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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何大草:隐武者,就是当代的渔樵

行李  · 公众号  ·  · 2022-11-24 06:00

正文



我是经常对着地图做梦的人。梦里有精准的地名、里程、环境,却空无一人。但先学历史,后来写小说的何大草,使这些地图活了起来,并且,地图上活动着各种人。不同的是,他借助小说复活的,常常是历史地图。

《春山》写唐代诗人王维,他借此复活了长安城至辋川别墅的整个沿途,长安城的酒市、沟渠、柳树,终南山麓的松树,辋川河上的浅滩、春雪,山中的新月、余晖,一一俱现。《刀子和刀子》写一群正值青春的高中生,他借此复活了炙热、溽湿的成都夏日。《拳》写在四川大学念书的几个大学生,他借此复活了1980年代的成都城,望江楼、薛涛井、九眼桥、镗钯街、大慈寺、河津街、纱帽街、王建墓、文殊院……完全可以把这本小说当作真正的地图,带着它走进每一条街巷。而今年新出版的《隐武者》,写隐藏在人群里,以打锅盔为生的武者何小一,他借此复活了晚清民国时的整个川西坝子……他复活的,何止是一张地图,是一整个声色俱全的世界。

三年前第一次读到何大草,是《春山》,一见钟情。再之后,是时隔二十年后重版的《刀子和刀子》、“武小说”的初尝试《拳》,以及六十岁时写成的《隐武者》。他成了这几年我们最爱的作家。像他小说里那些主人公一样,他也以隐武者的身份,在这个时代的暗处发着光。


▲何大草用四川话,不管写小说还是说话。那些尚未被普通话规训的、活脱脱的方言里,带着野蛮生长的力量,藏在他缓慢、平静的叙述底下。 这篇访谈也用四川话完成,并在文字里作了完整保留。 摄影/陈领唱 (照片上,何大草穿着一件服装品牌"远家"根据《春山》设计的同款卫衣。)





作家和他的写作地图


黄菊:你这两年的小说,《拳》、《隐武者》,都在写成都,但之前很长时间都在写历史小说,这个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何大草:作为小说家,他应该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生养他的地方,对我来讲就是成都。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故乡,就是我从小阅读的《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中国的历史,还有那些因为长时间活跃而留在文字里的古人,像荆轲、李广、李清照、王维,他们都是我的故乡人。小说家应该依托他的故乡来写作,我首先写的是我的精神故乡,挑战我的想象力,看能不能把那些没见过的人物栩栩如生地落在文字上。

所以当我开始写小说时,没有想到写成都,我想让它离成都更远一点,让自己的思绪能到一个离今天的时代更遥远的地方,我根据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写了中篇《衣冠似雪》,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第二篇是中篇小说《如梦令》,写的是流落江南的李清照。我想看看,我在我的文化里能够走多远。

当我把目光收回来时,看到我最熟悉的城市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变化到我都很难认出来,这时,关于成都的记忆,在我脑子里特别地清晰起来。那些细节,那些曾经听到过的叫卖声,我上学的路上,锅盔店里打锅盔的声音,在我耳朵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亲切,既不是多愁善感似的觉得从前最好,也不是觉得从前不好,但我愿意把它写下来。

我熟悉的成都,是小时候生活的成都,那时80%以上的建筑都是清代留下来的。楼房特别少,只有后子门有几栋四层楼的楼房,最高的建筑就是我们今天在天府广场看到的四川科技馆,当时叫“万岁展览馆”,是拆掉清代的贡院以后建的。展览馆最高的地方有两个瞭望塔,就是火警,看到什么地方着火了,马上打电话。那里一眼就能看到整个成都城,因为整个城市非常低矮,两层楼都很少。

我过去在报社,住在市中心,后来为了好好写小说,选择了到成都东郊的狮子山上去教大学。所谓“狮子山”,也是成都人少见多怪,一个缓坡,就把它叫“山”,而且名字取得还很大。那时狮子山周边全是农田,我住在一个红砖屋顶的右上角,就像一张报纸的报眼上。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象山下的世界。我脑子里老想着一片一片的青瓦屋顶,那一个一个的院落已经不在了,但我的记忆完全可以抵达每一个细节。这个时候,故乡可以进入了。

