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萨特说,人是被抛来这世间的。而巴黎与我,同样处在这一既暧昧又疏远的关系当中。所有俗世小说都必须以男女主角偶然相遇为开头,我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迷迷糊糊地撞进了巴黎的怀抱。她将我温柔搀住,轻声道一句“可要小心呵”,只留给我一个袅袅娜娜的背影。魂牵梦绕,细雨绵绵,阴晴不定,就连天空也笑我老套,它用任性点醒我:明天,某时某地,我们必定会再次相遇——正如撒娇耍赖的预定和谐。
2.感谢上帝,巴黎位于法国,正因如此,它才成其为巴黎。究竟是巴黎这面魔镜映照出了法国人的本质,亦或是所有法国人都染上了名为巴黎的病毒?马克思一本正经地写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何不将其玩笑般地倒置过来?建筑风格决定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
3.巴黎街头游荡着矛盾的精灵,她擅长于使人精神错落,置身于癫狂时空当中。德国人适合于分形理论,他们用庄严搭建庄严,用高贵堆砌高贵,一曲卡农被设计地分毫不差,情感以正比例阶梯式层层高涨,康德就踏着这道阶梯攀向理性巅峰。巴黎航向了另一个极端:它的一砖一瓦都是肃穆的,然而百转千回的肃穆却搭建成诙谐;它的一廊一柱都是高贵的,然而千树万树的高贵却堆砌成卑微。原是墓地的,现在成了花园;原是公主的,现在进了剧院——虚假高台之上,公主表演着曾经的自己,绝妙的反讽呵!巴黎就是这样一位自由自在的反讽主义者,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毒蛇;她通过自我否定,从虚无中展开了全世界;她一丝不苟地建起沙堡,只为有朝一日将其一举摧毁的快感。所以,巴黎永远是错误的,也永远是活生生的,就像卢浮宫前的金字塔一样,就像雕像头上的鸟粪一样。慕尼黑是一曲伟大的交响乐,巴黎的每个拐角,每扇半掩的窗户,每栋房屋都是一曲交响乐,然而所有的音符拼凑在一起,却毫无章法地孕生出一曲爵士。在其中,所有参与者都各得其乐。时间这位巴黎的设计者孤苦无依,它没有观众,便自导自演。在爱努大乐章中,所有梵拉都只唱出自己的心声,即便魔苟斯也一样,这种矛盾超出了人类的理解。然而也正因此,历史才会向最好的方向发展。
4.我一定是误打误撞地住进了巴黎的特务机关,否则招待我的何以会是詹姆斯·邦德?欲漫步夜雨的我,询问他巴黎是否安全,“只要你不穿金戴银(gold here gold there)”他一本正经地说,给我指明前路:去凯旋门吧!——我可什么都没带呵,连温暖的衣服也是,乞丐的国王在这里也能凯旋归来吗?街头席卷起寒气,脚下火车道纵横交错,涂鸦般划向远方。曦光曦光!我漫步斯卡波罗集市上,心中呼啸着想要找寻些什么的彷徨。从来也不愿将过往钉死在照片中的自己,现在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埋葬此处的愿望。雨丝化作伴奏,将巴黎的天与地连接在一起,在暗处,它们是裁面的凛风,在明处,它们是弹奏的手指。哦,上帝,我听见了什么?
5.巴黎从窗口跳将进来,献上情人久别重逢的狂喜。我紧紧拥抱着她,任由她撒娇、尖叫。用只有我才听得见的悄声细语。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它低伏在我的窗口,想要窃听去一星半点,你听吧,然后嫉妒吧!哪怕拿基督的阳具来交换,我也绝不让出此刻的缠绵。
6.阴云,北国,莫斯科。对温暖的渴望压抑在头顶,代替太阳照耀大地。仿佛昨夜人造的灯光仍未死去,它的精魂浮荡在空气中——又或许,巴黎自身就会发光?我们一生碌碌追逐,岂非正为了云开日出时的天地颠倒?
