条沿山的小道上,远远地看见一位额上披着黑发,皮肤洁白,衣服很整洁的小姑娘,也在通往圆通庵的大道上慢慢前行。在这小姑娘前面走着的是她家的使唤丫环,后面紧跟着的是她的母亲。

“莲仙,是莲仙!”

郁达夫有点惊呆了,瞬间,脸上涨满血潮。他低下头,陡然加快脚步,拼命的往石桥上赶,意思是想跑到她们前头,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窘状。

紧赶了十几步,后面的祖母又叫喊起来,嫌他走的太快,可这一回他却没有从前那样的柔顺,也不会再静站在道旁等了,因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要和赵家寡妇谈天,而这寡妇的女儿莲仙,“却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一面急匆匆地向圆通庵走着,一面在昏乱的脑海里,搜寻与莲仙邂逅相遇的种种情景。

“今天是第四次了!”想到这里,心里又起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逃走吧!”他想:“好在圆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就从后门逃走,逃上东山顶上去吧!”谋划好这一个计策之后,他的脚步愈加走得快了。

超过几个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将近庵门台阶的时候,门前站着接客的老道早就看见他,热情地喊到:“荫生!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干什么?”

听到老道的语声,他就同得救的遇难者一样,露一脸笑容,抢上几步,将香篮交给老道,喘着气,匆促地回答说:“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篮交给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没等老道回答,他就挤进庵门,穿过大殿,从后面一扇朝山开着的小门里走出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开这难堪的会面。

逃出庵门,从一条斜侧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在山脊的一块岩石上立住的时候,仰起头看了一忽苍茫无底的青空,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哀思,忽然涌上心头。他想哭,觉得这哀思又没有这样的剧烈;他想笑,又觉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乐的事情。一个人呆呆的在大树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这一种似哀非哀,似乐非乐的情怀里惝恍了半天,听见山下半峰中他刚才走过的小径上又有人的声音了,他像醒了梦似的急急跑进山顶一座石庙的壁后去躲藏。

这里本来是崎岖的山路,径仄难行,除樵夫牧子外,到这山顶上来的人原是很少,又因夏天雨水的浇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经长得很高。他听见山下小径上的人语,原看不出是怎样的人,正笑自己心虚,怀疑耳朵听觉的时候,在他躲藏的壁外窗下,忽然有一种极清晰的女人声气:“阿香!这里多么高啊,你瞧,连那奎星阁的屋顶,都在脚下了。”

听到这声音,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凝住,脸上也变成青色,屏住气息,更把身子放低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见听见,咬紧牙齿把这同死似的苦闷忍抑了一下。他听见阿香的脚步往南走去,心里顿时宽松一些,又静默挨忍了几分如年的时刻,觉得她们已经走远,才把身体挺直起来,从瓦轮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出去。

他的预算大错特错,离窗外不远,在一棵松树的根头,莲仙的那个同希腊石刻似的侧面,还静静地呆住在那里。她身体的全部看不到,从窗眼里望去,只看见一头黑云似的短发和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边上,又是一条雪白雪白高而且狭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城内的人家,眼光是迷离浮散在远处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紧。

凝视着她的这一个侧面,不晓得有多久,苦闷,惊异,惧怕,懊恼,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离开他的躯体,一切的知觉,也似乎失掉。直到那个侧面忽而消失,也不知她去远了多少时候,他的两只大眼还紧紧的瞪着在那里,一阵山下庵里单敲皮鼓的声音,隐隐传来的时候,他的神思才恢复过来。

他撇下祖母,撇下香篮,就同患热病的人似的往后山一条小道上飞跑,头也不敢回一回,脚也不敢息一息地飞跑。

难以抑制的情欲,与“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时时刻刻都在缠绕和折磨着已进入青春骚动期的郁达夫。他虽然没有胆量去主动地找莲仙约会,或写封情书什么的,但在暗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且还将内心奔腾的一腔热血化作一篇篇哀艳绝伦,情意缠绵的诗章。如《自述诗》中的第八首云:

左家娇女字莲仙,费我闲情赋百篇。

三月富春城下路,杨花如雪雪如烟。

诗中所言,就是郁达夫当时对莲仙一片如痴如狂情感的真实写照。

不知于何时,更不知于何地,郁达夫内心深处偷偷爱恋莲仙的秘密,竟被座位左边的那位同学给发现了。中秋佳节的前一天,那位同学悄悄地对他耳语道:“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