我陆陆续续写了些成都的短篇小说,但还没有刻意用文字去描述我个人记忆中的城市。到《隐武者》的时候,开篇写清代贡院,也就是明蜀王府,张献忠入蜀后,把蜀王府烧成了一幅骨架架。清朝将就骨架,建了一座贡院,民间称之为皇城。皇城大门往南一里,耸立了一睹巨大的红照壁,非常气派,后来被推倒了,那条街就以“红照壁”命名。我婆婆爷爷的家,就在红照壁的一个大杂院,而我童年有八年时间住在婆婆家。

从红照壁一出来,在与人民南路的交叉口上,往左边一望,就能遥遥地看到一个特别高大的城楼,晃眼看,有点像天安门的城楼,那就是过去贡院的大门。每到国庆节或者重大活动,那里还有阅兵式、游行,各种各样欢天喜地的集会,都在那里发生。

红照壁和皇城之间有一条河,叫金河。天安门有条河,叫金水河,这条河叫金河。环绕皇城的还有条小河,叫御河。全是皇家的规格。为什么叫“皇城”?因为过去这是朱元璋第11个儿子,蜀王朱椿的王府,他特别爱这个小儿子,特许他的王府建制像紫禁城。后来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朱棣打到南京,把侄儿干掉,把皇宫烧掉,他要当皇帝,可是皇宫已经烧了,就派人到成都来看蜀王府,后来是按照蜀王府的图样修了北京的紫禁城。今天如果你到成都博物馆的四楼去看,那里有个很大的蜀王府复原图,第一印象是:唉,怎么故宫在这里呢?几乎是一样的。

皇城在1968年被拆掉了,因为政治的需要,修建了一个万岁展览馆。金河经过展览馆前面,我就在金河边上读小学(我读了三个小学),就是现在的成师附小,边上有条街叫染坊街,再边上有条街叫梨花街。

上学的时候,每天早上起来,经过院子里的两口井,走到巷子口,经过红照壁、人民南路、梨花街、染坊街、金河边,就到了成师附小。那时候叫“一师附小”,第一师范附小,名字听起来就特别有古意。我们校长是个女校长,很有民国范儿,长得端庄、大气,我还记得叫梅校长,特别和蔼,但又让人肃然起敬,现在想,年龄就在四十岁左右。


▲小红书上,一名叫“书鬼Aphrocage”的人拍摄的《隐武者》封面。


黄菊:这是从红照壁往东走一里路的样子,《拳》里专门有一章节讲红照壁往西走一里路,到人民公园鹤鸣茶社这一段。

何大草:红照壁和南大街交汇的地方,伸出去有个小巷巷,叫南灯巷。南灯巷过去有个忠孝巷。忠孝巷再过去就是陕西街,过去这里有个陕西会馆,是成都最早,也最辉煌的会馆,住了很多陕西来做生意的。陕西街再往西边走,就到了半边桥。清代的时候,桥上砌有一道墙,把大城和少城隔开了,一半属于少城,满蒙人住;一半属于大城,汉人住。后来墙没有了,但桥还在,桥下面是金河。

半边桥再往北,穿过去,左边是祠堂街,从前有一座年羹尧的生祠。祠堂街上有四川电影院,经常去看电影。电影院对面就是成都市图书馆,初中开始,我经常去那里看书,在图书馆的矮墙边,望着金河发呆,就想,什么时候会不会我写一本书,让别人读我的书就像我读别人的书那么着迷?图书馆再过去,有个很大的照相馆,我们在这里照过毕业照。照相馆再过去,就是人民公园,前身是少城公园,是末代成都将军玉昆用菜园子改建的。五分钱的门票,进去,旁边一个湖,湖边就是鹤鸣茶社,坐下,一碗茶也就五分钱到八分钱。里面还有游泳池,读小学时,夏天每个星期去游一次泳,水冷得发抖,因为用的是地下水,成都的地下水非常丰富。


黄菊:你书里写了很多水井,写得成都像个“泉城”。

何大草:过去成都的水井有上千口,不过味道咸、涩口,不能喝,能喝的,只有一口薛涛井,在望江楼公园。据老年人说,这个水可以用来泡茶,但我从没喝过。大杂院的居民用井水来洗菜、洗衣服,游泳也是用的地下水。不像现在的游泳池,半年都不换水,过去一个星期换一次,我们游泳的那一天,恰恰是换水后的第二天,特别冷。


黄菊:今天我是骑车来的,我家到“屋顶上的樱园”,五公里,但感觉沿途很稀疏,而你的小说里,从“红照壁”到人民公园,到梨花街,一里路,被你写得密密麻麻,像一整个世界。