7.灰暗窗口化作五线谱,穿梭在街头巷尾,将巴黎连接成一个整体——谁也不知道那朵朵灰云背后是否镶嵌着彩色玻璃,等待着,将遥远的阳光离析为一句天启。魔咒将我的目光引向行人脸庞,列维纳斯藏在阴影中向我伸手。微笑不自觉地漫溢开来,装填整个心房,然后化作开膛破肚的大笑——祝福所有人平安,得所愿偿!饥饿与寒冷在高贵的风衣下是如此真实,毫不掩饰,也无需掩饰——毕竟,这里是所有欲望的故乡,哪怕偷窃与交配,也都是神的羊羔。我看见自信。纳斯卡巨画被制成面包,那些柔软石头上的纹路不也需要依靠奇迹执笔绘就吗?可现在它们就摆在柜台上,近在咫尺。稠鱼烧和长棍。
8.巴黎充满了魔幻与变形,眼前的麻雀想必曾是哪国的公主,只因女巫的嫉妒而被改换了样貌,那道小小目光中充满对男人的抗拒和好奇,毫不感激地夺取着我的供奉。去吧,我知道你需要养育家庭,哪怕换了模样,也能够坚强地生活下去。
9.找寻着脚踏车,失落在这座永恒的迷宫里;前进,向着歌剧院上空的奏鸣!歌剧院就像金字塔,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充满了血腥屠杀还有一如既往的魔法。黑珍珠号被纳入瓶中,化作白炽灯心航行在微缩的海洋上;女人被美杜莎的目光石化和诗化,以禁锢的姿态被迫向来人出卖色相,青色而坚硬的皮肤掩去了一切红晕。我听见羞愤与求救,却无能为力,在这巨大的独裁势力之下,我宛如蝼蚁!
10.流浪汉沉睡在辉煌殿堂中央,做着统治的美梦。一场反叛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我看见来人交头接耳,传递秘密讯息,憎恶的目光投向“ACADEMIE NATIONLE DE MUSIQUE”。每个人都想一哄而上,取而代之,在廊柱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让雕像代替自己面对死亡。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能被刻成雕像?何况其中有一大半席位被本不存在的神灵与英雄占据。天使仰仗世袭的血脉,旁若无人地嬉戏,她只衣衫款款地走下神堂来拉我的手,我拒绝后,她便露出恐怖的真面目,紧上皮衣,执起马尾鞭性感傲慢地抽打着我,于是久违的性欲从胯下涌出。愿在行房时,我会被那些重达百逾斤的肉身压跨撕裂,化作一件血衣,就这样,永远永远地沾附在她们身上,恍若缠绕的诅咒。
11.分道扬镳吧,至此,为了更好的明天。比起相遇,巴黎更适合于别离,唯有别离才能如此百转千回,惆怅满腹,却又充满对下一次相遇的热望。这座城市在塞纳河波涛日复一日的冲刷下自身也融化殆尽,从窗口和眼眶中倾泻而出,粘稠的力比多充塞天地间,无处发泄,被意识的浓云打落回地面,压缩成有形姿态——伊卡洛斯呵,倘若你的翅膀用黄金铸就,就能够像西西弗斯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上帝,直到在末世审判中推翻天国的统治。你辉煌的姿态将投射在天空之中,那些嘲笑之人将无地自容。此时此刻,就连大理石也被津液浸染,渐渐摆脱盲从,变得桀骜不驯起来。它们欲图振翅高飞,冲向天际。
12.寒风连同穿梭的车流一起,从毛细血管深处向我撞击而来。这只要命的冷血动物呵!我被它劫掠一空,只剩单衣一件,孤独地蜷缩在大地之上。一片秋叶——被风卷起,任意东西。一具死尸——倒挂在瀑布中,流连忘返。有人解开绳索,将被缚的我温柔地领往前方。我信任地躺在砧板上,听由那只手指化作刀刃在躯壳上画出一张鲜血淋漓的微笑。就这样,我被吞进上帝的肚子中,与祂融为一体。管风琴透过键盘的缝隙扬撒佐料,香气逼人。哪怕是在最后的晚餐上,基督也一定是幸福的,因为祂面前摆置着琳琅满目的食物——甘愿奉献的我们。
