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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谈翻译: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

哲学园  · 公众号  · 哲学  · 2017-05-06 06:46

正文

转自微信公号:美国史教学与研究

鸣谢


傅斯年:译书感言



现在中国学问界的情形,很像西洋中世过去以后的文艺再生时代,所以去西洋人现在的地步,差不多有四百年上下的距离。但是我们赶上他不必用几百年的功夫;若真能加紧的追,只须几十年的光阴,就可同在一个文化的海里洗澡了。他们失败的地方不必学,只学他成功了的。他们一层一层进行的次序不必全抄,只抄他最后一层的效果。他们发明,我们摹仿。他们众里寻他千百度,我们俯拾即是所以我们虽然处处落人后,却反而得了个省事的路程,可以免去些可怕的试验。至于我们赶他的办法——省事的路程——总不外乎学习外国文,因而求得现代有益的知识,再翻译外国文的书籍,因而供给大家现代有益的知识。照这看来翻译一种事业的需要不必多说了。

 

然而中国人学外文已经很久了,翻译的效果,何以这样稀薄呢?论到翻译的书籍,最好的还是几部从日本转贩进来的科学书,其次便是林译的几种最下流的小说。论到翻译的文词,最好的是直译的笔法,其次便是虽不直译,也还不大离宗的笔法,又其次便是严译的子家八股合调,最下流的是林琴南和他的同调。翻译出的书既然少极了,再加上个糟极了,所以在中国人的知识上,发生的好效力极少。仔细想来,这都是因为翻书没主义。没有主义,所以有用的却不翻译。翻译的多半没用。我对于译书的主义非常简单,只是译书人的两种心理——也可说是一种心理的两面。我现在把他写下来。

 

(一)译书人对于作者负责任

 

(二)译书人对于读者负责任

 

这两句话看来好像非常浅近,其实施行起来,道路很多。

 

我先把他概括的说明。

 

我们纵然不能做作者的功臣,又何必定要做作者的罪人呢?作者说东,译者说西,固然是要不得了;就是作者说两分,我们说一分,我们依然是作者的罪人。作者的理由很充足,我们弄得他似是而非,作者的文章很明白,我们弄得他半不可解,原书的身分便登时坠落——这便是不对于作者负责任的结果。严幾道先生译的书中,《天演论》和《法意》最糟。假使赫胥黎和孟德斯鸠晚死几年,学会了中文,看看他原书的译文,定要在法庭起诉,不然,也要登报辩明。这都因为严先生不曾对于作者负责任。他只对于自己负责任。他只对于自己的声名地位负责任。他要求名,然后译书,只要他求名的目的达到了,牺牲了原作者也没不可以。我并不是说译书定不为求名,这是不近人情的说话。但是断断乎不可牺牲了作者,求自己的声名。这是道德上所不许。况且这手段并不能达到求名的目的。严先生当年牺牲了孟德斯鸠赫胥黎,居然享了大名,则也是当时则然,现在却办不到。

 

当年读英文法文的很少,任他达旨去罢,谁肯寻根追求。现在读外国文的多了,随时可以发现毛病。马君武先生把托尔斯泰的《复活》删改了许多,我的同学汪君罗君一找就找到。林琴南把Ivanhoe书中的一个离去翻成死去,我五六年前读这本书时看到,便大笑了一番。又如某君要从英文的译本中翻译一本法文原著,我的一位同学,早预备着等他出版以后,照法文的原文,英文的译本,仔细考较一回。所以在现在情形之下,翻译者虽欲不对于作者负责任而不能。但是这责任也还不是容易负的呢。要想不做罪人,须得和原书有六七分相同;这六七分的事业,已是极难了。译书的第一难事,是顾全原文中含蓄的意思,作书人说一句话,并不仅是一句话,话里头还包含许多层意思。这样情形,书越好的越多。若是仅仅译了原书的字面便登时全无灵气。因而外国有法定的翻译权,不许人不经作者许可便译。这不仅是保护作者的利益,并且保护原书的身分。中国人不入这同盟,不受这法律的限制,应当利用这个机会多多翻译,实不应当利用这个机会坏坏翻译。

 

