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疯子,男人们大多表现得宽容,因为疯子是个女人,还因为她死了男人。
1.
大年初一,村里被一种恐慌的气氛笼罩着。人们去拜年,说过了吉利话,不是感慨过去畅想未来,而是压低了声音,讨论昨天那场山火。
大火是在昨天早上烧起来的,那时候人们都在祭祖,就是上坟。
男人们一大早爬上村南山,来到坟头遍布的高地,找到各家各户的坟包,在墓碑前摆上酒,苹果,橘子,酥肉,炸黄花鱼,糖果,然后点上一把香,开始烧黄纸。
冬天天干,南山上全是荒草,不知道谁家的火星没看住,引燃了一堆。恰好昨天风大,给那野火施肥,火头雨后春笋般蹿上天去,嘲笑着惊惧的人类。还好众人跑得快,没造成死伤,但那火已然摧枯拉朽地烧毁了整片坟地。
烧祖坟这种事情太大了,比烧了自家房子还可怕,这是对祖先的大不敬。各家各户的老祖宗保佑后代年年顺遂,但这一把火,就把这种赐福给烧没了,少了神明力量护佑,人们只能直面来年的所有灾难。
初一拜年时,众人都会充满敬畏地加上一句,老祖宗原谅,要保佑家里全年无病无灾啊。
没人知道纵火犯是谁,家家都在烧黄纸,每个男人都制造了火星,都是潜在的凶手。但大家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彼此撇清的过程中,竟然统一了口径,盯上了另一个人。
是那疯子干的,你算过没,昨儿是她头七。拜年时,方方的叔叔低声说,疯子回来了,来报复我们。
跟我想一块儿去了,我也觉得这火蹊跷,父亲坐在床边,抽上一支烟表示后怕,那疯子平时不就最喜欢鼓捣火?
吐出一口烟,爸爸看向方方,好像在寻求附议。方方觉得好笑,找不到凶手,就把责任推到亡者身上。但他还是学着爸爸的样子,说上一句,八成是。
2.
杨淑君的丈夫在运石子途中出了车祸的那一年,方方刚刚出生。村里多了一个婴孩,也多了一个寡妇。
自打记事起,方方就没听说过杨淑君的名讳,但知道村里有个疯子。每次放学回家,方方都能在村口看到她。她没有任何亲戚,十几年前就和家里人决裂,自己一个人嫁到北方来的。
初成新娘的杨淑君非常正常,那年她21岁,知书达理,待人亲善,所有人都喜欢她。婚后,夫妻二人,男耕女织,日子蒸蒸日上。
杨淑君的男人十分能耐,自己玩一辆大车,天南地北跑运输,脑子聪明,又肯吃苦,很快赚下了三间大房子。村里有眼红的人就说了,这天天不着家的,迟早出事,后来果真死在了外地,没得实在突然。
男人死后,杨淑君的行为举止就变得怪异起来。她总是穿着一条红裙子,坐在村口的石碑下面,痴痴地望着柏油路的尽头。人们说,她这是在等人啊。
与家人决裂,彻底和南方断了联系,那家人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原本丈夫是杨淑君在这个新世界唯一的依靠,但他狠下心来一死,她就彻底孤立无援了。杨淑君没全疯,只敢疯一小部分,因为全疯的人自己活不下来。
她自己在家舞弄锅碗瓢盆,一边炒菜一边哼着小调,村里有人见过她做的饭,黑糊糊的,没见识的人,还以为是煤灰炒炭。
疯子自己当然能吃得下去,没疯之前她做饭的手艺就是这样,她丈夫都吃得下去。以前是两个人吃,现在是一个人吃,只是更寂寞一点。
可疯子也不寂寞,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女人和自己的影子都能互动,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擅长自嗨。一到下午,疯子就出没了。
她身穿红衣,头发黑又长,如同水泻,坐在村口高耸的村碑底下,盯着来来往往的车子,嘴里蹦着越来越可观的数字。
偶尔有男人们经过,会问一句,疯子,今天跑了多少车?疯子就会中断统计,一笑,露出一口的白牙,说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数字来。
