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龚克
5月17日,在法国媒体的翘首期盼中,当爱丽舍宫秘书长依次缓缓念出内阁成员名单时,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才算在真正意义上落下帷幕。这不仅是新老总统的交替,更是整个国家管理团队的交替。
继奥地利和荷兰之后,法国成为第三个阻遏极右翼势力上台的欧洲国家,整个欧洲和世界也朝着一个更可预期的方向发展。但与此同时,这场选举也为法国带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格局:左右主流政党被双双淘汰出局,在传统政治板块之间奇迹般崛起的马克龙,率领他的“前进共和国”运动,第一次执掌政权。这对法国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如果像马克龙自己所宣称的,他将聚集起左中右三派中的所有进步力量,消弭党争,打造总统多数派,这种政治神话看上去过于美好,以致让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几乎从第一周起,这种执政就显示出妥协迹象,而长远来看,这种政治神话,更面临着幻想破灭之后的高昂风险。
▲ 2017年5月14日,马克龙宣誓就任法国总统后,前往凯旋门无名英雄纪念碑献花
▍新人新气象,却不乏妥协
5月15日周一,爱丽舍宫首先宣布了新总理人选。此前媒体广泛预测的中右派人士、勒阿弗尔市长爱德华·菲利普(Edouard Philippe)不出意料地得到提名。这位46岁的新总理此前并不为外界所熟知,但履历的确与马克龙相当合拍:两人都出身于巴黎政治学院和国立行政学院(ENA),拥有相同的精英教育背景。从ENA毕业后,菲利普进入最高行政法院成为高级公务员,后来又先后进入律师事务所和阿海珐公司工作。这也和马克龙一度弃政从商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这位新总理经历了从左到右的转变历程:他求学期间曾经参与社会党的活动,受到该党倾向改革的前总理罗卡尔(Michel Rocard)的影响,但随后政治倾向逐渐右转,最终在中右的朱佩(Alain Juppé)阵营中找到归宿,一度追随朱佩在环境部任职;当朱佩辞职之后,他也随之挂冠而去。而在2016年中右阵营总统初选中,菲利普还曾担任朱佩团队的发言人。初选结束后他一度被吸纳到菲永团队中,却因为空饷丑闻愈演愈烈而退出。如今来看,他“从左到右”的经历、同马克龙的政策契合度、鲜明的朱佩派系色彩、同保守派别划清界限等因素,都为入主马提尼翁宫奠定了基础。
在比预期推迟24小时之后,爱丽舍宫周三宣布了内阁成员的名单。包括总理在内,新一届政府由23名部长和国务秘书组成,和前任社会党政府相比(历次组阁都在30人以上)堪称精简。不过法国媒体也提醒说,历史经验显示,随着内阁改组,政府规模将越来越臃肿,这几乎是不分左右的共同特征,恐怕马克龙政府今后也很难例外。
从政治光谱上来看,菲利普内阁主要由四股政治力量组成,即包括总理和经济部长在内的共和党派系;包括内政部长、外交部长在内的社会党派系;包括司法部长在内的“民主运动”(Modem)派系;以及“左翼激进党”派系,堪称实现了“左中右大联合”。但马克龙在其中的食言之处是,他曾声称上届社会党政府中不会再有人出现在新的政府名单里,如今外交部长勒德里安(Jean-Yves Le Drian)和海外省事务部长吉拉登(Annick Girardin)却赫然在列。
▲ 资料图:马克龙与爱德华-菲利普
新内阁成员平均年龄54岁,处于相对年轻区间,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平均年龄是被三位33-34岁的新人拉下来的,相反,在真正的实权部门中,内政、司法、外交部长都在65-69岁,此外生态、文化、农业、劳工等部长也都在60岁以上,这个权力中枢的内核仍然倾向经验与稳重,并不像39岁的总统和46岁的总理所呈现的那样革命化、年轻化。
在组阁之后,最大的问题自然就是今年六月的议会选举。而在议会竞选席位分配问题上,马克龙阵营已经不得不对现实妥协。在今年一月,马克龙曾经雄心勃勃地声称,将在全部577个众议员选区内派出自己的候选人,但随着与其他政治力量的合纵连横,尤其是同中间派“民主运动”(Modem)的合作,势必要让出部分席位。事实上,在马克龙当选后公布的首批候选人名单上,留给“民主运动”的席位显著少于预期,已经惹得该党创始人贝鲁( Bayrou)大为光火,而在随后的增补名单中,终于为该党大幅增加了席次。
