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兄弟连》
二度降临
文/鹤央
接到父亲书信那天起,我便惶惶不可终日,炮弹下一片焦土,鸦鸟离巢,行道树招着炬火和太阳红浑一体。
“七日连”,只有这短短三个字,我反复将书信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莫说听都未听过,连父亲都是一个月前从家中消失的。我拨通陆川的电话,机子嘟一声挂掉,后院翻墙进来一人,扣门三声,我急急打开门栓,扑进他怀里。
“怎么办,怎么办”
陆川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将书信递给他看,他只手虎口嵌住一角,任由信纸塌在手心,近日拧着的眉倒是舒展开了,“是时候了”,陆川转头看我,我知道他的意图,忙揪住他的衣摆,“带着我,请务必带着我”。
我坐在机车后座紧紧拥住陆川,他正顶风绕过滩涂,野地丛散的碎石不断崩到排气筒上发出尖锐的响儿,我从笼帽中探出头,身后老屋付之一炬,那融火的半边天竟像一卷自发烧灼的画,我正惊奇,机车已经开进密林,视线被遮住了。
已经赶了一天一夜,我仍旧吃不下任何东西,眼下正靠着树墩歇息,陆川又给机车新添了油。陆川长我六岁,我的良师兼益友,他掌着沿街老当铺,和我家比邻而居。小时我不思学业,惯于舞刀弄棍,父亲罚我在后院面壁,他翻墙过来,问我为什么受罚,我问他知不知道山林密处存有兵工厂遗迹,他说他知道,还万千叮嘱,我的心思莫要让父亲知晓,否则就不单单是罚站了。他规劝我顺从父亲的心意认真做功课,至于其他的,由他来想办法。
果不其然,父亲不久后执行公务,托陆川照看我,这一去少则八九天,多则半月。陆川体弱,脑袋却绝顶聪明,他整日站在兵工厂巨型的围墙上盯我做一些高强度训练,那时我刚满十岁。父亲回来却是不再管我了,甚至关注起我的饮食结构来,他失踪前,对我莫名说了句,“是你选择的”。
陆川递给我军用水壶,同我并肩坐下,他拥住我,喂我一片干香蕉。
“你必须吃点东西”
我阖着眼,又陆续吃下他递来的其他食物。
“吃吧,快吃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长夜泣露,沾衣湿重,弹药投放告一段落,此地尚能听见山鸟打哨、草虫伏鸣。陆川仰面躺我膝上,他过于疲乏,半夜竟烧起来,我扶他吃过药,也一并睡去了。第二日,我早早起来整理行装,换我来骑机车,陆川约莫快到地方,许了。
山路在连续起伏五次后,即将到达名叫宗山的地界,愈行愈近,难民也逐渐多起来,我拦住个打扮稍显素净的姑娘,问她这是要去哪,她指着前方立着的巨型褐色石碑,“进去那里可留人七天,运气好的话被七日连选中,就能在这世道安身立命了”,她忽又呵呵一笑,不再搭理我,径直朝前奔去。
“怎么办”,我问陆川。
“跟上去”
我正欲发动机车,陆川又拦住我,要我把车弃掉。我扶陆川坐下,要他在此地不要走动,自行将机车骑至就近的一方湖泊,火力码到最大,待激水三尺跳脱机车,机车向前行进一段距离,彻底沉降下去,唯余湖上影子一粒沿堤岸疾奔。陆川还在等我。
他正倚在半片石壁上假寐,见我来,唤我过去,“怎么跑得这样急”,我摇摇头。
我架着陆川一同混入难民的队伍,行至半山腰,入眼一堵砖灰色的高墙壁垒,再近些,人群自发端肃静默。陆川放开我的手,我会意,与他一前一后踏进去。
难民根据年龄区间拨往不同的院落,初级审核有三位主事,我先一步进去,有难民未被选入闹事被击毙,陆川耽搁了,他告诉我不能回头。一众人等被关到小黑屋里勿自就地而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口中喃喃,“陆川、陆川”。过了许久,他们都睡着了,朦胧中有只手搭在我右肩上,我抄起身子。
“是我,别怕”我终于咬住陆川的衬衣痛哭起来。
“听我说,七日连分为两个派系,白臧和罗有道,白臧始于承传,罗有道身为后起之秀,万钧腕力强于弩,但无人敢动白臧,咳咳咳”,我捋顺陆川的后背,他言无碍,之后我便没有意识了。
“白臧在搞什么鬼,哥哥为什么不杀了他,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现在还不行”
“哥哥不是已经杀他一次了,当初又为什么反悔”
罗有道看她一眼,没有讲话,罗有姝笑了,先他一步打开密室门,“哥哥开心就好,她就交给我吧,放心”
麻药渐次退去,我转醒了,眼界不甚清晰,呼吸和心跳都堵在耳廓,有人拉了把藤椅坐我身侧,她盘着腿,用高跟鞋戳我的脸。
“还没清醒?”,话落,一桶冰水激在我头顶,只见副座斜倚一名女子,黑色皮衣将她的身材凹地玲珑有致,见我意识清晰,从背后掏出一把手枪正指我的发顶。
“想活命吗?”
