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古典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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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教 | 维吉尔的金枝

古典学研究  · 公众号  ·  · 2021-03-10 09:00

正文

编者按:本文原载《国外文学》2020年第3期,感谢王承教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维吉尔手持一卷《埃涅阿斯纪》

《埃涅阿斯纪》卷六开篇不久,西比尔警告执意前往冥府的埃涅阿斯:虽然很容易就可以去往冥府,“但要向着高天的方向折返,这可是件艰难辛劳事儿(《埃涅阿斯纪》 6.12 8— 129 )”。[1]因此,冥府之旅绝不可儿戏视之,必得掂量清楚。“但如果你心里那么爱,这么想(《埃》 6.133 )”,

且听好你首先须完成的工作吧。在一棵荫密的树上藏有一根茎条柔韧带叶的金枝,据说是冥后普洛塞皮娜的圣物 …… (《埃》 6.136 138


在母亲维纳斯女神的帮助下,埃涅阿斯虽不那么容易(因为金枝“迟迟未肯被摘取[《埃》 6.211 ]”),[2] 却也最终成功地摘下了那根梦寐以求的金枝。

然而,《埃涅阿斯纪》的解释者们却不如埃涅阿斯那么幸运地就“摘”到了金枝,弄清了隐藏在金枝背后的复杂意涵。 对金枝的解释传统以十七世纪为分界点,大体上经历了从寓意解释到实证解释模式的转变。 前者主要包括新柏拉图主义者和基督教徒两个群体的解释,认为金枝是智慧、知识、哲学以及通向智慧的德性努力等的象征,而后者则主要将金枝与人类学和神话学知识关联起来。[3] 20世纪以来,关于金枝的解释热情也未曾稍减,被引述最多且影响较大的当属 布鲁克斯( Robert A. Brooks )和韦斯特( David West )的观点。[4] 在某种程度上,前者采用的文本细读的方式,接续的是寓意解经法的余绪,而后者倡导的则是文本实证的时代强音。二者的解释 难通——韦斯特是 以对布鲁克斯的全面批判为出发点确立自己的理论的。 本文试图在反 思韦斯特对布鲁克斯的批判的基础上,重新探讨金枝这个诗学意象的所指,发掘其象征意义

埃涅阿斯和金枝







一、金枝指向柏拉图?






金枝虽然是“《埃涅阿斯纪》内部结构里最关键最复杂的事物之一”,[5] 但涉及金枝之具体形象的文字却不多,仅《埃涅阿斯纪》第六卷 136 148 和203—211行两处如下:


…… 在一棵荫密的树上藏有一根茎条柔韧带叶的金枝,据说是冥后普洛塞皮娜的圣物。整片树林遮盖着它,森森的树荫覆裹着它。人们不被允许进入大地的隐秘部位,除非提前从那棵树上摘下这金色叶片的物产。美丽的普洛塞皮娜要求这金枝作为礼物献给她自己。金枝被摘走后,又会长出另一根带叶的茎条来,它同样也是金的。所以,你要抬眼寻找,找到后用手把它摘下来。你会很容易摘下金枝,如果你就是被命运召唤的人,否则,无论如何用力,你都不能摘下它来,哪怕是用 钢刀也不行。(《埃》6.136 148)
…… 一棵分叉的树上,就在那里,金色的气氲陆离,在枝叶间闪烁。宛如林中的槲寄生,在冬寒时节,每每用新叶染绿了树木(槲寄生不是树木自身长出来的,却用其黄色的果实缀满了光溜溜的树干)。多叶的金枝在这黝黑的圣橡树上,恰是这般模样,金质的叶子在清风中也如此嗒嗒作响。埃涅阿斯立即攀住,急切地掰断这根迟迟不肯被折取的金枝 ,将其带到预言者西比尔的居处。(《埃》6.203 211)