何大草:现在一个铺面可能要占半条街,过去都是小铺子,铺面可能就是一丈宽,甚至不到一丈,一条街构成的密度就很大。小时候走起来很累,要走很久,大人的步子走得快,但爷爷带着我,就会照顾我,边走边看边讲,就觉得这条路很长。而且我现在和你讲的时候,那些形象就非常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比如南灯巷的口子上有个自来水桩桩,平时是锁起来的,要到下午四点或者四点半,才有个老头子来把它打开。那个地方排了很多人,每个人都拿着个桶在那里等到,一分钱三桶水,如果家里没有劳力,像我婆婆爷爷家,就会请一个人来挑水。专门有挑水的人,肩膀上搭个布垫子,缝了一圈圈的针线,很结实,又让肩膀软和些,也免得把衣服磨破,挑三桶水大概两分钱。挑了水就倒进水缸里,每家每户家里都有个很大的水缸。

自来水桩再往那边走,两边的墙弯弯曲曲的,街道很窄,都是院落,院落的院墙就构成了街道。墙上都是很大的青砖,上面长满了青苔、草草。


黄菊:现在走还有感觉吗?

何大草:很多时候开车从那里经过,完全没有感觉了。但是我一回忆,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一定是我刚才和你讲的这些,一砖一瓦都非常清晰,包括那两口井,是什么样子也很清楚。有一次,院子里有个阿姨要去提水,她的表掉下去了,咋个办呢?就找个小伙子来,她的弟弟,或者院子里胆子比较大的年轻人,顺着竹竿子下到井里去捞。先是拿脚(穿了水靴)去试,试不到,就把水靴脱了,用光脚板去捞。摸到了,拿起来,大家都很开心。那时候一块表非常金贵,院子里有表的人很少。我们一个大杂院,20多家人,只有一家人有收音机,有表的人也很少很少。表捞起来,马上拿到铺子里面去,看有没得水进去,马上擦干,吹干。夏天的时候,如果不去游泳,就把井里的水打起来,用个盆子往身上一泼,还要把头伸到盆子里去,看哪个闭气的时间长,那个时候的快乐就是这些,天很蓝。


黄菊:曾经的皇城坝,今天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广场,周围一圈高楼,人很难再与它发生亲近的往来。

何大草: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了,唯一能让它们复活,能永远流传下去的,就是文字。我很刻意地把我的主人公安排在皇城脚下,在我曾经生活、学习过的地方,在那里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隐武者》里的锅盔店,就在我读小学的地方,那里本来就有一家锅盔店,老板抽叶子烟,就像我爷爷一样,我爷爷也抽叶子烟。对那条街记忆很深,而且有点神秘,在一个城市中心,从一条最宽广的街的边上一下去,就是很窄很窄的一条街,特别藏得住东西。


黄菊:我看你的小说时,能复原整个环境,王维从辋川别墅出来去长安的整个旅途,何小一在银草巷的锅盔店,斜江边杏花烧酒楼上能看到的风景,染坊街上树冠像一朵云的两棵树,梨花街上的烧春楼、叶窝子。

何大草:我要看得到这一切才能写,要完全地、清晰地看得到。但对空间的感受,是在记忆中累积而成的。过去在这里生活过,就不断地回忆它,在回忆中会重构它。当你作为一个小说家来回忆它,要有意识地把它写到小说里去时,肯定有些东西会强化,有些东西会弱化,有些东西会重新组合,这是一个自然选择的过程,不是故意的。像顾颉刚说的,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尤其对上古。写到小说里的,可能风土人情、环境,绝大部分是真实的,但对故事情节来讲,这些是种子,会在小说里重新生长。


▲历史学家王笛写过一本关于清末民初成都的日常生活记忆,《消失的古城》,书里附了这张可能来自民国时期的“成都明细图”。《拳》和《隐武者》里提及的地方,大都能在地图上找到。我不止一次带着这张地图回到小说里的“现场”,以及何大草本人的生活版图。地图外的街道是黄瓦街,一墙之隔就是长发街,何大草上小学的地方,曾经的“少城”一隅。


黄菊: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何大草:在少城里的实业街,二产院。出生50天后,就送到了婆婆爷爷那里,就是红照壁那个大杂院。


黄菊:大杂院的具体格局是怎样的?

