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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没人想到你的孤独

王路在隐身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24-10-12 17:44

正文

昨晚睡前翻欧文亚隆的《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其中讲孤独的部分相当精彩。拣几句展开聊聊。


1、


欧文亚隆(页380):【对犹太人的屠杀、暴动、琼斯镇集体自杀、战争的狰狞,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感到恐怖,并不仅仅因为它们是邪恶的,而且因为它们让我们意识到,那些我们一直以为理所应当的其实只是虚无……】


王路:看到这句我突然想到,“开悟是可怕的事情”。开悟的可怕在于让我们意识到:一切都是没有基础的。我们接受有些东西没有基础,但很难接受所有东西都没有基础。《俱舍论》讲,“如瓶水世俗,异此名胜义”,有部接受瓶子、水等是假有的,因为可以被打碎,或者用外力,或者用智慧。凡是可以分割的,都不是实有的,分到最后不能再分的那个东西,是实有的,是基础。所以我们看见的感受到的很多东西,虽然不是基础,但背后有个基础。一旦失去了背后的基础,你是会恐慌的。


大屠杀和战争带来的创伤在于,它让人看见道德是没有基础的。道德不仅自身不是基础,也并不作为其他事物和准则的基础存在。我们认为理所应当不能杀人,这很多时候来源于观念或信念,因为绝大多数人从小到大都没有亲历过杀人的场面。一旦亲历,尤其是以家常便饭的方式亲历,发现杀人就像吃饭喝水那么平常,你才发现道德实际上是没有根的。你当然可以把它想象出来根,比如认为道德源自人的同理心、人的天性等等。但这其实并不是特别经得起推敲。如果确实如此,孟子和荀子的辩论早就终结了。


人在杀鸡宰羊、烹羊宰牛且为乐的时候,是不太会考虑牛羊的痛苦的。不要说亲历大屠杀,就是普通人去屠宰场看看那些每天吃的猪是怎样被杀死的,都会受到触动甚至创伤。所以连孟子也说“君子远庖厨”。有些场面你看见了,去做了,真的就会摧毁你的观念,至少是动摇。而亲历之前,是那些观念在维护你日常生活的秩序,让你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行为。


“见道”也摧毁了那些观念。我们总以为见道是摧毁“不好的”东西,比如烦恼。问题在于,俗世认为的很多好的东西,是和不好的东西、烦恼纠缠在一起的。这也是为什么欲界善业叫“黑白黑白异熟业”。既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道德自然也不例外。别解脱戒也是有为的、有漏的,也不坚实。意识到它不坚实会给我们带来极大冲击,我们很可能没做好承受冲击的准备。


2、


欧文亚隆(页381):【正是因为面对孤独才能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深刻地、有意义地彼此关联。】


王路:这句话非常好。我会把欧文亚隆称为“菩萨种性”。声闻的修行是面对孤独的。以保持孤独为修行的终点。一个在家人如果证得了阿罗汉,他要么当天出家,要么当天死掉。阿罗汉是极致的孤独。二禅以上的天人也都是孤独的。圣者生到二禅天以上,就再也不会和其余众生有任何联系。安住孤独是声闻修行的目标。涅槃是永恒的孤独。


菩萨把涅槃看成化城。这是必然的。菩萨认为二乘阿罗汉没有彻底断掉染污,是因为阿罗汉对众生之间根深蒂固的联系视而不见,或者没有能力看见。那为什么菩萨能看见?是菩萨通过这种方式瓦解自身的孤独。


大概10年前,我在知乎看到一个问题,非常嫌弃:菩萨度众生,谁来度菩萨?由于嫌弃,我从来没有回答过。嫌弃的原因是,提问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菩萨,而且问题体现了鲜明的自我中心。实际上,菩萨眼里很多人都是菩萨,周围的小猫小狗都是菩萨,菩萨不可能发愁没有人来度自己,只会觉得每天都在被菩萨度。只有某些众生才认为自己这辈子连一个菩萨都没见过。他以为菩萨即便来到人间,也是孤伶伶的,而菩萨绝不认为世界上只有自己是菩萨。


好比在现代社会,一个人如果问:你不种地,吃什么?我们没有办法回答他,因为他不理解现代社会,不知道什么叫分工,不明白人与人的联系和依靠。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用电,但不用自己动手发电,我们吃的东西,不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那些发电的人、种地的人,就是菩萨,在度我们。有人会说,电是我花钱买的,每个月都交电费,外卖是花钱叫的,怎么能说那些人是菩萨?这就是凡夫视角。把人和人看成独立的,不看成联系的,而且是不可分割的联系。我们虽然付了钱,购买了所需的一切服务,但如果这种联系是不可靠、不存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相信联系的真实与必然,人与人乃至与众生的无法切割,无法彻底独立,就是菩萨视角。菩萨不认为人在根本上是孤独的,也不认为修行的目标是适应孤独。


欧文亚隆提到三种孤独:人际孤独、心理孤独、存在孤独。其中最本质的是存在孤独。在“存在孤独”上,欧文亚隆的理解和大乘佛教存在根本分歧。


3、


欧文亚隆(页373):【个体常常和他人隔绝或者和部分自我隔绝,但是在这些隔绝背后有一种更基本的、因存在而存在的孤独。即便是和别人有着最圆满的沟通,或者是有着最高程度的自我知识和自我整合,这种孤独也不会消失。存在孤独指的是个体和任何其他生命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王路:我很赞叹欧文亚隆对存在孤独的探讨和分析,相当精妙深刻。而一旦站在大乘佛教视角上,“存在孤独”存在的前提就瓦解了。这不是逻辑上的问题,而是视角不同。