同桌所说的“倩儿”,就是富阳城中三位时髦女孩子之中的一个。

听了同桌的“这一句密语”,郁达夫立时就涨红了脸,嗫嚅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两只眼睛里却水汪汪地流露出难以名状的隐衷和苦情。

同桌好像完全把握住他心中跳动的脉搏,不管他是否表示同意,就强拉硬扯地将他拽出校门。

到了倩儿家的门口,又是一番争执,但经同桌的大声的一喊,门里的三个女孩,笑着跑了出来;已经到人家的门前,郁达夫已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地跟着走了进去。

经同桌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他拖来的情节说一遍之后,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接着就是一阵大笑。

他的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莲仙、倩儿、红儿和同桌一道在侮辱他,在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奇怪的很,心里虽也在想一溜烟的赶快跑走,可两条腿的神经却不听命令。

少男少女们的情怀和心灵都是相通的,平常认识也好,不相识也罢,只要相互一谋面,很快就能融合到一块。

郁达夫跟着倩儿等人到客房里坐下,看她们四人玩起了骨牌,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想跑的心思也随之忘掉,有意无意之间,真真切切地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数次。

倩儿、红儿、莲仙三个姑娘,真的是一样的美,一样的艳,一样的貌似天仙。

天渐渐的黑了,春江的雾霭与暮色紧紧地包围了倩儿家的大院,秋蛩在鸣,夜空开始闪烁着星星。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们的牌局也正好输赢告一段落。

丰盛的晚餐之后,郁达夫心里的障碍全已消除,和莲仙她们也居然混熟,开始有说有笑了。

夜幕已把大地笼罩得一丝不透,大家都该回去了,临走时,倩儿的母亲派给郁达夫一个护送莲仙的差使,并叮嘱道:“荫生,你与莲仙同路,提着灯笼,护送她回家,路上可要当心!”

从倩儿家出来,郁达夫提着灯笼与莲仙肩并肩地走在一道,但彼此表面上却冷淡得好像是两个同路的陌生人,狭窄而又悠长的小巷,一程一程地在她们的脚下消失,可谁也没有先向谁言一声,然而心房的颤动却一个比一个厉害,尤其是莲仙,面对此情此景,她想得更多也更远。

莲仙对郁达夫,也正如郁达夫对她一样,是早已当成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来仰慕、来爱恋了。

郁达夫虽然不是出身于豪门望族之家,也没有万贯资产,但因其父辈早年曾为私塾教师兼行中医,再加上两个哥哥,一个在日本留洋,一个在省城陆军小学堂,在富阳县城里也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常常串大街走小巷的新女性莲仙,不会不对他这个“九岁题诗四座惊”的“文童”有所耳闻,更何况在县里高等小学堂举行首届新生开学典礼的那天,她又曾亲眼目睹过郁达夫的风采英姿,并且还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

洋学堂首届新生开学典礼那天,方圆几十里的乡亲成群结队,走进城来看新鲜,隔墙为邻的莲仙和她的母亲,哪里会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盛典。

出于少女本能的庄重和羞涩的心理,莲仙并没有像一般同龄的男孩子那样挤破头皮朝前去,而是站在母亲和女仆的衣襟后面偷视斜望。当一队学堂生步伐整齐地从她们的面前走过时,家中的女仆指着其中的一位约有十一二岁的少年说:“看郁家的三公子多神气!”

母亲听了女仆的话也接着说到:“是啊,别看人家年龄小,功课可学得挺好哩!听她母亲说,这孩子九岁就会吟诗作文,和他哥哥一样,将来会有大出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母亲和女仆的这一番对话全被站在一旁的莲仙给记住了,自此,郁达夫那矮小瘦弱的身影也牢牢地镂刻在她的脑海里。这之后,每当对面学堂里放学的钟声敲响时,她总要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立在楼头的窗口向外眺望,看是否有郁达夫的影子……去年的三月,她从上海叔父家回来,乘坐的小客轮刚在县城近旁的码头靠岸,一眼便瞥见从堤坡上走来看热闹的郁达夫……这次在倩儿家相会,也是她事先巧设计谋,有意安排的。