何大草:很有意思,我们的地址都是附1号、附2号、附3号……进去后,左边有个院子,大概住了十来户人;穿过一段窄道,左边又一个小院,住了两家人。再一进去,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里面就有20来户人一起生活。比如晾衣服,一根竹竿竿,可以从院子这边的屋顶搭到那边的屋顶,上面挂衣服、被单,小朋友调皮捣蛋,从衣服下面钻过去钻过来,大人就要骂,把衣服弄脏了,所以晾衣服的时候,妈、老汉就必须把娃娃喊回来。竹竿竿在肩膀上扛起,先搭在这边屋顶上,衣服晾好后,才放到那边屋顶去。


黄菊:院子里种菜吗?《春山》里,王维想写首诗,把自己比作耷在棚架上的豇豆,但他走近了看,豇豆在阳光下十分饱满、晶莹,没一点蔫样,这让他自愧不如。看到那一段,觉得你应该种菜。

何大草:大杂院里种不了菜,地方不够大。在红照壁生活了五年多,父母搬到羊市街羊市巷29号,市委家属大院,我回那里去住了两年,那边就很宽敞,可以种菜了。


▲何大草的画,《少年王维》。在他的自我介绍里,总会有一句“文学和绘画的创作者”。 他画画,不求在绘画史里占有一席之地,是从小就有的向往,但直到51岁,才和一群几岁大的小朋友一起,跟着三位年轻教师学习。学了一年后,开始自己在家创作。他说,能打动他的当代绘画很少,他想用色彩来破那些他觉得不够好的东西,“很过瘾”。


黄菊:家属大院和大杂院差别大吗?

何大草:大,但具体每家的格局又不一样。(家属大院)是像一个中西合璧的大院落,原来可能是民国年间的,后来以这个为中心,往周围扩展,就变成了市委家属院,住了100多户人。有些房子是后来修的,有些房子原来就有,我们家属于中西合璧的房子边上的一个厢房,有一块地,还有一个花台,我就在花台上面种菜。种了丝瓜,每年都结好多哟,吃不完,等老了就做成丝瓜布,用来洗碗,或者送人。还种了玉米、蓖麻、芭蕉,还喂了鸡。


黄菊:很像我在北京胡同里的生活,也在一条叫“东黄城根大街”的边上,四合院里,夏天,屋顶上爬满了丝瓜南瓜,晚上回家,门口就堆着邻居送来的丝瓜茄子海椒。

何大草:你是讲21世纪,我讲的基本是1970年代,1979年我上大学以后就没种这些了。后来再回家去,我种的芭蕉树越长越好,芭蕉还会开花,隔壁子有个老太婆很惦记我的花,因为她心脏不好,芭蕉花特别像一个人的心脏,中医说,你要吃一朵心型的芭蕉花,所以她随时惦记,一开花就来看。我妈说,这是我的,要我同意才行。有一次我回去,她又来看花,我说那就拿起去嘛,反正长成熟了。就把它割了,拿回去炖猪心子,因为猪心子和芭蕉花都像心脏的形状。


黄菊:你从来没写过这个场景,多有意思。

何大草:以后会写的。我还是很享受种菜、种花,虽然院子很小,但我种的喇叭花,就是牵牛花,特别旺盛。院子里有两棵核桃树,我把牵牛花引到核桃树上去,第二年核桃树就被缠死了。


黄菊:你书里也写了很多本土植物,朴树、女贞、菩提、青杠、桢楠……小时候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树吗?

何大草:大杂院的树不多,院子小,我印象很深的是,爷爷种了一棵桑树,又种了一架葡萄,隔壁也种了葡萄,两边的葡萄藤可以连起来。院子里有一对最有文化的夫妻,是中学老师,没有小孩儿,穿得苏苏气气的,和大家都不一样,屋头还有收音机。他们种了两棵桉树,我看到它们从小树变成大树,其他就没什么树了。

但家属院很宽,很大,有两棵几个人才能抱得住的皂角树,非常高,掉下的皂角可以用来洗头洗衣服。还有很多枸叶树,叶子可以用来洗碗,洗茶杯里的茶垢。核桃树特别多,还有石榴树、棕榈树、白果树。

和我们一墙之隔就是市委大院,我们经常过去耍,那里的树就更多了。还有炊事班养的猪,一圈一圈的,好多圈,算是挺大的养猪场。有几栋楼房是中西合璧的建筑,我们在里面打乒乓球,看电影,看电视,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黄菊:从红照壁回到羊市巷,就在那边上学了吗?