前几天跟一个朋友聊了几句,她说,“有两个我,一个健康的我,一个不健康的我”,我打断说,为什么有两个我呢?我从来就没有接受过“有两个我”的说法,难道要先接受“有两个我”,才能去分析理解自己吗?她说,“有两个我”是很好用的工具,她用这种方法能把自己分析解释得很好。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认为你分析的结论就是这工具带来的呢?上来就说有两个我,不怕把自己分析分裂吗?为什么健康的和不健康的不可以是同一个我,或者三个我乃至多个我,而一定要是两个我?“两个我”根本不存在,但你这样分析,它就存在了,你就需要去把两个我整合,不管怎样整合,最后还是两个。因为你上来认定了是两个。这是先验的。和经验的分析没有关系。


我对“存在孤独”的理解也是这样。一旦你接受“存在孤独”,你会发现它太好用了,解释什么都头头是道,相当吻合经验,而且深刻。这种吻合和深刻让你认定它是存在的。除非你做个掀桌子的人,从学说框架中跳出来,问一句:为什么要有“存在孤独”?“存在孤独”根本不存在的话,这些心理经验得不到解释和描述吗?


菩萨视角看,我不需要种地,就可以吃上饭,表示我和众生之间有割舍不断的联系。假如不存在割舍不断的联系,我的孤独就不可能存在。一块石头在山林,在旷野,独自待上一万年,都不会有任何孤独的感觉。孤独的感觉,在大乘佛教看,恰恰不是来自隔绝,而是来自无法彻底隔绝。


欧文亚隆对“存在孤独”的表述是,“个体和其他任何生命之间存在着的无法跨越的鸿沟”。转向大乘佛教视角,后半句就要表述为,“个体和其他任何生命之间存在着的无法斩断的联系”。它的主语当然不能叫“存在孤独”,甚至应该叫“存在不孤独”。“存在孤独”是由“存在不孤独”引起的。你不可能从跟你没有任何联系的事物上生起孤独,只能从跟你有联系的事物上生起孤独。孤独是从不孤独来的。“存在孤独”不是根本的、坚实的东西,是派生出的概念。


4、


欧文亚隆(页394-395):【有一位病人在团体治疗中说了这样一段话:“关于孤独,最糟的想法就是那一刻整个世界没有人会想到我,这种想法简直要把我逼疯了。”……也就是“只有别人想到我的时候,我才存在。”】


王路:这让我想到了念佛。“那一刻整个世界没有人会想到我”,的确会给人带来很深的孤独。假设一个人在陌生城市的夜里,想到“现在整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下面应该怎样呢?菩萨会问,世界上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人?他会想,“此时此刻,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觉得全世界没有任何人想起他?”


一旦菩萨这样想,他就想到了所有孤独的人,认为“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想起我”的人。而且,菩萨分明知道他们错了。因为就在此时此刻,自己想到了所有那些人。尽管他根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但你想到了他。菩萨的念头像发出无数道光,一一照到认为“全世界都没有人想起我”的孤独者身上。只是孤独者感受不到。


菩萨同时意识到,孤独者的想法是错误的。并由此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同样错误了。于是,菩萨发出的无数道照向孤独者的光,尽管没有照亮任何一个抱持孤独不放的人,但照亮了自身。因为自己已经放弃“全世界都没有人想起我”的错误见解。菩萨在度别人的时候,早已度了自己。但菩萨知道,实际上并没有度任何人,因为没有任何孤独者因为菩萨想到他而消散了孤独。


孤独者的孤独,不是来自世界上有没有人在想他,而只来自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人在想他。唯一的解决之道是,去关心别人的孤独,而不是关心自己的孤独。当你关心别人的孤独,自己的孤独就消失了。而越关心自己的孤独,就越令它坚牢。


经由关心别人的孤独遣散自己的孤独,也是自己和他人存在不可斩断的联系的证据:自己的孤独散落在无数地方,唯独不在自己身上。念佛的人熟悉一句话,“弥陀身色如金山,相好光明照十方”。他们会想象阿弥陀佛永远都注视着自己。因为这种注视,他们不感到孤独。但“注视”也让另一些人感到可怕:这难道不意味着我无时无刻不在被盯着?当自己生起邪恶的念头的时候、做坏事的时候,你希望有人在盯着你吗?所以哪怕是念佛人,也几乎都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念佛。


我们的孤独也来自,并非时时刻刻想到他人,关心他人。当我们想到他人关心他人的时候,正是自己解放的时候,关心自己的时候,正是自己被缚的时候。而实践中,最棘手的问题是,很多人分不清“关心他人”和“控制他人”。一个关心自己的人总想去控制他人,但会告诉自己这是“关心他人”。他会发现,关心他人给自己带来痛苦,因为他人对自己的努力无动于衷,甚至悖逆自己意愿。他不清楚这恰恰是关心自己。


关心他人在很多时候根本不会影响到他人,甚至他人都不知道关心的存在。菩萨想到孤独者,去关心孤独者的孤独,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曾和他们一样孤独,但菩萨的关心并没有干预到孤独者,孤独者也不知道菩萨正想着他。弥陀的光平等地照在众生身上,而生起邪念造作恶行的人,念头和行为并不会受到干扰,他仍然有选择的“自由”,尽管他的束缚也是从这种自由选择中来。


菩萨对众生的关心未必让众生知道。不是通过神迹,更不是通过奖赏或恫吓。我们对他人的关心,如果是期待他人做出符合自己意愿的回应,应当知道那是对自己的关心,只是戴上了关心他人的面具。关心他人不是关心自己想象的他人,也不是关心他人对自己的想象,而是看见他人和自己一样,又不勉强他人和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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