头发被揪起来,我跪伏在地,腰被膝盖顶住,迫使我仰头看她。
“三天,只有三天,你若闯不过七日连,陆川就会死”
我被她踢至墙角,她朝我开枪,弹片擦着我的鬓角撞到墙上,我脚下一空,滚入一个斜方密道,约摸四十秒后冲入水中,密道另一端连着河道,承接一方修葺良好的巨型蓄水池。日头很毒,胃袋中的粘液都团围着抢夺泥土的鲜味,湿漉漉的身子很快被蒸干了,衣物不曾护着的地方,擦伤都结了痂。我瘫坐在一坪青草上,父亲不知所踪,连陆川也被我连累。
过一会儿,我站起穿越右手边的树林,土地是硬实的,树林下的灌木丛边儿铺陈着泛有青草涩的野兔粪便,有些碾成了锯齿纹的圆片。四周很静,远处的鸟发出含糊的对鸣。这里有人。
背后袭风,瞬间我的脖颈抵上一把刀,男人只手搜我的武器,毫无所获。
“闯七日连都不带家伙吗?”
“这妞自带‘凶器’呢”,另一人的手穿过我的腋下转到我前面来,约是没见我露出被侵犯的懊恼,悻悻地摸下鼻子。
我盯着眼前这个叫徐远的男人,其貌不扬,体格强健,行事虽张弛有度,但仍欠缺一味机警,调戏我的人是张夏,脸蛋精致漂亮,较瘦些,看上去精算过了头,只是右手小指损去一节,他刻意遮掩,还是被我瞧了去。两人都师承陈一,因而当我报出我是陈一的女儿时,无外乎惊讶。
他们隔远处嘀咕,“我敢打保票,咱师傅是绝世处男,哪来的女儿”
“毕竟师傅这么大年纪,有心留后也说不定,”
至于是不是老头的亲女儿,我也不清楚,记忆只停留在十岁,再往回想,死命也想不出。原是以前家里讨了匹马,还未训化,我就着急套马鞍,陆川和老头都说,我是被踢坏了脑袋。
“师傅怎么会放你来七日连?”
“他不见了,你们呢?”
“奉命行事”
“陈陈,这些年你在哪安身,师傅藏得真够机密”
“桐庐”
看到两人的表情,我已不足为奇,如同我不了解七日连,他们对桐庐也一概不知。
“组织来了”
西北偏北的暖流比林边风高了几度,拥来障日的庞然大物,张夏比作手势,直升机顺势在我们头顶盘旋,从里面抛出绳索,我们先后攀了进去。
“我要知道全部状况”
宗山、祁漠、昌禾、津门、灵屿、越田、临邑七地分权,以宗山为首彼此制衡,算得上和平。八年前,祁漠访宗山购置枪械却误杀白起,连盟就此打破,此后持续两年的割据混战,直至白臧主权成立七日连。白臧深知,一视同仁的大地上,人群中占比10%的精英方能带领七地重现往事安平。七日连当即解决暴动头目,集七地精英培养,学成之日那些精英以绝对势力常驻七地,局面得以转良。
然而,罗有道出现了,他串通祁漠主权人偷袭宗山,宗山大败并重伤白臧。战后宗山群龙无首,此时罗有道竭力煽动,以惊人的胆量学识及口才说服各方人士,再次引发宗山对祁漠的仇恨,人们因此对罗有道保持高度的狂热。
“白臧呢?”