叙述之简洁程度与意义之关键程度的剧烈反差造成了理解上的严重困难。 而作为史诗 的核心意象,对金枝的解释实际上会直接影响我们对《埃涅阿斯纪》第六卷,甚至是对整部史诗的解释。英国著名古典学家韦斯特的《金枝和睡梦之门》(The Bough and the Gate)[6] 一文就足以清楚地表明这一点。
在1987年发表的《金枝和睡梦之门》中,韦斯特严厉批评了以 弗雷泽( J. G. Frazer )为代表的人类学者的影响,反对将金枝与努米地区的祭祀仪式关联起来的做法,并正确地否认了金枝等同于槲寄生的观点。[7]韦斯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对文本源流的考察上,他大力表扬了美国古典学家米歇尔斯( Agnes Kirsopp Michels 的论证—— 维吉尔金枝的文本源头是加大拉的 墨勒阿格( Meleager of Gadara 现已亡佚的《花冠集》( The Garland )中褒扬柏拉图的一段话。[8]

The Golden Bough (J. M. W. Turner, 1834)

如果维吉尔在金枝这个关键意象上指涉的是柏拉图,我们就可以构建起维吉尔与柏拉图之间的思想渊源,就可以用柏拉图的哲学思想解释《埃涅阿斯纪》——韦斯特正是这么做的,他以金枝指涉柏拉图为基点,转而去解释《埃涅阿斯纪》中的另外一个难解之谜: 睡梦之门。 认为维吉尔的睡梦之门是要提醒读者,整个冥府之旅如柏拉图笔下的“俄尔神话”那样,并非真实发生的事件。[9]
因此,在韦斯特的解释里,睡梦之门意象是主角,而金枝意象乃睡梦之门这个意象的铺垫。 维吉尔设置金枝意象,为的是要提起柏拉图,为随后的睡梦之门意象伏下草灰蛇线,从而将柏拉图的思想和方法引入到对睡梦之门的创作与解释之中,并进而引入到冥府故事及其解释之中。这样一来,韦斯特就为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冥府故事,甚而为整部史诗蒙上了一层柏拉图哲学的色彩。
然而,该解释并非没有实证逻辑上的缺陷: 金枝可能确实是为了睡梦之门才存在,但睡梦之门则未必必需金枝方才成立。 所以,在缺少确凿的证据之前,把金枝与睡梦之门绑在一起的做法可能存在问题。







二、金枝是死中之生的象征吗?







韦斯特的文章来源于一篇讲稿,点评诸家观点时态度尖锐,文辞雄辩,很容易赢得听众和读者的赞誉。但其主要批评对象,美国著名维吉尔研究专家布鲁克斯的观点却并非那么不值一提,至少为他所倡导的那些解释原则至今看来依然不曾失效。
布鲁克斯认为,在金枝的问题上,注疏者们过于关注相关材料但却忽略了文本本身所表述的内容。注疏者们发现的事物与《埃涅阿斯纪》、传统、信仰和祭祀仪式有或远或近的相关度,固然应被纳入考虑范围之内,但却不能构成解释本身,甚至根本不能作为解释的起点( Discolor, 260 页)。 布鲁克斯特别强调说,只有在内在的进程,即维吉尔的“想象的有机连贯性( Discolor , 270页 )”得到检视之后,对所有与诗歌和诗人相关的外围事物的臆测才值得讨论。

维吉尔为屋大维娅与奥古斯都读《埃涅阿斯纪》


这样,布鲁克斯实际上提出了两个关于金枝的解释原则: 其一, 对金枝的解释而言,内在进程,即维吉尔之“诗学想象的有机连贯性( Discolor , 270页)”才是研究的首要和主要的对象; 其二, 有关金枝的人类学、神话学和民俗学,甚至包括文献学(比如墨勒阿格的《花冠集》中的金枝 )等外围资料应当被排除在主要研究的对象之外。这两个原则基本上否定了历史上绝大部分关于金枝的解释,甚至也包括作为其后来者和批评者的韦斯特的解释。因为韦斯特的解释恰恰基于对“金枝”一词的文献学考证而非维吉尔诗学想象的内在进程。
那么,就金枝的解释来说,什么才是维吉尔的诗学想象的内在进程和有机连贯性呢?布鲁克斯提供给我们的又是否是一个完美的内在进程呢?
基于对埃涅阿斯进入冥府前的情节内容的分析,布鲁克斯将西比尔与埃涅阿斯之间的知识与无知、历史与个人经历的冲突彰显出来,且最终将这些冲突全部落实到冥府之行这个话题上。在布鲁克斯眼里,这个有机的连贯源起于情动于衷的埃涅阿斯在卷六开头为刚刚死去的舵手帕里努鲁斯流下的眼泪,[10]经过阿波罗神庙大门上的画图内容,到西比尔出场,然后再到埃涅阿斯与西比尔之间的一系列对话和互动,最后抵达金枝意象。 布鲁克斯因此建构起了一个文本单元,并将此文本单元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意义载体。
在重述这段史诗情节的过程中,布鲁克斯特别突出了动情的行动者埃涅阿斯与冷静的旁观者西比尔之间的对比,并在二者关于冥府之旅的对话里将之推向高潮。西比尔对埃涅阿斯说,“ 下去阿维尔努斯容易,幽暗的冥界的大门日夜敞开着,但要向着高天的方向折返,这可是件艰难辛劳事儿(《埃》 6.126 129 )”。布鲁克斯认为,他们之间的这段对话反映了埃涅阿斯与西比尔关于生死观念的矛盾: 在西比尔的智慧里,生与死相互对立,但在埃涅阿斯的想望里,生与死却需要合而为一。 作为行动者的埃涅阿斯因此撞进了由内心的想望(肉身不死)和外在的铁律(肉身必朽)这两个不可调和的方面所构成的死胡同。而金枝是为了解决这这一情节的困局而设置的必要的外在符号。