何大草:我不是读过三个小学嘛,回到羊市巷后,就在附近的长发街上小学。清代叫长发胡同,清代少城一带全叫“胡同”,后来都改成“街”或者“巷”。那一带树特别高,院落特别低矮,瓦顶,黑墙,青砖。很多老房子,全部是清代留下来的院落,过去可能是一家人的,后来就变成了大杂院。从羊市巷去长发街上学时,要经过很多小街巷,很多院落,院落很深,经过时,看不到里面,因为有一道影壁。有些人家不认识,从门口就过了,如果有同学住在里边,我们就去玩儿。院落里的花木都非常茂密,一圈一圈的小院,小院里还有小院,觉得那地方特别深邃,藏着好多秘密,每家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黄菊:今天少城一带只剩下作为旅游景区的宽窄巷作为展示了。

何大草:今天的宽窄巷,是我记忆中少城里最不起眼的两条巷子,我记忆里真正特别深邃的院落,都已经推掉了。经过那些院落时,我会想到从前的主人,会在脑子里复活。但这个复活的过程非常漫长,从我小时候搬进去就在那里想,慢慢慢慢去看、去听,到五十几岁时,这些人物好像都成了我的熟人、我的邻居,我看得到他们,能够跟他们对话,就慢慢以小说的形式写下来。


黄菊:你写过院子里很多人讲故事,《荆轲刺秦》最早就是从这里听来的。

何大草:对,有些大娃娃会给我们讲反特故事(公安抓特务),有些老婆婆也会在家里讲鬼故事,听得心惊胆战,但是又很刺激,还想再听,那时候光线都很暗,灯光也没得好亮。


黄菊:你还在乡下生活过?

何大草:对,我外婆在大邑乡下,她带我妹妹比较多,我妹妹从乡下回来,一口地道的大邑口音,那是南路腔,入声字很多,读古诗词特别好听,有点像唱歌,很有古风。那里的“爸爸”就喊“伯伯”,《隐武者》里的刘安镇就是这种称呼。我在外婆家断断续续待了一年多,所以我大邑口音也可以说得比较地道。


黄菊:当时怎么去外婆家?《隐武者》的开头说,“从前,倘有一员小隶,火急公事去刘安,早间骑马出皇城,驰出西城门,路上换两回驿马,傍晚就到了。倘是大员,又设若这大员是风雅人,走走耍耍,坐十里轿子,又换二十里酒船,在岷江、斜江上吃喝吟唱,行程就更为可观,三天能到,三天或者还不能到。”

何大草:那是晚清民国时。我小时候是在青羊宫坐长途汽车,我还记得到车票是1.6块钱,坐两个多小时到大邑县县城。公路两边也不是很宽,将将够两辆车。行李大一点的就放在车顶上,车顶上有一个钢做的篮子,绳子捆一下,油布搭一下,防雨。经过温江,崇庆县,就到了大邑县。从车站下来,穿过县城,走5-6里路到外婆家,觉得很远,很累,当时小嘛,然后有条河,这条河就是斜江,原来都不晓得名字,他们就喊“河”、“河坝头”,我没问过,他们也没说过。

如果不是夏天,水就比较少,河坝会露出来,大片大片的鹅卵石构成的河滩,上面用竹篓篓做成圆柱体,里面堆了很多鹅卵石,就变成桥墩,桥墩就矗立在河里面,上面搭了木板板,叫板板桥,就这样过河。往来的人全部从这边过河,包括猪儿。有些胆小的走得心惊胆战,一浪一浪,一闪一闪的。

到了夏天,发大水,要把板板冲走,就要提前把板板收起来,汊河过去,就是脚踩到水里走过去。如果你不晓得哪个地方水深哪个地方水浅,很可能就被冲走了,村里面的人都晓得,手牵手过去。有年夏天,高考完了,我和妹妹去看外婆,他们村子就在河边上,一般是隔河把村民喊出来,给我们指点地方。我那年17岁,我说我们自己过去。结果越走越深,最深的地方接近脖子处,很恐怖,后来想了很多办法,才慢慢慢慢到了对岸。

他们这个村庄就叫王滩。《隐武者》里,王大福家就在小王滩,村子里的人全都姓王,旁边一个竹林里的人姓何,叫何明吉(类似发音),我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我还在村小里读了半年书,当时说要打仗,城里的娃娃要疏散到农村去,实际又没打,我父母正好借这个借口就把我丢到那里去。


黄菊:比起父母,婆婆爷爷对你影响更大吧?

