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三月清晨,我抵达北京,怀揣着拢共365块钱,开始北漂之旅。火车经行处,让我想到曹禺三部曲《原野》《日出》《北京人》。
为了省钱,那年夏天,我搬到纯地下室住。来京才短短三个月,我在北京旧书市场淘了上百本书,只因我捡到了五百块钱——天上掉馅饼我都没吃,全买书了。当时的房租,是一个月一百块。
所谓半地下室,是土埋了半截。在室内还有明窗,可看见上面透下来的一线天光,当然也有雨水痕迹。而纯地下室,那就是整个埋在地下了。
严格说来,纯地下室,是不符合人类居住标准的。房东也深知这一点。大家能住,主要还是贪图个便宜:平均一天三块钱,就能在北京住下,简直不可思议。
我那时给家里写信,都是北京朝阳区XXX园XXX号-XXX室——横杠代表负数。
房东为了开发的地下二层,也是煞费心思。东西两端设向上楼梯,通向地面。中间设向下楼梯,从半地下室通向纯地下室。两侧楼梯下不来,中间楼梯上不去。形成了大写M,或者W,迷宫一样的设计,很容易让初来乍到的房客们,转悠几个小时都走不出去,找都找不回来。我亲眼见一个新来的女孩急哭了。
地下二层和地下一层的门,是典型防空洞的门,大象身体一般的厚实。钢板,很沉,很重。遇到上级检查,立即实行时段性关闭。本来就没什么光亮的纯地下室,就更显得暗无天日。
纯地下室,因此“人造”出了极夜现象。我这样的人能适应。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反正窗户外面永远是“黑夜”。久居不出,恍若隔世。
地下室的黑,不是最主要的。我曾在短短一两年里连续换了四个房间。主要就是因为,实在太潮湿了!
潮湿的墙壁,潮湿的空气。粉刷的白石灰墙,像一大块豆腐。北京本是典型的北方气候,偏干燥。但在地下室,你可以感受到江南水乡的那种氤氲湿气。
我换来换去,房间远离了厕所水房,找了有大明窗户的屋子,依然是空气湿重到足以理解闻一多的诗句:铜的绿成翡翠,铁的绣上桃花。天花板恰如张爱玲笔下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除湿唯一补救办法,就是电动烘干机。洗衣机一般体积大小,用的时候,先关窗闭门封闭空气流通,然后插电开机,排水管下放个水盆接着,在轰隆轰隆吼叫的电器声中,大半天的功夫,能“变”出一盆水来。可换得一夜暂时性干燥舒爽。
烘干机大受地下室房客们的欢迎,是抢手货。开始打仗似的,得轮流排队,得预约。人一多房东就不管了。得和前一户使用人家,叮嘱着,商量着说好话:你几点几点用完,记得一定用完通知我,我自己来,我过来推烘干机!
和烘干机一样需要排队的,是夏天洗澡。我住的地下室已属难得,上下两层,东西两端,共有四个洗澡间。大老爷们,小媳妇儿,上班族,考研学生,待业青年,闲人们,幻想家们,艺术家们,洗澡间门口,一字排开,放好洗浴盆。红的绿的蓝的花的脸盆浴盆儿,幼儿园一样排排坐吃果果,等着盆替自己占座位。
要是谁在里面呆得时间长,外面的就不乐意了。客气的,手指背叩敲门:差不多得了嘿,外面好多人等着呢。粗暴的,拳头咣咣砸门催促,夹杂着各地方言的醋溜普通话,粗口国骂。里面的自知理亏默不做声。
洗完澡的,都像大公鸡一样,昂着头轻快地走出来,接受者大家的注目礼。其实洗了也是白洗,因为地下室的凉快只是相对的。汗照样出,洗澡只为清爽一下。每天不洗澡,还能叫城里人吗?
住地下室的人,大多犯懒,过日子的一家几口的除外。大多数和大学生一样,典型泡面一族,或者番茄炒蛋青菜煮面懒人饭。煎炒烹炸水煮,只能用电。地下室是严禁明火的。
煤气灶燃气具煤球炉子,危险高压电器,电热毯,热得快,都是不允许的,检查被发现不必商量直接没收。因为地下室没有厅室格局,做饭都在门口,蹲在地上。谁家也没有桌子占过道。讲究一点的折叠凳临时支撑一下。
没钱的,去农贸市场,买几十块的多功能电饭锅烧水,煮面炖菜放辣椒酱。有钱的,用电磁炉,能吃个火锅麻辣烫,偶尔炖个肉,水煮鱼什么的。
地下室的房客们,大都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说陌生吧,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看就是熟脸,只是叫不上名字。礼貌一点的,彼此遇见,点头打个招呼,或是微笑示意。说熟悉吧,可却基本不说话。没有邻里乡亲的热闹,更没有开玩笑调笑的咋乎劲儿。
谁家门口炖鱼炖肉了,盖着锅盖飘出肉香,也就眼馋嘴馋,羡慕问上一句:“呀,做好吃的了?真香啊!”没站定,就走了。除了发小老乡,各家吃各家的。门口那点饭菜香气,那热乎气儿,一会儿就散没了。傍晚要比白天闹腾一点,上班的回来,玩电脑开电视。晚上光明正大吭哧吭哧,路过的人笑而不语。每一户都如此,也就犯不着谁说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