洒满银灰色月光的里弄小巷,在他们二人无尽的回想和蹒跚的脚步声中结束了,举手投足之间便是莲仙家的大门,郁达夫站定凝视一会儿含情脉脉,欲言又止的莲仙,决然似的扭头走开。

离开赵家的门口,郁达夫踏着茫茫的月色,很快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可当他猛然回首时,那似乎已经平静的心田又涌起阵阵翻腾的波涛,却原来此时的莲仙仍高高地举着灯笼站在门口为他照明送行。这时他懊悔自己的胆量太小,没有在这良辰佳宵,将自己对她的一片痴心痴情全部的吐出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昔日诗句意何深!

广平自赋梅花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郁达夫《自述诗》

自这次在倩儿家与莲仙相会之后,郁达夫对女性的神秘感和戒备心理算是彻底消除,继之便是毫无顾忌的热烈追求。有时候他们悄悄幽会在城外的鹳山脚下,有时则相见在城隍庙内的戏台下,更多的时候则是二人手拉手肩并肩地沿着城河上的石砌长堤,慢慢的在柳荫下闲步低语……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着万迭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含半吐,好像华清池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被这些前朝的遗迹包围住的这小县城的西北区里,有一对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长堤,慢慢地在柳阴底下闲步。大约已经是二更天气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间,只有一条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像在那里听他俩的月下的痴谈。

那少年颊上浮起了两道红晕,呼吸里带着些薄酒的微醺,好像是在什么地方买了醉来的样子。女孩的腮边,虽则有一点桃红的血气,然而因为她那妩媚的长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缘故,终觉得有一层凄冷的阴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脸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静了一会,就好像是水里的双鱼,慢慢的在清滢透彻的月光里游泳。

——郁达夫《怀乡病者》

清宣统二年(1910)的岁末,郁达夫以优异的成绩提前一年完成高等小学堂规定的课程,春节过后,堂长和知县亲自颁发了毕业文凭和增生执照。

当天的晚上,学校专门为他们这班首届毕业生摆设五桌酒宴,以示庆贺和饯行。

这一晚的月色特别的好,天气温暖的如同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他连饮几杯酒后,浑身热腾腾的,心里头也感到有一种不能抑制的情欲冲动,没有等宴会结束,两只脚就已在大街上作漫无边际的夜游,而于不知不觉间,竟走进莲仙家的大门。

她们家的女仆陪同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节的物品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赵莲仙一个人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的桌子边上练习写字。

也许从郁达夫的脚步声里,她已经辨认出来者是谁,所以,一动不动,只曼声细语地问一声“是谁”,继续写她的字。

为给她开个小玩笑,郁达夫故意地屏着气,轻轻地走到她的背后,猛的一口气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油灯吹灭。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转了过来。

在满月的光辉里看见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水黑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顺势就伸出两只手,捏住她的手臂。

两人的中间,一个不发一语,一个并无一言;一个是扭转身子坐着,一个是向她立着的。

莲仙只微笑着看看郁达夫看看窗外的月亮,郁达夫同样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别样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也没有,但不晓得怎样一股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全身。

就这样,俩人臂膊挽着膊臂,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莲仙终于轻轻地开口说话:“今晚上你在喝酒?”

“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郁达夫回答到。

停一会,莲仙又轻轻地问了一声:“明天你就要去杭州考中学去么?”

“嗳,是的,明朝坐快船去。”

听了郁达夫的回答,莲仙的脸色马上由绯红变成苍白,两泓晶滢的泪水也顺着面颊流淌下来。一看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郁达夫也茫然不知所措了,鼻子一酸,泪珠也像断了线似的……

在抽泣、哽咽声中,俩人拥抱着相视许久许久,直到门外头莲仙的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的近了,俩人才将紧挽的手臂松开。

她母亲进到屋里,放下买来的东西,说些向郁达夫祝贺的吉祥话,他也很懂事的表示了谢意,并把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读中学的事说了出来。

又谈了半点多钟的闲话,就匆匆地告辞出来,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莲仙相对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而又感到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本文摘自《郁达夫的青少年时代》,请以纸质版为准。感谢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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