埃涅阿斯将金枝带给西比尔

循着这个“有机的连贯性的诗歌想象”,布鲁克斯将金枝这个外在的符号理解为如下的内容:

金枝的意义源自它所生长的树木,该意象的根本目的是创造一个死亡和生命的对立,但又让其同时也是富有生机的统一,以象征性地解决埃涅阿斯和西比尔之间的矛盾 ……
为实现自己的生命,埃涅阿斯必须经历死亡,他不仅仅要看见冥府,而是要经历一个危险的近乎真实的终极死亡。作为旁观者的预言师,西比尔充满怀疑地看到了这一悖论:死中之生(life-in-death)违逆凡俗世界的自然秩序。如果埃涅阿斯的愿望例外成为现实,则必需一成功的朕兆。这个朕兆便是金枝,它是生中之死(death-in-life)。这是相克相生的魔法—— 死中之生和生中之死二者相互完善,共同构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循环以超越自然。 金枝是埃涅阿斯进入冥府的能力的保证,也是他穿过冥府时的护身符,因此,不仅埃涅阿斯与金枝,也包括他得到金枝的行动与随后的旅途,均互为象征。因为从树上取得了金枝,即生中之死,所以他可以不受伤害地离开冥府,实现死中之生。(Discolor, 270 271页)

接下来,布鲁克斯借助金枝“藏在一棵荫密的树上( latet arbore opaca ,《埃》6.136)”的意象,仔细推敲了金枝的“金” ,认为这树枝是黄金材质而非铅或石头等金属或非金属材质的原由是:黄金是埋藏在大地之下的属于冥王及其王后普罗塞皮娜的财富。[11] 故此,黄金,连带上黄金材质的金枝,具有两个特征,其一是被隐藏;其二是属于亡者的世界。 其结果便是,一,金枝须隐藏在茂密的树林里不易找见,且找见后也需要藏起来,故带往冥府时金枝被西比尔藏在衣服里面;二,金枝应被献给普罗塞皮娜,但实际上是被归还给普罗塞皮娜。 这样一来,黄金意象与 树枝意象 合二为一共同构成的金枝意象就因此成了需要被隐藏起来的关于生与死的知识( Discolor, 270 页以下 )。






三、重省金枝的解释原则







在韦斯特的解释里,金枝是柏拉图哲学的影子;在布鲁克斯的论述里,金枝是关于生与死的隐秘知识。前者以雄辩的文献实证为依托,后者以笃实的文本内容的寓意分析为信靠。二者结论的不同首先与解释模式的差异相关,而不一样的解释模式则面临着不一样的风险。
对维吉尔时代的文献的研究很可能会因为可靠的一手资料不足而导致思想史建构过程中的细节模糊或缺乏,从而犯下以偏概全的毛病。 不少研究者在罗列既有的关于金枝的解释之前,都会承认不曾找到金枝相关的其他文本材料,部分人甚至会因此推测金枝或可能就是维吉尔的独创。[12]也就是说,金枝的文献研究者实际上也不能否认金枝相关的其他文本在历史上存在的可能性。因此,最坏的情况可能是这样:在墨勒阿格的文本之外,有可能存在其他的与金枝相关的文本,而这些文本里的金枝又完全可能指向柏拉图之外的事物。设若出现这样的情况,韦斯特的解释就是靠不住的。因为韦斯特关于金枝的解释基于墨勒阿格已经亡佚但却侥幸为我们所知的《花冠集》中极少的文本内容这个惟一证据,而该文本证据未必能反映历史上关于金枝的整体的文本情况,因此,其结论存在以偏概全的危险。[13]