昨天《国民公报》上有张东荪先生的一通信,约我翻译詹姆斯教授的《实际主义》。我原来有翻译这书的愿心,我原来有研究实际主义的计划;我现在虽然还有点译不好,也不妨慢慢研究,慢慢的译。后来一想,这意思不然了。想翻译这本《实际主义》,必须对于实际主义有把握;想对于实际主义有把握,必须先研究造成实际主义的实际方法论——就是实际逻辑;想研究实际逻辑,必须先研究机能行为两派的心理学。还不止此,想知道实际主义的,是不可不知康德以后各派哲学的得失;想知道实际主义的效用,不可不知实际主义的伦理学——人生哲学。如此说来,一事牵动百事。若不要做詹姆斯的罪人,还只得按部就班的研究。这是对于作者负责任。况且没头没尾,突然有一部《实际主义》发现,对于国人也没大利益。实际主义不是詹姆斯在波士顿罗威研究所讲台上创造的,也不是失勒在人性主义学里创造的,也不是杜威在逻辑理论上创造的,也还不是皮耳士在《普及科学月刊》上创造的;西洋思想界进化到现在,经那样的历史,受现代时势的支配,自然而然有这主义产生。和这主义相近的柏格森,同时出发,可见这主义是在现代生活之下,必生的结果;不懂现代的生活,便无从领略这主义。不懂得西洋思想界的历史,也无从领略这主义。就以詹姆斯的《实际主义》而论,有的地方论历史,有的地方论现在的别派。我们若没有一个概括观,并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所以在翻译这本书以前,应当有(一)一部可信的西洋思想史或哲学史,(二)一部可信的西洋近代思想通论,(三)一部可信的《实际主义》概论。有这三部书预先出世,翻译出这《实际主义》,才有人看,才看懂得,才有利益。不然,只可供游谈家的割裂,新学究的附会。总而言之,只给人当护符的材料——实际主义仍然是实际主义,中国人仍然是中国人。这都是为读者的地位着想,这种心理便是对于读者负责任。为这缘故,不可不注意以下四项:

 

1)翻译一部书以前,先问这本书是否本身有价值,是否在同类之中算最好的。

 

2)翻译一部书以前,先问这本书是否到了翻译的地步了,是否还有应当较先翻译的。

 

3)翻译一部书以前,先问这本书译过之后,是否大众看得懂——不觉得无灵性。

 

4)翻译一部书以前,先问这本书译过出版之后,大家读了生何样效果

 

总而言之,翻译的事业,只是为人,总得为读者设身处地想想,不能专求自己的便利。中国的学问界,并不受翻译的影响,这固由于译出来的书籍太少,也是因为译出来的东西太没系统;该译的不译,不该译的偏译。译书的效用,原不是给能看外国文书籍的人看的,原是给不能看外国文书籍的人看的。既是替不能看外国文书籍的人译的,便当替不能看外国文书籍的人想想,不当只管自己的高兴。所以译书的去取和次序,全是为读者而定——就是译者对于读者负责任。

 

这两层意思说明了,翻译上的一切事项,不难按这道理解决了。我先说翻译的范围。西洋书多得很,还是先译哪些是呢?这不消说应当先译最好的了。但是最好的和次好的,和不好的,又如何分别呢?好不好本没一定,只有看他有用没有用,有用便好,没用便不好。所以我们说应当翻译好的还是句笼统的话,不如说,应当翻译最有用的——对于中国人最有用的。我先举出几个条件来:

 

1先译门径书。这都因为中国人对于各种学问很少知道门径,忽然有一部专门著作出现,没人看他,不若先翻门径书,看作个引路的。

 

2先译通论书。通论书籍容易普及;况且这样一部里包含的意思,比精细特殊的著作,定然多的,读的人可以事半功倍。至于研究精细特殊的著作,固是学者当有的事,但是做这样事业的人,应当直接读外国文书,不能仅靠翻译。翻译只为普通读者而设。

 

3先译实证的书,不译空理的书。这是因为空理不能救济中国思想界。

 

4先译和人生密切相关的书,关系越切,越要先译。(像北美瑜珈学说长寿哲学一类的书,我真猜不到译者是何心肝。)

 

5先译最近的书。因为后来的书,是修正前者而发,前人的好处,他包括了,前人的坏处,他改过了。我们只须求得最后最精的结果,所以要先译最近的书。

 

6同类书中,先译最易发生效力的一种

 

7同类著作者中,先译第一流的一个人

 

8)专就译文学一部分而论,也是如此: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这是胡适之先生在他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一条提议。

 

以上译书的去取和次叙说完了。我再谈译书的方法。方法本是随人自己定去,不能受别人的限制。但是论到大体,也有公同的原则。我就把这公同的原则写下来

 

