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在五四学生运动后因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而“暴得大名”,也引起很多争论。在梁漱溟自己,以具有代表性的特定“色彩”来表述整体,是可以允许甚至应当鼓励的。在民初“西方分裂”的语境下,梁漱溟把“西方”重新作为一个“整体”来审视和论述,远比以前困难。而他又常用东西文化来代表世界文化,或至少表述世界文化,就带来进一步的困惑。以东方西方说世界不是梁漱溟的发明,那时这样说的中国人不在少数(甚至一些外国人也牵连其中)。这些讨论者当然知道,无论从地理言还是学理言,东方和西方无法涵盖世界,也不能代表世界。同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这样的区域文化也不能代表世界文化。
那些以东西说世界的人中,有一些或许还期许一种真正的世界文化,但那不必是增添了其他区域因而更全面的世界,而更多是指不分东西认同的世界。因为在这新出现的“世界”中,中国立言者自己身处的“东方”,已渐从天下的中心滑落到边缘,甚至渐有以化外的“他人”(the other)身份挣扎于世界上的意味了。期许一个不分东西认同的未来世界,恰表明在中国读书人眼中,当下世界的核心就在西方。要在学理上论证西方即世界固然很难,却不排除很多人实际“相信”西方即世界。毕竟“西方”虽不能代表“世界”,实际却在很大程度上主导着世界。
无论如何,以特定的区域涵盖世界,以特定的区域文化表述世界文化,正是那时很多读书人的时代风气。不少做出这样表述的人,完全称得上饱学之士,也就是他们应知道自己的言说不符合当时关于世界的地理知识,却也并未感到有必要对此进行“较真”的辨析,带有一种知其不可而言之的意味,进而形成一种几乎约定俗成的论述模式,即大家都在明知不是这样的基础上分享着这样的讨论。
然而如梁漱溟所说,有时“问题就在小异上”。尽管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时人,在思考和表述时,常常不那么看重“小异”(后来的研究者,有时也会放过本来不可忽略的“小异”)。对当年很多人而言,东、西区域文化与世界文化之差,仿佛是可以不计的“小异”,实际却是最无共识的“大不同”。另一方面,虽然多数人分享着无共识的共论,还是偶有“较真”的人出来挑战。如常乃惪就曾提出东方和西方不足以代表世界的质疑,然也有其特定的针对性(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