埃涅阿斯带安奇塞斯逃离特洛伊

但布鲁克斯以文本内容为基础的寓意分析法也不就安全无虞。 对《埃涅阿斯纪》这样一部篇幅巨大内容复杂的经典作品进行文本内容的细读和解释,很可能会失之于琐屑和穿凿。 韦斯特指责布鲁克斯,说他“不过是用一套流行的故弄玄虚翻了翻和了和诺顿那些‘生命、死亡和冥府’的材料( The Bough , 230页 )”,是“诺顿加上胡说八道( The Bough , 230页 )”时,很可能是在对布鲁克斯的琐屑和穿凿附会表示不耐烦。
文献实证强调经典主题或意象群的构建,用相互关联的诸多文本构成相互参考与支援的网络。而着眼于文本内部的细读和解释则意味着优先在经典文本内部建立起情节的逻辑线索和网络,以在重构叙事的过程中实现文本意义的重建与再生。文本细读意味着对经典文本的反复研读和琢磨,它要求我们不断地在文本内部更大的范围内寻找诗学想象的内在进程或有机连贯性,尝试去发现存在于文本内部可作为着力点的问题,以此为解释的起点和关键。
然而,不同的着力点或不同的细读范围可能会带来不一样的解释。关于金枝的解释,布鲁克斯的细读范围是埃涅阿斯进入冥府之前的诗行,其着力点是西比尔与埃涅阿斯抑或旁观者与行动者之间的矛盾。[14]在这个细读范围之内,在这个着力点上,布鲁克斯把金枝看成了西比尔与埃涅阿斯之间的矛盾的解决者,因而得出了金枝是关于生与死的隐秘知识这个结论。
倘若布鲁克斯的解释有问题,那问题可能并不在韦斯特所批评的“因袭诺顿( The Bough, 230 页)”, 问题恰恰可能在于,布鲁克斯的解释违背了《埃涅阿斯纪》的文本本身的“内在进程”,虚构或至少是放大了埃涅阿斯与西比尔的矛盾。 西比尔是为了冥府之旅而设计的预言者,埃涅阿斯是史诗英雄,是《埃涅阿斯纪》从头到尾的主角,他们是两种类型的人,并非那种可兹对比以实现意义互现的一对人物。即便埃涅阿斯与西比尔之间确实存在矛盾,有关他们的史诗情节也并未以突出这一矛盾为主要目的。
我们应该对二者间的互动做一个更表面的理解:那就是一个祭司或宗教权威人士对一个非宗教权威人士进行专业指导的过程。把西比尔作为埃涅阿斯的反衬,凸显二者之间的冲突,这个因求之过深显得不那么合理的发明变成了穿凿附会,以至于让人觉得是“胡说八道”。但不管怎样,指责布鲁克斯从诺顿那里接受了人类学研究的余绪,却似乎是扣错了帽子,多少有点冤枉他了,毕竟,布鲁克斯所激烈反对的首先就是维吉尔研究中的那套人类学的东西,明确反对将“橡树精、森林之王、槲寄生和冥后”等外部事物和观念纳入金枝的解释之中( Discolor, 260页 )。


韦斯特不那么公平但却气势逼人的批评是一个表征。 该表征反应的是这样的事实:在当今的维吉尔研究界,更具实证意味的文献研究相对于文本细读模式来说具有压迫性的优势地位。 但被压迫者未必全然无理,布鲁克斯对经典文本本身之自足性的强调依然值得重视,他说,


诗歌的必然性和因果序列只能是其自身的,如果它是外部条件(历史的、哲学的、宗教的、批评的等)的可预期的结果,诗歌就被破坏掉了。 因为这样的意象承担了来自外部观念的太大的负担,而规避这些负担恰是维持诗歌本质的关键点之一。 (Discolor,270页)