13.孤独的祈祷者呵,你向着圣像跪拜,然而又有何人知晓:基督竟是那犹大?凡无人时,长椅便代替世人,造成拥挤的假像,由此,第一推动的问题迎刃而解——第一个成为基督徒的人,一定是被教堂的肃穆迷惑的可怜人,一个在寒风中寻求庇护又碰巧撞破这片寂静的流浪汉,就像我一样……然后,多米诺骨牌倒塌,一幅又一幅彩绘从叠涌的墓碑中流溢而出。可是,小心哪!凡逝去的并不真正逝去,音容笑貌残留在长椅的灰尘中,门一开,便蜂拥而上,灌进参观者的口鼻,于是那些被遗忘之人,都在我身上重新复活!我旁观自己的身体流出泪来,双手交握前胸——此刻进驻血肉中的,莫不是救国的圣处女贞德?是了,是了,我能听见烈焰的剥蚀声,还有她凄惨的呼号——烈焰将她封圣!古往今来,被崇拜的永远只有痛苦,杀敌的痛苦,自戕的痛苦,还有处女被夺取的痛苦。圣母升天,教堂的名字。那尊真人高的雕像一袭白衣,微笑地张开怀抱。我期待着掀起她的裙子来,看见底下一颗跳弹浸透汗水。由此,我将成为第一个揭露基督本质之人——那无处发泄的性欲蒸馏出了纯洁的少女。圣母当然还是处女,就像夏娃用亚当的肋骨建造一样,圣母诞生自凝结的精子。她本无需受孕,因为她全身都淋满了男人的丑陋。在她对面端坐着一排人类模样的圣徒,眼中饱含对世人的怜悯。可是……这些以痛苦为食的秃鹫呵!这些自带提灯诱人往前的深海扁鱼呵!我中了你们的埋伏了……忏悔室就像监狱一般阴森可怖,密密麻麻的栏杆一定是为了遮掩僧侣的口水和红眼——他们气喘吁吁地躲在阴影中,啜饮来人的罪恶,在月夜中变身。
14.穹顶巨画何以绘就?一个秘密的午夜,上帝醉倒在地,碰碎了地球,于是颠倒的重力撕裂成帕特玛大灾难。米开朗琪罗之辈幸运地坠落在教堂顶上,为了纪念这场拯救,他们信笔描画上帝的伟力。
15.跨过塞纳河上的石桥时,我曾亲眼目睹乞丐从轮椅上站起身来收拾行装。耶稣呵,你与他们没什么两样!且请离开谋求同情的轮椅吧!你收取的不是钱币,而是圣女一生的幸福呵!
16.无名书店中,精灵宝钻静静躺在角落中,等待来人翻阅。又或许是巴黎人的玩笑?白女巫的咒语被堂而皇之地摆放在醒目位置,而哲学一栏中充斥着魔法的历史。该死的骗子,难道巴黎人竟然将魔法当做他们的哲学?
17.传说在某处,一座宫殿收集了世界上所有的门,只要转动把手,就可以通达任何你心仪的地方。然而颇为讽刺的是,那里却被用来关押失去希望的罪犯们,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便只能永世徘徊在门的彼端,与世界天涯咫尺,咫尺天涯。还有另一些人也被关在这座天堂地狱之中——因为他们太贪婪了,竟希望一念之间看遍无数风景,结果就是,他们永远在抉择之间抉择,像面对着镜子中的镜子。上帝就被关在那里。而现在,这间书店也囚禁了我。一座无名的书店。我听见维斯特洛彼岸波涛汹涌,永夏之地上旧神鼾声阵阵……镜子的夹缝呵!黑洞是否也曾变得仁慈,将我抛出——或是抛向——这世界?
18.协和广场上雕像林立——不是游人在欣赏雕像,却是雕像围观我们这些有死的生命体。嘲弄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甚至能听见他们坐在电影院VIP座椅上大嚼爆米花的声音。从未学会向石头和鸽子展示尊敬的我们,又凭什么领受他们的尊敬呢?银河系漫游指南的结尾,人类被老鼠所统治,仍自以为是地球的主人;克苏鲁神话中,人类诞生自旧神的实验意外——“从未见过的菌种?留着再观察观察好了。”无垠宇宙中不存在生命的绝对定义。我们当真是凭借自由意志创造了雕像吗?亦或是冥冥之中——埋藏在基因深处——有某种声音在艺术家耳边苏醒,诱惑他们将自己的形象精心打造?自视甚高的奴仆呵!