在5月17日公布的最终名单中,“前进共和国”共推出522名候选人,换言之,在55个选区中放弃了提名,其中主要思路是避免同传统左右两派中对马克龙持合作态度的候选人正面对抗,例如社会党前总理瓦尔斯(Manuel Valls)、前部长勒福尔(Stéphane Le Foll)、以及右派共和党内朱佩派系的候选人。和与“民主运动”的明示交易一样,这可以被认为是“前进共和国”同周边政治力量之间的默示交易。
外界此前普遍认为,马克龙任命来自朱佩派系的菲利普为总理,将对共和党产生“撕裂”效应,而组阁过程中延揽三名共和党的阁员,也是出于同一策略。然而,目前看来这一策略并没有迅速见效。虽然朱佩本人在第一时间发表声明,对菲利普出任总理乐观其成,但没有发出明确号召全力支持马克龙。因此这一派系并没有大规模归附到现政府麾下。
相反,在内阁名单公布之后,共和党迅速做出回应,秘书长阿夸耶强硬表示,加入马克龙政府的右派人士将不再是共和党的一份子,虽然没有明确“开除出党”,但在力量分化重组的关头,尽快划出一道红线,对共和党来说无疑是明智的选择。
▍卡里斯玛幻象的破灭风险
在马克龙的就职仪式上,主持典礼的宪法委员会主席法比尤斯发表了颇具个性的致辞,其中最为媒体津津乐道的,就是法比尤斯援引19世纪法国文豪夏多布里昂的话来对马克龙寄予厚望——“欲成国之栋梁,必为一时之选”(Pour être l‘homme de son pays, il faut être l’homme de son temps)。
显而易见,在法比尤斯心目中,马克龙堪称“一时之选”。这位社会党元老的话,或许也代表了相当部分法国人的心声:既然左右两大政党同时乏力,而国民阵线又始终上不了台面,那么马克龙自然就是眼下这个时代所能提供的最佳选择。这位39岁的年轻人,以充满想象力和精密计算的政治手法,在短短几年成从“局外人”一跃而成为共和国总统,堪称是法国近代历史上的一个政治传奇。
这种传奇性如此强烈,以至于已经有人把马克龙和拿破仑·波拿巴相提并论,至少从年龄上来说,前者是继后者以来法国近代史上最为年轻的政治领袖。然而,和生逢革命乱世、出身行伍而建立帝国功业的拿破仑相比,马克龙事实上更让人联想起法国19世纪末期的一次政治冒险,即“布朗热运动”。
乔治·布朗热(Georges Boulanger)是法国第三共和时期的将领,战功卓著,在49岁的壮年出任陆军部长。他以“左派将军”的面貌蜚声政坛,起初呈现出鲜明的共和主义立场,在军队内部厉行改革,驱逐贵族和保皇派军官,在全国范围内大受欢迎。在普法战争导致阿尔萨斯和洛林并割让的历史背景下,他积极鼓吹对德复仇,成为对内开明、对外强硬、领导法国实现复兴的最佳人选。
▲ 布朗热
此后,布朗热退出军界开始从政,随着个人野心膨胀,他把对体制不满的不同派别聚合到自己麾下,同时政治立场逐渐右倾,甚至同保王牌暗通款曲,准备夺取最高权力。1889年,他的力量达到高峰之际,距离政变仅有一步之遥,但当共和政府获得喘息之机开始反击后,布朗热仓皇出逃,最终身败名裂,麾下运动随之消亡。两年后,布朗热在情妇墓前开枪自尽。
毫无疑问,布朗热运动和马克龙的胜利有极大的时代差别,但至少已经显示出某些前期共同特征,例如二人都是共和主义者、都以清新改革派形象出现、都担任过部长职务、都有“反体制”一面、都曾获得很高的民意支持度,甚至连年轻俊朗这一点都不无相似。当然,布朗热是军人出身,鼓吹对德强硬;而马克龙则是文职出身,致力于欧洲团结尤其是对德协作(甫一就任便同默克尔会谈),这是二者之间的深刻差异。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二者之间的共同之处,是在一个庸常化的议会体制下,政治人物凭借卡里斯玛魅力,实现了大众明星般的崛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龙仿佛是一个已经获得成功的布朗热。
法国十九世纪的社会主义运动领袖保尔拉法格曾经针对布朗热运动的起因分析称:“工人、农民和小工商业资产阶级,由于对议会失去了任何希望,为了寻找摆脱现状的出路,而投向个别人物,投向布朗热将军。布朗热主义是一种不自觉的、却又令人不安和可怕的现象,它反映了社会的病态和那些破灭了幻想、对议会共和派的言行丧失了信心的、备受压迫的阶级的不满情绪。”
从这个角度看来,马克龙和极右翼候选人马琳·勒庞(Marine Le Pen)之间的敌对关系,似乎并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势不两立。虽然通过选举的棱镜,二人似乎处于政治光谱上势不两立的两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两人也分享一个共同点:都得益于对既有体制的不满与挑战,或者用法拉格的话说,便是“对议会共和派的言行丧失了信心的、备受压迫的阶级的不满情绪”。只不过,当初布朗热在一人身上完成了从左到右的蜕变,如今则幻化成两个不同的派别,而传统上的“议会共和派”,则成为最大的输家。