大家都知道一天跑不了几百万辆车。那些男人走远了,还会回头,偷瞄疯子的裙底,同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再补上两个字,真疯。
这些都逃不过方方的眼睛。方方走路喜欢低着头,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到他在用审视的、轻蔑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
疯子在村里是个笑柄,人们在背后谈论她,谈论她诡异的举止,谈论她悲惨的身世,但很少有人会真和疯子搭话,平时走路遇到就装没看见,实在是狭路相逢,挤出一个笑,说上一句,天儿真热啊,随即低头走开,好像疯子是传染病。
传染病那种东西,远远看着别人被传染挺带劲,但没人想近身,更不愿自己的孩子沾上她,但孩子们偏偏不这么想。
村里有个叫大军的,长得人高马大,是这一带的孩子王。和方方同岁,但块头顶两个方方,他对疯子非常感兴趣。村口是块宝地,下午天还没黑的时候最热闹,乘凉的,卖猪头肉的,打牌的,卖豆腐的。
疯子非常喜欢看别人卖豆腐,她会像个女学生一样,端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看着软软的白豆腐被刀锋轻易地一分为二。
她的眼睛会释放一种迷幻的光,她会想到摩西劈开红海,想到西伯利亚树枝上的软雪,想到淤泥中起舞的天鹅。但身为孩子王的大军,看到她那个傻样,就会想到更多捉弄她的方法。
方方已经看到过不止一次了,大军打头,后面跟着大田和小田两兄弟。他们装备各处搜集的玉米粒,小木棒,从各个角度,空袭村碑下那个红衣妖女。
疯子被围殴,却没有表现出急躁和愤怒,只是歪着身子躲避,好像一条妖娆的大蛇。投掷物大多南辕北辙,但有一些还是命中目标。打牌的人被惊动了,从激烈的牌局中抽身,看到这个场面,笑着说一句,这帮孩子。只有卖豆腐的老头会呵斥他们,身体前倾覆盖在手推车上,喊,鬼崽子,豆腐,小心豆腐!
有一次,大军挑了一块小石头,扔过去,正中疯子的脑门。疯子“嗷”地叫了一声,捂着脸逃跑了。
日薄西山,牌局散了,村民们搬起小马扎回家睡觉,村口只剩下了疯子一个人。她总是待到半夜再回去,仰着头,吹夜风,看星星。
她永远形单影只,可她总有事情做。她每天都是下午出没,看完星星回家之后,就已是后半夜,她的作息只与这个村落一半重合。
对于疯子,村里人的态度各有不同。男人们大多表现得宽容,因为疯子是个女人,还因为她死了男人。大家都是男人,知道一个男人对家庭多重要。
少数没结婚的老男人,盯上了杨淑君的身段和容貌,但没人会真看上一个疯子,于是像蝗虫一样期盼着杨淑君露得更多。而女人们都反感她,她们传统而敏感,反感一切怪异的事物——这些态度在疯子周围拉扯出一种平衡,除了偶尔遭遇冷眼和来自大军的欺侮,她万事大吉。
那一年,方方十岁,上五年级,距离疯子变疯刚好十周年。十月份,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要说跟疯子有关系,其实也没多大关系。村里不正常的除了杨淑君,还有一个男人,他和杨淑君不一样,他的疯经过鉴定,是持证的。
但没人会叫他疯子,他沉默寡言,酷爱下棋,勤于耕种,表现得简直比方方他爸还正常。他有一个棋友,是隔壁的老头,两个人经常搬俩小马扎,坐在男人家大门前,铺一个棋盘,摆上车马炮。多年来,两人互有胜负,气氛和睦,但不知怎的,老头近些日子似乎参透了什么,棋艺大涨,男人在棋面上屡屡捉襟见肘。有一天,男人连输五局,虽没开口,但脸色已经十分难看,老头嘴上还不依不饶,说,怎么样,我上一局,这样,咱再摆一局,我让你半边车马炮。
男人没说话,站起来,搬着小马扎就进了家门,老头说,怎么,不摆了,这还输不起了?他收拾棋盘的工夫,男人又走出来了,手里没了马扎,换上了一把短管猎枪。老头抬脸,还没看清那是什么,男人就朝他肚子来了一枪。
老头捂着肚子说,你他娘。倒在地上,没见多少血,但肠子什么的已经都被打断了。
村里十年也出不了一场命案,警车来了很多辆,搅动了这个封闭的小山村。人们看着被押走的男人,想起了疯子。
