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们到底该有怎样的世界观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这句话的意思是小的迷惑,会让人搞错方向;大的迷惑,会让人改变他的本性。
从舜开始,人们推崇所谓的仁义,并且用仁义去偷换人的自然本性,为了所谓的仁义而约束自己和别人。这难道不是仁义的错吗?
接着,庄子又说:“我们一起来尝试讨论这个问题。夏、商、周三代以后,小人为了私利而丢了性命;士人为了美名而丢了性命;大夫为了保持和扩充他的领地而丢了性命;圣人则是为了天下人的幸福而丢了性命。
这四种人,从表面上看他们的事业虽然都不一样(段位、名声、称谓,好像也一样,互相觉得彼此很low),但是在所谓的伤害本性、伤害自己性命这一点上,结果是一样的。
臧和谷(这是两位传说中的人)相约去放羊,结果把羊放丢了。谷就问:‘臧你干什么去了?’臧说:‘我在放羊的时候夹着鞭子读书,谷你干什么去了?”谷说:‘我去玩簙簺(sài)游戏(一种类似于象棋的棋牌游戏)了。’两个人所做的事情虽然不同,可是在丢失羊这件事情上却是一样的。”
然后庄子又举了一个例子:“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zhí)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用现代话来说就是:“伯夷为了自己的名声饿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利益死在东陵山上,两个人的死因虽然不同,但在残害自己生命、伤害人的自然性情方面却是相同的。
庄子不仅仅是在说死这件事情,而是说内在灵魂的扭曲,经历的恐惧、悲伤这些事情上是一样的。何必认为伯夷的死就是有价值的,而持肯定态度;盗跖的死就是没有价值的,而持否定态度呢?”
以上仅代表庄子的观点,与本人立场无关。
庄子后面又说:“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这句话是在讲:那些追求仁义而死的,我们称之为君子,为了追求利益而死的,我们称之为小人。在为了追求外在的事物而死的这一点上,人们其实是一样的。如果从残害生命、损害本性来看,盗跖的死和伯夷的死其实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在他们之间分出君子和小人呢?
小梁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无从下嘴。你觉得庄子说的有道理吗?如果人人都像庄子这样去看世界,那么可能就不会有人努力地去创造,也没有什么人努力地去捍卫族群、国家利益,也没有人见义勇为了。
如果你不认同庄子的看法,那么你觉得庄子说的有什么毛病吗?庄子是问我们站在什么样的世界观上,或者我们站在什么样的假设前提之上。
02
人文主义的逻辑前提:每个人对集体都有用
世界是从自然主义精神过渡到了人文主义精神。庄子生活的年代正处在这样一个过渡期。而他之前的主流价值观更多地相信人应该跟所有的东西一样——追求DNA里的两个本质。
什么是DNA里最重要的两个本质?
第一是维持繁衍。男人看见好看的妞儿就会兴奋,然后产生有利于繁衍下一代的种种念头,获得种种脑波上快乐的奖赏。
第二是尽可能活得长一点儿。因为这样能看到更好的妞儿,再繁衍下去。
这跟道德无关,因为道德和人文主义的判断在动物世界里是没有意义的。
庄子倾向于自然——人应该跟其他的物种,其他的有情无情的众生差不多,保持最基本的DNA诉求就可以了。
而人文主义的世界观比较在意人的感受——你是不是在一件事情里觉得自己快乐、是不是感受到了爱、是不是因为融入了一个伟大的事业而感到存在和价值。
在《未来简史》这本书里,尤瓦尔把人文主义的历史做了一个简单的梳理,他说:“随着人类开始建立城邦,建立游戏规则,建立利益和文化共同体,建立管制模式以后,人文主义的精神开始涌现出来了。最传统而经典的人文主义精神是这样的——个人是重要的,个人的感受是对的,这是个人对社会制度安排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应激反应。”
所以你看西方的那些战争片(比如《拯救大兵瑞恩》),它关注的不再是战争,而是战争当中那些很小的个体,他们糊里糊涂地被拉上战场,充满正义感去打仗,打到一半发现这样的战争没有意义,开始觉得人生本身很可贵等等。人文主义体现在消费领域就是消费者永远是对的。不管怎么样,用户体验永远高于一切。
人文主义体现在政治诉求上就是一人一票是有价值的。但是问题就来了:这种传统的人文主义精神,表面上是社会结构对我们作为一个自然人的压迫而产生出来的一种应激反应。但背后其实有一种隐隐的假设——每个人对于整个集体来说是有用的。
每个消费者对于商家有用、每个公民对于政府有用、每个士兵对于打仗有用……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才发展出了对人的关心。
曾经最大力度搞福利政策的德国首相俾斯麦(他是“铁血宰相”,用很短的时间振兴了德国),尽一切可能去做有关人的福利的建设。俾斯麦之所以做福利建设,并不是他发自内心地想让大家愉快,而是他需要健康并且有知识的公民,因为这对于他的下一步计划有帮助。这是人文主义发展的一个内在的逻辑前提。
后来人文主义分成了两种,一种变成了不断地强化每个人,放大每个人的独特感受。强调每个人都不一样,一人一个态度。只要你喜欢的话就是好话,你喜欢的音乐就是好音乐,你认同的爱情就是对的爱情。
另一派的人认为: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别人如此不同,社会就会缺乏某种凝聚力、某种共同价值观和意识,没有团队的竞争力。因此个人的体会不是那么重要,个人与组织和集体的共同愿景、使命、趣味更加重要。
你想获得幸福,你必须处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必须在一个有力量的团队和组织里;你想获得健康,必须是大家一起努力发展出了抗生素、激素,或者发展出了中医体系。
总之个人的幸福、快乐、健康、意志是寄托在集体共同的幸福、快乐、健康、意志上面的。你个人的感受不那么重要,这是人文主义的集体版本。尤瓦尔在《未来简史》里和我们讨论了这样一个分野。
03
人文主义代替自然主义,而其本身也会被代替
我为什么会讲到人文主义这个话题呢?因为庄子作为一个自然主义精神向人文主义精神过渡时期的人,他看到了自然主义的人向人文主义的人过渡时产生的种种冲突。
庄子的看法是:既然你们要讲道德——仁义礼智信,从仁义礼智信里又要讲到个人的美好,还要讲到人和集体的关系,吵来吵去,又要分出高下。何必呢?为什么不停下来回到像动物一样,自自然然地活着呢?