从萨科齐到奥朗德,法国已经连续两位总统未能连任,虽然各有其具体背景和个人缺陷,但也体现出选民人心思变的不耐烦一面。在这种背景下,马克龙凭借卡里斯玛魅力迅速崛起,但背后也隐藏着巨大风险。一切政治神话都要付出代价,不管是凭借实力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还是左右逢源扶摇直上,恐怕最终都不例外,唯一的问题是这种代价最终将以何种时机、何种方式来临。在选战方兴未艾、前景未明之际,马克龙团队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一切尚未有定论(Rien n‘est écrit)”,如今在经历胜选之后,这句话同样适用,却可能成为反过来飞向自己后脑的一支回旋镖,1990年代的朱佩和2000年代的德维尔潘,都是这种高开低走的前车之鉴。
▍丘吉尔“伪格言”的三重启示
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曾有一句被广为引用的名言——“对领袖不感恩戴德,是伟大民族的标志。”(Ingratitude towards their great men is the mark of strong peoples.)这句话往往被放在他率领英国赢得二战、却在战后选举中失利下台的背景下理解。其中似乎不乏丘吉尔的自我排遣之情,也不乏英国式宪政智慧的体现。
然而,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背景,其实并不那么清晰,甚至可能完全出于误解:丘吉尔本人把它作为古代历史学家普鲁塔克的名言来引用,而普鲁塔克的原话,其实是在评价古罗马执政官马略(Gaius Mairus)“对恩主不感恩戴德,从而使他执掌了权柄”。而丘吉尔以讹传讹,其本意乃是用来批评第三共和时期的法国极度虚弱,远远称不上强健(strong),却热衷于政府更迭,与政治逻辑背道而驰。流传到今天,这句格言却往往在第三重意义上被人铭记,即对权力的警惕和怀疑。
吊诡的是,无论采用哪种理解方式,它都对当下的法国政局能够产生相当的解释力。
如果用普鲁塔克评价马略的第一层原意来说,今天的马克龙之所以能执掌权柄,很大程度上恰恰就是源自对“恩主”奥朗德的背弃。当初为了着眼总统大选,马克龙创立了“前进!”运动,并不得不对奥朗德频繁示忠,但看到奥朗德决意参选,成为横亘在路上的障碍,于是不惜辞去部长职务脱党单干,成为奥朗德最终黯然放弃寻求连任的最大外部动因。
而如果用丘吉尔本人的第二层含义来说,今天法国的政治体制虽然比第三共和时期稳定得多,却仍然面临内忧外患。两年间频繁遭受重大恐袭,经济萎靡不振、又逢移民浪潮冲击,导致极右翼“国民阵线”时隔15年之后再次杀入总统大选第二轮,左右主流政党全军覆没。在这种背景下,一个说不上“强健”的体制,催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领导人,和一次前所未有的政府更迭,其间隐含着难以预测的风险。
而在第三重意义上,虽然距离原意最远,却最不乏现实意义。笔者一位长期旅居法国的华人朋友,早在第一轮选举之前,就撰文呼吁华裔选民为马克龙投票,因为这是最符合理性的选择。但是当后者胜选之际,他却表示,从这一刻起,他将开始自觉成为新任总统的批评者,将以“挑剔的眼光”来评判新总统的种种政策和措施。这并不是针对马克龙个人的好恶态度转变,而是基于他的这个体系中的角色转变。
不难发现,这种对权力的警惕已经是典型的法国式(或者更大意义上说是欧美式)思维,而中国人习惯的思维方式却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因此对领袖的臣服、对圣君贤相的期待,似乎具有不证自明的合理性。在这种心态支配下,无论是当地华人还是远程观众中,对菲永的盲目护短、对勒庞的莫名好感、甚至对马克龙过于热切的期待,似乎都可以从中窥见某种相似的逻辑。
浸淫于一种“内战式”的政治风格,法国人对总统的挑剔和警觉本能可谓与生俱来。马克龙作为第五共和最年轻、同时也最缺乏经验的总统,在今后的五年执政期间,势必会迎来更加猛烈的质疑。而对于远在欧亚大陆另一端隔岸观火的中国读者来说,这种挑剔和警觉,却是一种必须通过后天习得的能力。无论丘吉尔这句话的原意如何,对政治领袖不感恩戴德、不隐恶溢美、不盲目期许,或许更像是这场法国大选游戏的正确打开方式。
(本文原标题:《大选之后,如何面对一位超人气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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