他们说,这人看上去还没那么疯,谁能想到会杀人,村里还有个更疯的,指不定那娘们什么时候也把我们杀了。
他们内部相互确认,确定疯子手里确实没枪,这才放下心来。但是还有另一个隐患,就是疯子喜欢玩火。
疯子对于火焰的执迷是她被确认为疯子的另一个原因。早在几年前,那个苗头就出现了,村里收完玉米,把秸秆堆在田垄上,夜晚,疯子穿着红裙游荡到田间地头,拿出一盒洋火,尝试擦出火星来。
所幸有人经过,大声喊一句,疯子,你他娘干啥呢!疯子一惊,手中洋火都掉了,提着裙子逃跑。
还有几次,人们看到疯子在村里的一处沟渠烧垃圾,烧出滚滚黑烟来,半个村都弥漫着刺鼻的味道。疯子就站在上风口,手里还握着烧焦的火柴杆,看着近在咫尺的火焰,眼底铺上一种奇异的华彩。还有人半夜路经疯子家时,看到里面有红光,外墙投上黑魆魆的鬼影,十分吓人。
他们说,要提防疯子,她真有可能把你家烧了。
就在村子死人之后,人们对疯子的态度终于达成了一致:她是个隐患。有史为鉴,接近疯子的,肠子都被打碎。
疯子经过之地,人们都会自动清出一块区域来,那个区域只有她存在。她觉察到了人们在躲着她,排斥她,这种躲避明目张胆,是由惧怕滋生的,天下疯子都一家,谁也不想做下一个死的。
她坐在石碑底下,没有数来往的车子,就这么干巴巴坐着,这是第一次,方方从疯子的脸上读出来寂寞。
后来又出了一件事,疯子和大军的家人干起仗来了,确切地说,是大军他爸妈在骂她,踢她,而疯子像根木头一样,既不反击也不争辩。
原来是昨天晚上,疯子潜行到大军家附近,用石块把大军家里的玻璃砸了个稀烂。有人恰好碰到了肇事逃逸的疯子,后面还跟着个黑影。疯子好认,长裙飘飘,是大红的,但身后那个影子就不知道是何方高人了。
大军妈说,你们瞅瞅,这还有同伙。大军爸说,咱们就应该把疯子赶走,她今天能砸我家窗户,明天就能烧你们家房子!
疯子死于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小年。家家户户都在剪窗花,包饺子,看晚会。下雪了,疯子一个人跑出来,穿着红裙,光着脚,套着一件破棉袄。她烧光了家里所有的木柴,实在太冷了,在房子里呆不住,跑出来想法子取暖。
她带着一盒火柴,里面藏着火种,寻寻觅觅,终于在一户人家后面找到了一堆柴。那家人听见声音了,打开门,识破了疯子的意图,大喊一声:杨淑君!劈手夺过火柴,踢了她屁股一脚,把她赶走了。
她在雪夜的村中游荡,身上的体温逐渐失去,黎明之前,睡倒在村西的磨盘边,像一朵雪地中的玫瑰。
疯子死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她。直到大年初一,她才随着那场诡异的大火一起,苏醒在这口口相传里。
3.
在真正认识杨淑君之前,方方从不知道村里还有这样的人。
那得追溯到十岁那年的夏末了。那日深夜,家里没人,方方一个人出门,漫无目的地晃到村口。
其时众人散去,星月寂寥,杨淑君独身一人,站在空地上唱戏,“大哥休要泪淋淋,我有一言奉劝君,你好比杨柳遭霜打,但等春来又发青。
小女子我也有伤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亲,又谁知亲朋故旧无踪影,天涯冷落叹飘零……” 红衣红裙,像一个幽怨的女鬼。
方方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他充满悲伤地想,这个女人心里一定有很多事,她说不出来,所以要唱出来。这么想着,杨淑君的声音断在风中,回过头,看见了方方。
她没有诧异,反而对方方笑了笑,那是一种对大人的笑,方方从那个笑容里收获了平等。杨淑君走到方方身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小听众,问,你不怕我?方方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杨淑君忽然伸出双手,喉咙内部滚出雷鸣,作势扑向方方,仿佛吃人的妖魔。方方依旧无动于衷,就是看着她。她终于不闹了,问,你叫什么?