“在七日连总部”
“表面除了祁漠,其他六地都被罗有道兄妹掌控”
一时间,我们都不再讲话了。
河水径冲进峡谷,白花花地在太阳下颇为耀眼,在河的东岸,墙体方形回转,中央主建筑群环着平地而起的主峰。据他们说,以往主峰没这么高,是人为堆砌的。
飞机停在城墙外的地皮上。
“怎么进去?”,我问。
“当然是走大门了”,徐远有点好笑。
“我们是白臧的直系旧部,尽然罗有道主权,七日连层层换血,但白臧——”,他们抬起头颅,“永远是信仰般的存在”。
我被拦下了。张夏有点着急,一别数日,世道果真不同了,什么时候他带进个人也需审查。我从怀里拿出父亲的亲笔函,士兵拉低了帽子,允我进来。
“这算什么操作”
“误打误撞”
他俩先带我去抽码,素人须由Z晋级到A,领取并完成终极任务,方可算闯过七日连,进阶到A少之又少,像徐远和张夏仍停留在B。
“Z000001,祝您好运”
我有些不明所以,编码人明显有着良好的修养,讲话却咬牙切齿,很快我便明白了。天在刮一些平和的侧风,广播昭示Z000001的诞生,现在所有人看我都透着一股狠劲。Z000001直通终极任务,这条规矩是白臧定的,任务由他下达。
事情发展地很顺利,我却感觉很茫然。
“杀死我”,在那张字条上写着。
白臧为什么要人杀死自己呢?难道任务被罗有道中途调换了?没道理啊,白臧现在被罗有道控制,杀死他轻而易举。想不开不会自杀吗?借我谁的胆去杀他们的信仰?难道他预料到我不是他的信徒,没有心理负担?父亲和陆川究竟在哪,就算杀掉白臧,他们真的会安全无虞吗?
像是为打消我的疑虑,陆川的印记出现了。
夜晚,我在河道边听着源自四周的声响,有些士兵收训后会从这条河道游进城,经方才一翻折腾,渠水浊浊还未镇净,衬地月色偏薄,水面无一点风声,水底部散些许圆滑卵石,对于人为修葺的砖石河道绝对是突兀的,我盯住它们的排列布阵来,那是陆川留下的,我跟陆川早年编出的一套语言符号。
“杀死白臧”
罗有道正站在制高点,俯瞰下面的一些土地。他嗅到了危险,来源于他那豹子般的本能,不会错,一定出了什么事清,危险信号正从某个角落传播开来。
上次遭遇这些还是在六年前。那日,子弹擦过白臧的身体,射在背后的靠椅上,白臧不能死,这一想法直击他的脑海,一旦被这种恐惧支配,罗有道的心就开始怦怦直跳。
“你很聪明”,白臧坐在那张靠椅上。“你的伎俩我都知道,这里的一切都给你,我想要做的事,你也不能妨碍我”,说完他闭上了眼睛,显然不想再多讲一句话。
白臧做到了,第二天他宣称养病退出七日连,由罗有道代替他的位置。民众自然是不买账的,尽然他们被罗有道的障眼法骗的团团转,对他持以高度的狂热。
“你们相信我,更要相信我的选择”,寥寥几句,风向就变了,这正是罗有道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
白臧可以随时把一切收回,此去六年,罗有道时刻处于这种安危中。
“你在怕什么”
罗有姝从背后抱住他。
“哥哥,永远跟我生活在这里好不好”
白臧居住的断崖层重工把守,虽是控制,看上去倒像层层保护。对面断崖与之守望,两面崖各有十八位站点,靠天梯交互连接,便于兵力集合,每个站点配备两名士兵和一挺重机枪,轮班倒替。我叹了口气,这哪是刺杀,分明是送死。
“我需要你们的配合”
徐远和张夏神色莫辨,“你肯透露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