这段话完全可以被看成是布鲁克斯针对后来者韦斯特的批评: 来自柏拉图的观念对金枝这个诗歌意象来说,未必不就是个“太大的负担”。






四、金枝的用途及其象征意义






按照布鲁克斯的原则,任何对金枝的解释都必须回到金枝相关的情节内容,并以这些具体的情节内容为基础,在更宽泛和更完整的意义上构建一个以金枝为核心相对独立且具有 “想象的有机连贯性”的文本单元。 为了构建这样一个“有机的”单元,囊括金枝相关的所有文本细节, 金枝在《埃涅阿斯纪》中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这个最基本的问题或可作为文本分析的起点。[15]

很显然,金枝最显明的作用就是使艄公卡隆同意渡埃涅阿斯和西比尔通过斯提克斯大泽。 卡隆看见埃涅阿斯和西比尔正走向冥河渡口,立即要求他们停下脚步(《埃》6.389),并随即表明了理由:“用斯提克斯的渡船运送活人的躯体是渎神之罪(《埃》 6.391 )”,而他自己也确曾因为把赫拉克勒斯、特修斯和皮利透斯接上冥河的水泊受过惩罚。西比尔回答说,埃涅阿斯来这里并非如赫拉克勒斯、特修斯和皮利透斯那样为了欺骗的目的,他不会损害冥府里的一切。西比尔还特别强调了埃涅阿斯的虔敬。但显然,卡隆对这些解释并不认可。于是,西比尔只得祭出金枝以解除卡隆深刻的敌意,

“但这根树枝——西比尔拿出她藏在衣服里面的树枝——你认识。”拥塞在卡隆心中的怒气平息了下来,他不再多说话,惊讶地注视着这珍贵的礼物命运之枝——上次见到它已是很久以前了。卡隆调转蓝色的小船,靠近河岸,然后把其他坐在长座板上的灵魂赶起来,再搭上跳板,接身形魁伟的埃涅阿斯上船。(《埃》6.406 412

艄公卡隆前倨后恭,使整个情节显出明显的喜剧味道。但他的喜剧形象并未贬损金枝的重要性,却反而突出了金枝的无上权威。史诗还说,上次见到金枝已是很久以前,再次强调金枝并非寻常物,而是极其罕有的东西。金枝的出场使卡隆平息了满腔的怒气,甚至于“把其他坐在长座板上的灵魂赶起来,再搭上跳板,接身形魁伟的埃涅阿斯上船(《埃》 6.410 412 )”——因为金枝的原因,在卡隆那里,在冥河的渡船上,埃涅阿斯显然已经成了地位尊崇的贵客。 故此,金枝绝非什么普通的通行证,至少从故事情节的表面上来看,金枝当是极高身份的证明。

渡河边的西比尔与埃涅阿斯


见到金枝后,卡隆心甘情愿地打破了不得用斯提克斯的渡船运送活人的躯体这个规则。因此,金枝是活人不得进入冥府这个规则的例外情况。冥府本是“魂影的所在(《埃》 6.390 )”,但金枝可以使活人进入冥府,而允许活的肉身( corpora viva )进入冥府,即是允许未死之人进入已死之域,用布鲁克斯的术语来说,亦即“死中之生”。本来,进入冥府的只能是已经脱离了肉身的魂魄,故必然经历过肉身的死亡。但埃涅阿斯之活的肉身进入冥府并安然地重返阳世,则意味着他得到了死神和冥府的豁免。 金枝使得以肉身死亡为准入条件的冥府放弃了肉身死亡的要求,故此,金枝是获得死神豁免的证明。
而且,西比尔还特别提到,并非所有英雄都可以往返冥府,只有