我叫陈桐方,方方开口,耳东陈,梧桐的桐,方圆的方,他们都叫我方方。
杨淑君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点点头,陈桐方,好名字,好听,方方也好听。方方问,那你的名字呢?杨淑君蹲下身来,和站直的方方齐高,名字只是一种叫法,你就叫我疯子。方方摇头,说,他们都叫你疯子,我不叫你疯子。
杨淑君有点诧异,觉得这个孩子真特别。我叫杨淑君,她学着方方的句式,白杨的杨,贤淑的淑,君子的君。
那三个字一出口,杨淑君暗自恍神,她觉得,似乎已经很多年没说起过这个名字了。“疯子”听得多了,仿佛那真成了她唯一的身份,取原名而代之。
方方说,我爸妈说,不能直呼大人名字,那我叫你姨吧。其实这么一叫,名字就属于白问,但方方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这个唱戏的女人到底叫什么而已。杨淑君没想到能从一个孩子这里得到那样的称呼,竟然有些措手不及。
杨淑君半夜唱戏不是秘密,很多夜归的人都撞见过,村里的狗也知道,女声一起来就跟着吠。但鲜有人知的是,杨淑君家里竟然有那么多书。
但方方知道。去杨淑君家里的那一天,一座宝库在他面前开放。杨淑君说,这些书,随便拿,还不还都可以。
方方瞬间意识到,这对于他而言是多么大的一份馈赠,因为他正处于看书的黄金时代,看书像啃书,家里的书籍已经无法填补他的饥饿感。
方方从认字起就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这也就是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这些书籍能令他思考,令他感叹,令他孤独。他觉得,每读完一本书,他就像又跨了一个台阶,就又往上走了一层。
这一屋子书大部分是杨淑君出嫁时带过来的,她没有嫁妆,这么多书就是嫁妆。杨淑君的男人活着的时候很宠她,专门留出一个屋子来给她放书,后来书越买越多,分门别类地放在三个书架上,像个小书店。
后来,方方才知道,杨淑君以前竟然是个老师,在镇上的初中教语文。她本是大家闺秀,满腹诗文,多愁善感,上课时带着学生读诗,读苏东坡的《江城子》,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会忍不住流下泪来,学生们都说,这才是真正的语文老师啊。没想到十年以后,她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东坡。
她家出事后,学校就不敢再请她了,担心一个大疯子,会教出一群小疯子。于是她所有的诗歌、小说、哲学、散文、戏曲都烂在了屋子里,也烂在了她的身体里。所有不属于她这个身体的,迟早有一天,会随着新陈代谢全部排泄干净。
杨淑君很喜欢爱读书的方方,她觉得这小孩很有灵气,充满了对于世界的想法与好奇,就像年轻时候的她。她曾是老师,比任何人都知道方方是个好苗子。方方问,姨,这一屋子的书,你最喜欢哪一本?
杨淑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红楼梦》,说,这本书,我已经读了17遍。方方看过《红楼梦》,一知半解,只记得里面贾宝玉娶了薛宝钗,宝哥哥大婚之夜,林黛玉病死了。方方问,你最喜欢里面的谁。杨淑君想了想,说,晴雯。
杨淑君说,你来我这里看书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不然会被别人当成小疯子的。杨淑君绝对是为了方方着想,担心方方会遭遇像她一样的冷遇。
但方方说,我不怕被当成小疯子,真要那样,我就也穿一件红衣服,和你一起坐在村碑底下。杨淑君摇摇头,说,方方很勇敢,但被人叫疯子,总不会是一件好事情。方方摇摇头,我觉得做疯子挺好,而且姨,我觉得你不疯,你比这里所有人都正常。杨淑君愣了一秒,忽然笑了出来,说,你这孩子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