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夜,入住精神专科医院。雨下个没够,就像前公司保洁阿姨看我的眼神,也没够。月光自然是没有的,这样也好,没有人能见到我的盛世美颜,也省了许多麻烦。
我不见赵院长,已是三年多;今天见了,才知道以前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忘不了我,这才请我回来;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姓苟的女护士,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谁知道她对我动了什么心思?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苟护士的眼色便怪:似乎羞于见我,又似乎想贴近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晓得他们的布置,都已妥当了,每个人想得到我。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苟护士一样,脸色也都红红的。我想小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他们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苟护士有什么孽缘,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孽缘;只有五年以前我在市五院精神科住院的时候,把我的照片贴在了病床的床头上,他们主任就很不高兴,担心会迷倒科里其他同事,争风吃醋,破坏科里的团结。苟护士虽然不认识他,同在医疗系统,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不许跟我当面表白。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暗恋我,似乎想表白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告诉他们的!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长得美的,也有长得丑的,也有正在谈恋爱的,也有已经结婚成家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兴奋,也没有这么遮遮掩掩。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苟护士赶上前,硬把我拖回病房中了。
拖我回去,病房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别人一样,半遮半掩,全都在演戏罢了。躺在病床上,便拉上了帘子,却遮不住浓浓的帅气。
前几天,内科病房的刘护士对苟护士说,他们科里的一个患者,肝硬化死了;几个人便嚷着要戒酒,以后得小心肝。“小心肝”?还不是想暗示我,我是她的“小心肝”。我插了一句嘴,你这算是跟我表白了吗?刘护士和苟护士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她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演戏!都是在演戏!
我那该死的魅力啊。我想起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刘护士的话,明明是在撩拨我。我看出她们话中全是暗示,笑中全是撩拨。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只为了挡住泛出的眼馋我的涎水,这帮暗恋我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但帅到这种程度,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是我勾引他们。我还记得赵院长教我,无论怎样好人,见了我的盛世美颜,他便忍不住想要犯罪。我哪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见了我摘掉口罩的样子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记事起,就常有人暗恋我,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日记一查,这日记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某某人今天试图表白我未果”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好帅”!
日记上写着这许多字,护士们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哦!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吃!嘻嘻!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苟护士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直勾勾的,张着嘴,同那伙第一次见到我的人一样。
我说:“苟护士,对院长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苟护士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赵院长引了一个老婆子,慢慢走来;她满眼放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赵院长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赵院长说,“今天请何大夫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婆子也是暗恋我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触摸一下我的身体。不知她给了赵院长什么好处才得了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怕;虽然不想跟她谈恋爱,胆子却比她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她如何下手。老婆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她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得更帅了,她是自然可以多满足一下自己的各种感官;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向我表白,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跪下来求爱,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婆子和赵院长,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越有勇气,魅力便越强,他们便越想得到我。老婆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赵院长说道,“赶紧罢!”赵院长点点头。原来果然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想得到我的人,便是我的主治医生!
准备占有我的是我的主治医生!
我是准备占有我的医生的患者!
我眼看要被被人表白了,可仍然是要向我表白的人的患者!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婆子不是我知道的无数暗恋者之一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仰慕我的人。她的微表情上,明明写着这是我的菜,我要得到他;她还能说自己是来给我问诊的吗?
至于赵院长,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做治疗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使用“无休克电击疗法”,我知道他想表达给我“放电”的意思;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治疗效果不佳的病人,他便说不但该“电击”,还可以“药物治疗”,这又是暗示要“吃了我”。我心跳了好半天。前天刘护士来说“小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他们的心思是同从前一样全都想要得到我。既然可以给我“放电”,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比如当面向我表白。我从前单听他们讲“放电”、“小心肝”,也装作听不懂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这些的时候,不但唇边说,而且心里还想着要占有我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院长家的狗又叫起来了。它也要向我表白吗?对动物,我还是有心理障碍的。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表白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向他们表白。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赵院长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弄个微信,把他们拉个群,发群文件置顶广播表白;这样,他们没有表白被拒绝的尴尬,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被我拒绝了,他们会想不开自戕的。
他们是只会逼着我向他们表白!——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王”的,时常向人表白,连其他动物植物微生物,都一一表白,想起来也教人害怕。
我不做“海王”,我不爱他们任何一个,我只是魅力无边。前天赵院长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它也同谋,早已接洽。狗眼虽然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赵院长,他也是人,怎么能允许自己家的狗对我一个人类有想法;而且合伙向我表白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所有暗恋我的人,先从他起头;要正告想向我表白的人,我是有原则的人。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都是准备向我表白的;我便问他,“也是暗恋我的,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你没有暗恋我?!”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为了向我表白,你们做了多少暗示?还有我的日记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赵院长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医生,科主任们先教的,情愫早就暗种了。所以连新来的,也都垂涎三尺地看我。
自己想向我表白,又怕被别人先表白成功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大清早,去寻我赵院长;他立在院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赵院长,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我知道他的心跳已经加速。他倒背着手,是怕我看到他手心里的汗。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赵院长,大约当初野蛮的人,喜欢对方,都会互相表白的。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肯表白,一味等着对方表白,便没有了后代。
“他们要暗恋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暗恋我的人那么多,什么事做不出;但只要转一步,他们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赵院长,我相信你是真心对我好,前天苟护士要给我加大药量,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荡漾起来,一到说破他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红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和他的狗,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仰慕我暗恋我的人。没有对我动心的人,或许还有吧,都在他娘的肚子里。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表白的;一种是知道不该表白,可是仍然要仰慕我的,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赵院长也忽然显出他的嫉妒的本性,醋意大发,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以“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等我主动表白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刘护士说的大家要“小心肝”,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