少数为公正的尤庇特所爱的又或那些有超人之勇的人才能往返此间,他们都是神的后裔。(《埃》 6.129 131

由此可见,金枝也是埃涅阿斯得到尤庇特恩宠的证明。 所以,在《埃涅阿斯纪》里,金枝是金枝携带者获得尤庇特、冥王、冥后和冥府特许,以活的肉身进入冥府的通关文牒,是获得死中之生的特权的证明。
金枝是实现死中之生的保证,某种意义上,金枝就等于肉身不死,在世俗的意义上,金枝或者就等同于不死。而安奇塞斯在冥府的长篇说辞(即《埃》6.724—885)向埃涅阿斯解释了生命意义的难题,使埃涅阿斯放弃向死之志,某种意义上为的也是实现肉身的不死。继续保有埃涅阿斯此世的肉体的生命正是安奇塞斯之劝诫的目的。[16]就此而言,安奇塞斯关于生命意义的解释也是一根“金枝”。 因此,我们可以把埃涅阿斯在阿尔维努斯丛林摘取的那根金枝理解为此世生命意义的象征物。 得自阿尔维努斯丛林的金枝是神祇给予埃涅阿斯的信物,埃涅阿斯以此为入场券,以活的肉身蹈入死地冥府,终于从安奇塞斯那里获得关于此世生命之意义的知识,撷取到了真正意义上的金枝,最终放弃向死之志,欣然投入到指向未来的罗马帝国的伟业之中。[17]

冥府中的西比尔与埃涅阿斯


由维纳斯帮忙找到作为信物和象征物的金枝在冥府之旅的前半部分起作用,由安奇塞斯提供作为此世生命意义之说明的“金枝”在冥府之旅的后半部分起作用,共同实现了死中之生的目的。 没有金枝保护的旅程仅限于祭献金枝之后到安奇塞斯开示生命意义之前的那个部分,基本上也就是冥府中的埃吕西乌姆/福田部分。而恰恰是在这个部分的结尾处,埃涅阿斯提出了他关于此世生命意义的诘问:

父亲呀,我是否该认为有些灵魂要从这里出发升入阳世,再次回到那呆滞的肉身?可怜呀,他们对天光的欲望竟这般可怕?(《埃》6.719 721)


遍历此世生活苦难的埃涅阿斯对转世投胎以重新获得此世生命一事如此惶惑,以至于毫不客气地批评转世投胎者的欲望可怕至极,认为他们是些可怜虫。埃涅阿斯的这一诘问是对此世生命的激烈否定。 而维吉尔让这一彻底的否定刚好出现在没有金枝——既包括母亲维纳斯帮忙找到的金枝,也包括父亲安奇塞斯给予的“金枝”——护身的时刻,似乎充分证明了金枝对此世生命的保护作用,再次表明了金枝对生命的重要意义。
至此,我们已经从金枝在《埃涅阿斯纪》中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出发,重新建构了一个具有 “想象的有机连贯性”的整体,串联起金枝相关的诸多情节:从西比尔对金枝的要求,到艄公卡隆对金枝的认可,再到祭献金枝后出现的对现世生命的质疑,终到安奇塞斯的讲辞重新唤起埃涅阿斯对现世生命的热情,基本上涵括了卷六所有的内容情节。在这个更宏阔的具有“想象的有机整体连贯性”的情节框架里重省金枝问题,我们就必然会发现金枝与现世的肉体生命之间的紧密关联: 金枝是现世的肉体生命的保证,也是现世的肉体生命的象征。







结论







韦斯特重申金枝与柏拉图的联系,把柏拉图进而把希腊哲学引入维吉尔研究之中,为《埃涅阿斯纪》研究提供了一个背景性的框架。但由于韦斯特的论证基于一条惟一的文献证据,存在以偏概全的危险。在无法找到更多证据的情况下,暂可存而不论。布鲁克斯以文本细读为圭臬的解释在细节上与他自己所倡导的“文本本身的内在进程”原则不合,虚构或至少是放大了埃涅阿斯与西比尔之间的矛盾,有求之过深穿凿附会之误,难免被韦斯特严加指责。 然而,被指责者未必就无理,布鲁克斯对经典文本本身之自足性的强调依然是值得重视的真知灼见。基于这种对经典文本本身自足性的强调, 本文认为, 作为埃涅阿斯往返冥府的“通关文牒”,金枝是肉身死亡的赦免证明,其作用在于让埃涅阿斯这个大活人可以去往冥间并安全返回阳世。 在《埃涅阿斯纪》中,金枝起到了保全埃涅阿斯肉体生命的作用,是肉身不死的象征。





注 释

[1] 本文的《埃涅阿斯纪》中译引文均为本人根据拉丁文本翻译,所据拉丁文版本是 Leob Classical library 出版的 Virgil, Eclogues-Georgics-Aeneid I-VI (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 Rushton Fairclough, revised by G. P. Gol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后文出自《埃涅阿斯纪》的引文,仅随文标出该著作名称首字 “埃”、卷次和诗行数。