1用直译的笔法,严幾道先生那种达旨的办法,实在不可为训,势必至于改旨而后已。想就别人的理论发挥自己的文章,是件极难的事。不但对于原书不能完全领略的人不能意译,就是对于原书能完全领略的人,若用意译的方法顺便改变一番,也没有不违背原意的。想用意译,必须和原作者有同等的知识才可,但是这是办得到的事情吗?况且思想受语言的支配,犹之乎语言受思想的支配。作者的思想,必不能脱离作者的语言而独立。我们想存留作者的思想,必须存留作者的语法;若果另换一副腔调,定不是作者的思想。

 

所以直译一种办法,是真的必由之径。一字一字的直译,或者做不到的,因为中西语言太隔阂,一句一句的直译,却是做得到的,因为句的次序,正是思想的次序,人的思想却不因国别而别。一句以内,最好是一字不漏,因为译者须得对于作者负责任。这样办法,纵然不能十分圆满,还可以少些错误,纵然不能使读者十分喜欢,还可使读者不至十分糊涂。老实说罢,直译没有分毫藏掖,意译却容易随便伸缩,把难的地方混过!

 

所以既用直译的法子,虽要不对于作者负责任而不能。既用意译的法子,虽要对于作者负责任而不能。直译便真,意译便伪;直译便是诚实的人,意译便是虚诈的人。直译看来好像很笨的法子,我们不能不承认他有时作藏拙的用,但是确不若意译专作作伪的用。有人说:西洋词句和中国的相隔太远,定要直译,自不免有不可通的时候。这话真是少见多怪;我们只要保存原来的意思就完了,何必定要逼着外国人说中国学究的话?况且直用西文的句调译书,更有一重绝大的用处,就是帮助我们自做文章的方法。我们有不能不使国语受欧化的形势,所以必须用西文的意味做中国文。唯其如此,所以更不能不用直译,更不能不把直译所得的手段,作为自己做文的手段。这话说来很长,我在上一期里,已有专文论及了。

 

2用白话。这也是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一条提议。到了现在,文言已是死了的,不中用的。所以断不能拿他来代表现代的活泼著作。而且文言和西文太隔阂,白话比较稍近些。要想直译,非用白话不可,要想和原来的切合,非不用文言不可。白话文学一条道理,在现在直可说是天经地义,翻译自然可算里头的一部分,自然逃不脱这天经地义

 

3第二等以下的著作,可用提要的方法,不必全译。翻译不是容易干的,必须一种外国文的程度在水平线以上,更要对于所译的学问有精密的研究。这样说来,译材能有几个呢?然而应当翻译的东西又多,需要的又急,少数的译材不够应用,却怎样办呢?去年我在一位同学那里看见两厚本日文书,名字叫做《教育学书解说》,里边登载各家教育书籍,都用提要钩玄的办法。我仔细一想,这办法实是不差。照这办法,译的人可以省事,读的人可以省事;译的人可以用这方法多多转贩,读的人可以在短少时间,多得若干派的知识。在现在复杂生活之下,在现在若大海一般的出版界之内,不得不用这经济的手段。我并不是说专门学者只须看提要,我是说普通读者不可不先看提要。我并不是说一切著作不须翻译,都可用提要代替,我是说除非若经典一般的创造性的著作,尽可先做个提要,给大家看看。

 

学者的研究自然必须照着原书一字不放,一般的读者,还须求个事半功倍的道路。读者觉得我这说话和上文直译的主张矛盾吗?其实两件事全不相干。值得通身翻译的书籍,便得通身翻译,并且用直译的笔法。不值得通身翻译的书籍,或来不及通身翻译的书籍,便可做提要,诸位切莫混为一谈呀!

 

现在我把大纲的意见说完了;还有一层附带的话,再说一说。翻译一种事业,独自干去,用的力大,收效很难。若是大家共同翻译,共同研究,效验定然快的。材料的搜集,文词的讨论,错误的修改,都是共同取得的事业。事事皆然,翻译也不免如此。所以我很愿意大家多设译书会,用公众的力量去做这转移文化的事业。北京大学有个编译会是很好的了,只可惜一年以来并没有一部译成的书出版。(著作的在外。)我有几位同学对于此事盼望的很。我们同学很有些非常勤学。读书极多,并且好事的人,若是有热心而有学问的教员引导,组织一个译书会,合伙做去,不到一年,定有一部分的成效。我这话就算一种提议罢。

 

说到这里真说完了。看的诸君定要失望。我把这人人晓得的话,说给诸君听,实在是我的罪过。但是这话虽然人人晓得,却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实行。我现在就再说一番,刺激诸君耳鼓,奉求诸君想法实行!

 

本文选自《新潮》第一卷第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