何大草:对,17岁以前,我有差不多10年生活在婆婆爷爷家,喝茶的习惯也是从爷爷那里来的,五岁时就和他去喝茶。爷爷是省建二公司的玻璃匠,长期在外盖楼房,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带我到茶铺里去。他会买报纸看,我记得是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戴老花镜,在我们插钢笔的地方,他插一把玻璃刀,有点像笔头那么大,菱形的,上面有很小很小一个锥锥,钻石做的,用这个锥锥划玻璃,“呼——”一划,下面再一敲,马上就划成了两半。他是先进工作者,一直为自己的技术感到自豪,在院子里也很受尊敬,他挣的钱比院子里其他人挣得多些,屋头也相对比较富裕,晚上吃饭的时候,对门子有个馆子叫利宾筵,“去切二两牛肉回来”,拿回来就是让我吃。


黄菊:你对刀子的兴趣和爷爷有关吗?

何大草:没有太大关系,因为是男娃儿,小时候就会接触很多东西,我们大杂院里头最崇拜哪种人?敢自己做火药枪、打火药枪的,敢打群架的,口袋里揣把匕首或者刺刀,那种人你就很崇拜,就和他关系好。我们肯定是跟在后面跑的,看到别个在前面冲锋陷阵,好厉害,好了不起哟。后来读《三国演义》、《水浒传》,开始是连环画,刀、枪、剑都画得非常具体,非常精准,也很经典。

但是回到家属大院后,这些人就和大杂院的孩子不一样,大杂院有野气。家属大院那些娃娃晓得打架会产生后果,一般是闹得凶,打得少,大杂院这边直接就整上去了,砖拿出来,“砰”,直接往人头上拍,的确充满野蛮生长的力量感。警察来把哪个带进去关几天,那是很正常的。红照壁对着人民南路那边有条街叫状元街,过去杨升庵在那里有个院子,大杂院里骂哪个小孩不争气,在外面鬼混、打架,通常是说,“把你弄到状52去!”状元街52号是拘留所,“状52”是简称。经常把这些娃儿弄到状52去关几天,但家属院就没有这种情况。


黄菊:你有两种环境参照,对大杂院也不排斥?

何大草:不排斥,很崇拜,那代表力量。要是哪个孩子去状52关了回来,我们很崇拜,他也很得意,“妈的,我怕哪个?状52我都去过。”不敢惹。


黄菊:女孩子呢?《刀子和刀子》里的何凤,一个女生,却有真正的男儿气。

何大草:大杂院的女孩子还是比较正常,但肯定不怕事,觉得打架这些事很日常,发生了也不会害怕。但如果发生在家属大院,“哦,这个娃娃,跟到外面那些野娃儿学野了。”家长肯定这么说,反差还是很大。


▲何大草的画,《张飞营》。





一个封闭的世界,需要荡出去


黄菊:你书里有很多南方干热河谷的描写,《刀子和刀子》里,何凤的爸爸在“南线丫丫谷”工作,《拳》里,“我”的父亲在渡口市工作,你写到那里的太阳,完全迥异于成都的物产,非常精准。

何大草:我爸妈都在五七干校待过。市委最初的干校在龙泉山,我爸在那里待了两年,上面来视察,觉得这个地方离成都太近,“你们完全是当到这里来度假,绝不行!”就把它撤销了,弄到西昌的大山里去。我妈去的就是西昌,待了两年半,1970年去,1972年回来。我并没有去过妈妈的五七干校,但渡口(今天的攀枝花)是专门去过,大约20年前,在渡口的峡谷里开车走过。的确和成都完全不一样,比如在成都,橡皮树就栽在一个盆盆里面。到了西昌,或者云南,橡皮树就是棵巨大的树子,比黄桷树还要磅礴。


黄菊:云南基本上出现在每本书里,一些云南就写那里的阳光,“阳光炙热,明亮得让人眼睛都发黑。”“云南的阳光把各种东西都晒出味道来了,空气中什么味道都有。”还有芭蕉树、凤尾竹一类亚热带、热带植物。

何大草:我对云南的印象是1985年,当时中越之间还在打战,我是我们报社第一个派到前线去采访的记者。


黄菊:具体在哪里?

