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摩梭民俗博物馆照常开放。它地处云南省丽江市宁蒗彝族自治县泸沽湖边的大落水村,紧紧抓住了泸沽湖景区的旅游小高峰。这家民办博物馆人手不算多,工作人员身兼多职,忙碌时讲解员一天要讲5场。
摩梭人是我国唯一仍保留走婚习俗、母系家庭的民族。受媒体影响,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最感兴趣的是“走婚”:男不娶,女不嫁,男方夜晚去女方家与之相会,天亮前离开;孩子基本由女方的大家庭养大。
常见的误解是:摩梭人实行性开放,同时与多位异性保持关系。为了澄清,博物馆设置了一个场馆介绍摩梭人的家庭和婚姻。走婚只是伴侣间不绑定财产关系,形式也是“一对一”,分开时需要正式告知彼此及其家庭。若男性同时与多名女性发生关系,会被社区伙伴骂为“长毛的、吃草的(
畜牲
)”。
大年初四那天,馆长多吉在院子中间的屋檐下晒太阳。他的头发微卷,身形健壮,黝黑的皮肤被烤得暖洋洋的。多吉很乐意用缓慢的语速跟参观的游客聊聊摩梭文化。
谈起生死观,多吉从灰色毛衣里掏出一条项链。吊坠是一个纵向的象形符号,向下的括弧代表天空,波浪线象征通道,他们连接着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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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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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提供
“这就是Moso(
摩梭
)。摩梭人认为,人是从天空下来的。这一生,就是在地球上体验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死后,人会回到生命本来的维度,也就是天上。”
作为泸沽湖边土生土长的摩梭人,多吉小时候没走出过大山。1994年,二十出头的多吉到大连的一个度假村打工,他第一次见到了“五彩缤纷的世界”:高楼大厦、海底公园、动物园,还有旅顺博物馆。多吉对旅顺大屠杀坟墓原址的印象尤为深刻。
一年后,他回到家乡,泸沽湖旅游业逐步开发起来。与腼腆的村里人不同,外出归来的多吉更善交往,成了篝火晚会、骑马、划船三大旅游项目的带头人。
不过,多吉得到的不是成就感,而是焦虑。“每天拉着客人游湖、蹦蹦跳跳骑马,老是做这些简单的事情,这不是我人生想要的,我无法体会到自己的价值。和客人聊到民族文化,我很开心,但更多时候是导游带着他们走马观花。那段时间,我觉得特别颓废、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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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的文创店,牛哥用东巴文写的艺术书签
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古老的摩梭文明也在悄悄逝去。摩梭人相信万物有灵。多吉的奶奶去世后,她生前用的梭子、织布机散落在墙角。“还有的东西弄丢了。它们没用了,就像死了,失去灵性,只是地上的尸体。我感到很悲痛。”旅游业兴起以来,湖边的传统摩梭四合院越来越少。“家家都有钢筋水泥做的房子。老房子被拆了、砍了,木材当柴火烧了,或是卖到更偏远的山村。”
焦虑中的多吉想做一件事,他想用传统的完整的摩梭四合院搞一个博物馆。“每个摩梭人在木屋里面生,在木屋里面死,我们的历史、道德、禁忌、礼仪、生死观,我们如何生活,都让客人看到。”
多吉把想法告诉一起长大的伙伴尔青,得到他的支持。1997年的大年初五,两个年轻人说干就干。“我们没有金钱,没有权力,没有后台,只有一颗勇敢的、年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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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梭民
俗博物馆中的母屋
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作为民办博物馆,最大的困难是没钱。地皮,是将他们自家的土地与村里人交换、送礼又求人得来的。他们在深山中寻觅传统的废弃四合院,把木头拆掉拉回村里,在村民的帮助下复原房屋结构:门楼、母屋、佛堂、草楼。为了搜集文物、修缮场馆,多吉的家庭资助了2万元,再加上尔青的一些积蓄,但很快都用完了。2000年,他们申请了数十万元贷款,策展方面得到贵人相助,博物馆才正式开馆。
村里做民宿、餐饮的,都发了。相比之下,多吉和尔青过得落魄。他们卖过野生菌、银鱼,挣的钱都投到博物馆,仍然负债累累。博物馆不赚钱、运营不下去时,曾关停三年。他们只能到丽江做点生意,有了钱又重新来开馆。
最困难时,多吉考虑过放弃这块地,有人曾开出年租金近60万元。最后关头,他还是无法卖掉年轻时的理想。“若干年以后我死了,在天空俯视着大地时,我做的博物馆和文化事业还在摩梭子孙后代中传承,这时我会热血沸腾。”
近年来,博物馆的经营有所好转。门票还是20元,新鲜血液的加入拓展了更多收入渠道。上海小伙欧冠葳担任副馆长,引入了文创、艺术展、“一日摩梭”旅游体验项目,不到两年就帮博物馆还清了100万元债务。
多吉表示,“以前我们只是脚踏实地、墨守成规地运营,在宣传方面是短板。2024年,我们增加了4个长期的年轻义工,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做得非常棒。平台官方也关注到我们,邀请我们去丽江做分享。”
到博物馆打工的外地人,希望在摩梭文化中找到外面缺失的东西。24岁的票务义工朝朝,过去一年一直在换工作,地铁安检、酒店前台、导购,一直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她把这里当成充电的空间站。
往年春节,父母总是催婚、催稳定,朝朝与他们不欢而散。今年,她和职工们与多吉的摩梭大家庭一起吃年夜饭,看摩梭人的成人礼。在朝朝眼中,摩梭的长辈不会对晚辈施加压力,“我们的几个馆长,工作上更喜欢卷自己,不卷员工。”
牛哥是云南保山的汉人,一边做讲解员,一边画文创书签,月薪3000元,包吃包住,并不能完全覆盖生活,但还是要用爱发电。牛哥早年在丽江做摄影,红利期一天能赚几千元。后来行业太卷,伙伴的背叛让他寒心,他才远离了摄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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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哥在写东巴文书签
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牛哥曾在摩梭社区中采风,被他们之间的“爱”所打动。“摩梭人没有勾心斗角,礼让、谦恭、邻里和睦仁慈。在我老家,所有人都出口成脏。人体器官,还有我们伟大的母亲,怎么能作为脏话挂在嘴边呢?最神奇的是,摩梭人不说脏话,在这里久了,我也改掉了。”
在文创店的东巴文(
纳西族象形文字。摩梭人是纳西族的一支,将东巴文用作宗教经文
)书签中,牛哥最喜欢写着“上善若水”的纸片。东巴文的“上”有三部分,最下面的是大地的符号,人站在大地上,人的头顶还有天空。牛哥认为,天空构成向上的一种界限,“在天地之间,莫违背天道,遵循自然规律是最大的善。不是追求越多越好,平平淡淡做好手头的事,就少一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