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是沈刚伯先生写的,诗是1965年他到德国柏林自由大学讲学时写的。字和诗同样潇洒,我尤其欢喜最後两句:“出得门来人半醉,柏林郊外月如霜。”刚伯先生自由大学讲学一年,讲的是“中国文化史”,并写有讲稿。这可能是刚伯先生教书近一甲子,唯一写讲稿的一次。他上课没有讲稿,作学术讲演也没讲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胡适就说:“沈刚伯了得,演讲不带稿。”
这份讲稿是英文写的,归国後於箧中被白蚁吞蚀殆尽,的确非常可惜。因为刚伯先生不设文字障,甚少著墨,晚年他开白内障,我接他出院,他坐在轮椅上说:“现在眼睛整好了,可以述先圣之遗意,整百家的不齐了。”他准备写三本书,“中国文化”、“西洋文化史”和“中国史学史”,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说:“最後可能一张稿纸也没有。”的确,最後诚如所言,没有留下一张稿纸。
德国讲学的讲稿被蚀,却留下这首诗,没有想到刚伯先生在万里之外的异域,竟然遇到这样一位雅士,煮酒论诗,酒逢知己,就觉得相见恨晚了。酒罢辞出,也许那是个秋夜,一轮皓月当空,西风吹着刚伯先生的华发和他的衣衫,此情此景不仅可以入诗,也可以入画。
刚伯先生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翁廷枢来。翁廷枢比我高一届,是当年嘉义政坛名人翁钤的侄子。外文系毕业,留系任讲师,中英文俱佳,且有才情,兼任刚伯先生的英文秘书。翁廷枢是个好人,不知什么时候染上酒瘾,到最後每日必喝,每喝必醉,醉了就出言不逊骂座,我和他喝过几次酒,就是这样。
老翁因酗酒,干了多年讲师也没升等,朋友劝他到美国进修,但必须立下军状,到美国不能再喝酒。老翁到美国倒能修身养性,没事就钓钓鱼,却没有喝酒,不巧遇上我们退出联合国,他一怒拍桌子说:“妈的,美国人没搞头。”於是大喝一场,立即收拾行李回国,在纽约登机,海关说他行李过重,他指著两个箱子说你要哪一个?就拎一个箱子回国,回到家按门铃,太太启门大惊:“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
翁廷枢回来喝得比过去更厉害。有次他请刚伯先生夫妇,并约我们夫妇作陪,我们五人在云和园吃饭。云和园是家云南馆子,吃到最後一道是沙锅家常鳝鱼,喝到这时,老翁已喝得把持不住,开始说酒话,我立即起身送刚伯先生夫妇下楼叫车,请他们上车回家。然後赶上楼与妻扶持老翁下楼。送他回家,车到他家附近,我问:“几巷?”老翁笑道:“嘿嘿,不告诉你。”车在他家的那条巷子来回好几趟,他不是说还没到,就是说过了,最後终於找到他家,送到楼上他家。後来,老翁死了,可能是喝酒伤身,在一个凄风苦雨的上午,我去参加他的告别式,老翁潇洒有才情,没有想到走得那么孤寂悲凉。
後来,王家小馆开了,在过去羽毛球馆後面一家宾馆的楼下。是四十四兵工厂的员工出来开的。四十四兵工厂,员工多湖北乡亲。四十四兵工厂的旧址,就是现在的寸土寸金的信义计划区。王家小馆是家道地的湖北馆,其鱼杂豆腐、蓑衣牛肉、臭三鲜、珍珠丸子、剁鱼丸和其他蒸菜,还有豆丝、面窝、粑粑等小吃,都是刚伯先生的家乡俚味,陪沈先生出外小酌,又多了个去处。
一次在湖北小馆,刚伯先生一面手撕着主人送的烟薰咸鱼,一面啜著樽中的陈绍说:“一样的酒有不同的喝法。但不能落俗。当年初到台湾,大家生活艰困,但却能苦中作乐,台静农他们就喝'花酒',以花生米下酒。有时我经过他的研究室,也进去喝几杯。在座的除台静农外,还有屈一鹏(万里)、孔德成、郑骞。郑骞喝不多只陪着聊天,他们都是中文系的,历史系的夏德仪也常去讨酒吃。他们浅酌细语低笑,声不出屋外,虽是苦中作乐,其乐也融融。”
刚伯先生又说:“当然,一样的酒,也可以喝出不同的人来。如果到饭店吃饭,就像小孩子一样闹起来了。台静农酒品好,酒量好,不争不吵笑眯眯的,可算是个酒仙,屈一鹏酒量也好,但要大家磨半天,才一杯下肚,所以大家称他是酒棍。孔德成有意思,先是彬彬有礼,到後来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对方,喊著:'你喝,你喝,你得喝!'颇有霸气,称为酒霸,我们的夏德仪坐下来就找酒喝讨烟抽,大家都叫他酒丐……”刚伯先生一面饮酒一面说着,真的是煮酒论英雄了。“还有个酒侠呢?”我问。刚伯先生哈哈一笑,饮下一杯酒,却没有答我。“谁的酒量最好。”我又问。“不在台大,是梅贻琦(曾任教育部长,清华大学校长)他只喝酒,不闹酒,不论谁敬他酒,他都一饮而尽,真的是千杯不醉,可称酒圣。”日後我有机会得敬陪末座侍诸先生饮,诚如刚伯先生所言,但他们闹酒却不逞强,戏谑亦风雅,不似日後的那些後生喝得那么粗俗。
记得那年暑假,侍刚伯先生在福隆小憩,晚饭时,他兴致甚高,饮了些酒,黄昏时分,在海滨扶杖踏沙而行。後来他说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赤足走路——也是一生唯一的一次。西天彩霞灿然,渔舟纷纷出海,海涛轻轻拍着沙岸,激起浪花朵朵,碧波深处,有数点渔火沉浮,海风习习,拂起刚伯先生萧萧白发,他御风而立,眺望海天,若有所思,真像他自己说的:“悟逝者之未往,知真体之永存,别有会心,怡然自得,殆飘飘乎若神仙中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