何大草:文山,麻栗坡。当时四川省第一个组织了“老山前线采访团”,我23岁。秋天,先坐火车到昆明,然后在一个军用机场坐军用飞机,又在某个基地转军用直升飞机,十多个记者,在飞机上翻江倒海,难受得不得了,因为颠簸嘛。下来之后有车来接我们,全是红土地,灰尘满面,踩上去,身上马上是红色的灰尘。到处的路都被坦克压坏了,到处都是军用帐篷、汽车、炮,和电影里看到的战争场景一样。在峡谷里,全是军队、营房,整个城里几乎看不到警察,都是军事管制。到了麻栗坡城,再往前线,到了山上,在一个高地住了一晚上,那高地的名字我永远都记得,是以它的海拔高度来命名的,在那个高地的坑道里睡了一晚上。


黄菊:当时觉得酷吗?

何大草:当时没想到这个字,就是好奇,想了解很多,但也很震撼,对战争带来的结果,在昆明就能看到很多伤兵。


黄菊:你后来去了大学教写作,对这种置身一线现场的记者生活没有向往吗?

何大草:你看到的,和你能写的,差距还是很大,但这些可以作为记忆,比如汽车轮子和坦克轮子翻压起来的那种红土,还有灰尘,真正的红尘呀!在那里,“红尘”就是一个很写实的白描,比如你坐在一辆中吉普往高地去。中吉普后门是打开的,车子一跑动,滚滚红尘翻起来、灌进来,每个人的脑壳上,身上,衣服上,都是红尘。战士陪着我们,抱着枪,给我一个手榴弹拿起。

很快就结束了采访,我们有四个人留下了,想要更多地去见识。后来我们多待了十多天,坐着法国人修的米轨小火车、长途汽车,东逛西逛,所以对云南,对热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黄菊:我知道你很怕冷,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不去北方。但你这几部小说里都有北方的场景出现,西伯利亚、哈尔滨、武威,甚至中哈边境,乃至中亚。

何大草:写一个封闭的世界,最好有一笔能够荡开,可以把人的视野荡得比较远。


黄菊:为什么荡到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比如《拳》里,叶雨天毕业时要去敦煌支边。

何大草:这些地方会和成都形成特别大的反差,带一点异质的东西。故事里的人,既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想象,但某种程度上,这个时代的人是比较被动的,大家毕业都是被分配,要打破被分配的局面,唯一的机会就是你要申请到偏远的地方去。叶雨天申请到敦煌,就可以跳出被分配的程序。事实上,我的大学同学宁强就去了敦煌,一方面,他的确很爱敦煌,一方面也把握了人生的主动性,他走的时候,从北京到成都,很多媒体都发了这个消息报告。当时的敦煌极其遥远,极其荒凉,他去了七年,然后从那个地方去了美国,在哈佛读了硕士和博士,成了很优秀的学者,现在回来在北京教大学。当时也可以主动申请去西藏,像川大77级中文系的龚巧明,当时已发表了颇有影响力的小说,她申请去西藏,当时在学校引起过轰动。


黄菊:《刀子和刀子》、《拳》、《隐武者》,虽然都是写成都,但总有更大的空间作为背景,尤其是《隐武者》,我还专门为各个人物的活动空间做了张Excel表格,那些直接或间接出现的人,活动在陕西户县、川南自贡、山东兖州、安徽绩溪、洞庭沅江、甘肃武威、福建莆田、浙江会稽,最远的到了日本和歌山、浅草寺,或者是四川与陕西、云南交界处的梓潼道、剑门关、豆沙关,而全书最后,落在了大邑县西岭雪山的小青山和邛崃县白沫江畔的夹关古镇,一个用来绑架,几十个高手都攻不下来;一个用来躲藏一对私奔的小夫妻,多年不被发现。大家说起“川西坝子”,都是一马平川的印象,但你从皇城写起,到江安河、金马河、斜江,一直到老娘滩和白沫江,到小青山和夹关,像一幅长卷,把成都从平原到雪山的景深全都展开了,比地理书还精准,比绘画还清晰,比你童年记忆里,少城那些大院还深邃。

何大草:写作时,会不断去考量这些东西,你要重构它,重新去排列它,梳理它,选择你觉得最好的一个地方,一条街,或者一棵树子。像夹关古镇,很适合一对小夫妻躲在那个地方:一个小镇,有一条白沫江,有过去南方丝绸之路的故道。一个外地读者,可能从来没来过川西坝子,永远都不会来白沫江,但他脑中能够马上呈现出那个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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