我们在读庄子的时候,一定要知道他是什么时代的人——庄子是一个活在自然主义向人文主义过渡阶段的人,是一个拥有深邃思考力,并且对人类共同命运担忧的人,由此引发出来这样的一篇论述。
而经历了两千多年,我们看到的结果是人文主义精神正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替代了自然主义精神,成为了当今地球上的主流价值观。
我们学习历史,知道人文主义精神成为地球上的主流价值观才用了不到五百年的时间(确切地说是三百多年时间)的时候,你就会产生一种感觉——庄子看得太早了,他在两千年前就看到了现在的变化。
当我们知道人文主义只不过是人类发展的一个阶段,就像自然主义也是其中的一个阶段的时候,你就会产生一种想法: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人文主义的思想会像庄子所提倡的自然主义一样,成为一种遥远的过去。
现在很多人觉得个人的感受是天经地义的,除了吃喝以外,自己有所谓的精神上的连接才是重要的。有些人相信这个精神,有的人相信那个主义,在他们的这一套内在世界观的框架下,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世界。
比如有些朋友前几年接触到了一些因缘和合的思想,然后他会把生活当中的各个事件(刨除不能建立连接的),把能够建立连接的放在一起,于是产生一种“哇,世界上的缘分真的是不可思议啊”的感觉,然后在他们的大脑里筛选出了一系列的因果关系。
而另外一些人,他们相信个人的努力可以创造一切,所以他们很勤奋。不光改变了自己的身体,也改变了自己的意识,甚至呈现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超越性。这都是在人文主义范畴里面的。
04
个性终将被超乎个性的共性所笼罩
尤瓦尔在《未来简史》里说:“人文主义正在进入历史的过去,就像自然主义进入过去是一样的,未来个人的感受可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你的个人感受其实已经被一种很巧妙的方式强化成共同的感受了。”
在这里,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我的观察。现在每天大家都在看文章,今日头条也好,微信里面的看一看也好,百度的百家号也好。
我们每天都在看着类似的文章,强化着类似的价值观,我们以为这是一个独特的,为自己而设计的内容编辑体系。但你知道吗?其实你正在用一个非常个性化的工具,让自己成为一个自以为有个性的,能够被标签标出来的一类人。
一些IT公司会在后台,对每个消费者点击的文章进行分类,然后对看文章的人打上标签:这是一个佛教徒、这是一个爱国青年、这是一个文艺青年、这是一个后妈、这是一个觉得自己是后妈的亲妈、这是一个对婚姻充满了恐惧和愤怒的人、这是一个喜欢汽车的人、这是一个正在准备买房子的人、这是一个对理财产品很关心的人、这是一个极其八卦的人、这是一个对所有的人宣布他谈恋爱都很愤怒的人……然后你就被归类了,归成了某个你不知道的类别。
当这个时代越来越强化信息归类的时候,就会出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现象,这是活在自我人文世界里的结果。其实你已经被算法统计了,你也被算法统治了。
于是,一种曾经被我们认为如此不可摧毁的、如此理所当然的世界观正在人类的共同意识中变成过去。就像庄子看到的纯自然的人会成为过去式是一样的。
读《庄子》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现在人类的命运。
学习历史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历史并不一定能帮助我们看清未来,历史有些时候仅仅是用于帮助我们获得解放。
此话怎讲?比如说我们梳理了人文主义的历史。你会发现人文主义的历史只不过是人类心智模式的一个阶段。当你意识到它只是一个阶段的时候,你就获得了解放,因为你知道一个新的阶段终将取代它。
人文主义发展到极致的时候,特别强调个性,特别强调每个人都认为“我是独特的”。但结果却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独特之后,却长成了一群貌似独特,但其实没什么差别的独特分子。
大家都在非常细致地讨论我在“王者荣耀”里和你在“王者荣耀”里的感受,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和你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的东西,我在塞班旅游和你在广州旅游的那点儿区别。
表面上看区别大,但放在一个更宏观的层面上,个性会被一种超乎个性的共性重新笼罩。人文主义正在走向衰落,最重要的原因是人文主义所强调的超级个性,必然会被一种高于个性的共性重新覆盖,而这种共性背后,是技术、算法和科技模式,以及工具的平台化带来的。
再过若干年,一个人再强调自己那点儿独特的感受就显得很可笑。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你自己,机器会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不就是一个喜欢在“双十一”的时候买点儿便宜货的人吗?而“双十一”,可不是一个独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