[2] See Charles Segal, “The Hesitation of the Golden Bough: A Reexamination”, Hermes ( 96 / 11968) , 74 79 页。

[3] See Anthony Ossa-Richardsond, “From Servius to Frazer: The Golden Bough and I ts Transforma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15 / 3 , 2008), 339 368 页; Raymond J. Clark, Catabasis: Vergil and the Wisdom-tradition (Amsterdam : B. R. Gruner, 1979), 185 203 页。

[4] 西格尔(Charles Paul Segal)对金枝的解释也有较大影响,但相对其他传统解释而言,其解释颇嫌特异,宜另文专做讨论。 S ee Charles Paul Segal, Aeternum per Saecula Nomen: the Golden Bough and the Tragedy of History , Part I in Arion (4 / 4, 1965), 617 657 页; Part II in Arion ( 5 /1, 1966), 34 72 页。

[5] Robert A. Brooks , “Discolor Aura Reflections on the Golden Bough”,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 (74 / 3, 1953 ), 260 280 页。后文出自同一论文的引文,仅随文在括号内标出该文名称首词 Discolor 和出处页码。

[6] David West, “The Bough and the Gate (1987)”, The Oxford Readings in Virgil’s Aeneid , ed . S. J. Harrison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 , 224—238 页。该文是作者在 1 987 年的一次演讲, 1 990 年被收入 The Oxford Readings in Virgil’s Aeneid 一书中。后文出自同一论文的引文,仅随文在括号内标出该文名称首词 The Bough 和出处页码。

[7] 韦斯特的反对意见非常有力:比喻的本体和喻体不应是同一事物。如果金枝就是槲寄生,维吉尔就不可能再将它比喻成槲寄生,否则就违反了比喻的规则。参见 David West, “The Bough”, 224—238 页。

[8] 墨勒阿格 的这段文字以金枝标识柏拉图,其内容是: and also the ever golden bough of divine Plato shining all round with virtue ”,相关讨论参见 Agnes Kirsopp Michels , The Golden Bough of Plato ,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 66/1 , 1945), 59 63 页。

[9] 关于睡梦之门的相关解释,参见王承教,《“睡梦之门”的文本传统与现当代解释传统》,载《外国文学评论》, 2 013 年第 2 期, 2 02 2 14 页。

[10] 当然,大约也还会因此指涉卷五帕里努鲁斯溺亡的情节,但布鲁克斯并未明言,仅指出卷五和卷六之间的过度是《埃涅阿斯纪》中最迅捷的过度而已。参见 Robert Brooks, Discolor , 26 1 页。

[11] 布鲁克斯表明,和希腊人不一样,除了把大地看作农作物这种财富的产出所之外,罗马人也把大地看成是矿产资源财富的产出所。参见 Robert Brooks, “Discolor” , 272 , note 8 。有关黄金材质这个问题的申说, Segal Clark 曾经给出过更多文献的证据, See Charles Paul Segal, Aeternum per Saecula Nomen: the Golden Bough and the Tragedy of History (Part I) , Arion ( 4/4, 1965), 617 657 页; Raymond J. Clark, Catabasis: Vergil and the Wisdom-tradition ( Amsterdam: B. R. Gruner, 1979), 185 203 页。

[12] Gordon Williams, Technique and Ideas in the Aeneid (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3 ) , 50 页。

[13] 值得注意的地方恰恰在于,文献学研究路向的人似乎有意地忽略了这个问题。不惟如此,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惜在理论上将文献学解释原则在维吉尔身上推到极致。比如 Horsfall 就曾经说,他发现“他(维吉尔)的意象总是根植于他的阅读,因此,该意象的意涵只能在详细研究该意象的历史和其他作者的用法的基础上得以理解。”参见 Nicolas Horsfall, A Companion to The Study of Virgil (Leiden-New York-Koln: E. J. Brill, 1995), 112 页。

[14] 虽也曾涉及到《埃涅阿斯纪》第四、八和十二卷等内容与情节,但却都是在细读第六卷开头那部分诗歌得出的结论之后的延展。

[15] 在文本细节的层面上讨论金枝,无非两个基本问题,一是金枝的模样,一是金枝情节在史诗中的作用。而金枝的模样这个问题仅能涵括《埃涅阿斯纪》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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