19.AVENGERS ASSEMBLE!ASSEMBLE!WILL TO POWER! 难道,权力意志才是这些雕像的本质?——尼采的幽灵呵,请你滚出法兰西去!莫将那污秽脚印踏在这片天国乐土。忙头昏脑的意志,该如何打磨出如此光洁的皮肤,优雅的臂臀?不,那些石头从未被人类的欲望扭曲,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够以既天真又淫荡的姿态挺立于大庭广众之下,傲然展示自己的阳具或阴道——就像孩子炫耀他们的新玩具。日复一日领受着雨打风吹,人类那腐烂奶酪的气味在他们那里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鸟粪和青草,还有沙尘粗粝的腥气。石像的残肢断臂掉落在地面,露出钢筋的脉搏。那些身躯无需经受时间洪流的冲刷,因为生命被钉死在至高的一刻,永恒轮回。我看见展雨村怀抱着展纤的尸体仰天长啸,一腔愤憎恶不知发泄向谁,便凝结为肌肉的弧度。这颗人形炸弹呵,弹片的锋利划过脸颊,凌冽寒风。我迷恋雕塑,胜过迷恋人类。因为雕像不会反抗,任由我用最狂乱的幻想将它们肢解,剥制成标本,然后摆在空想的殿堂中。我为所欲为,他们则以最迷茫的热情和最强大的坚忍来回应我的爱抚。
20.这是一片赝品的广场,所有雕像都在卢浮宫中有其真身。它们无非是影子而已,然而有时候,成为某些人的影子,全心全意遵照别人的意志行动,比起用自由承担所有责任,更要容易许多。这些雕像是家庭中的次子,它们既不像老大那样具有开拓精神,也不像老三那样受人宠爱,因此才能够心无旁骛地守卫在卢浮宫前,得享一片微风轻拂的喜悦。时间是癌变的细胞,真品雕像被迫带上沉重的化疗机械,放弃蓝天白云;然而赝品无需看重生命,它们追逐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于是,亚特兰大与希波墨涅斯在湖心赛跑,维纳斯从莲池上盛开——而非拥挤在迷宫中央,被游客烦躁的呼吸日益侵蚀。卢浮宫搭载着世界上最大的罪恶,因为她建立起了一整套比较机制,将雕像的美按照冷冰冰的技术和吵闹的习俗划分为三六九等,让那些没能上榜的雕像沦为奴隶和铺路的石块,从而在内部建立起了冠冕堂皇的威权政治。
21.我听见呼唤,就在遥远的迷宫深处。
那是我的妻子菩提。
她因为一场意外从雪峰上滑落,坠进恐龙仍未灭绝的太古纪。为了告知我她的存活,留下能够穿越时空的讯息,她孤身一人建造起整座石头宫殿,然后自己成为了那颗层层护卫的果实核心。就这样,她渐渐化作雕像,在沉睡中等待我的到来。
最近,这座宫殿因为一场地震而暴露于天空之下,发掘人员将珍贵的遗物连夜运送回卢浮宫。我在报纸上读到了她的讯息。那是留给我一人的,仅属于我们两人的小秘密——一幅仍未腐烂的油画。据说现场还发掘出了许多类似头梳和手镯的零碎物件,但这所有一切串起来,也无法证明在人类仍未诞生的太古,曾存在过某个仅有一人的高等文明。断代技术被认为出了错,专家们普遍相信这些零碎物件、油画、雕像,包括宫殿在内,都是不同时代的产物,于是它们被布置在各大展馆里,供游客欣赏。报纸上只写了这么多,我将这份没用的资料撕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事情已经很明朗了:我必须,必须立即去往妻子的身边,将她从永恒的黑暗中唤醒,为此,我需要首先将她的讯息从卢浮宫的四十万件藏品中辨认出来。
搭乘最早一班飞机抵达巴黎,在卢浮宫门前惆怅满腹地徘徊,每当想起菩提在太古纪旷野上的孤独与挣扎,内心就像撕裂一般疼痛。你默默等待了我这么久,而我竟丝毫不知。菩提呵,你在何处?且随我走吧!离开这座豪华的坟墓!
22.我听见呼唤,就在遥远的迷宫深处。
一位陌生女子的求救声。
她浑身赤裸,就像奶白色的时光之流——荡漾着,战栗着,坚忍着。“为什么,我会站在这片羞耻的丛林中间?”她哭喊着问我,仿佛在向无法复返的梦境苦苦哀求,用双手捧回摔碎的月光。而我,不过是一名可怜的游人而已……无法回应她的期待,无法分担她的迷茫,甚至隐隐有一丝欣慰——因为她向我求救了,不是别人,而是我,刚好路过此地,目睹奇迹的我。若能与美人同行,卑鄙些又如何?酷刑下的证供颓丧地落下,我拾起那两个空灵清脆的单词,像拾起一条将我们两人紧锁在一起的铁链。请让我护你一生,直到时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