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光绍,1957年生于河西省,越南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在河内一家网络报刊任职。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白发老婆婆》(1993)、《出身两个世家的孩子》(1996),诗集《烈火的失眠》(1992)、《挑河水的女人们》(1995)等。诗集《烈火的失眠》荣获1993年越南作家协会优秀奖。本篇译自小说集《白发老婆婆》。
掌灯时分天空中下起了小雨。这应该是冬末的最后一场雨了,因为再过十天就是春节了。一阵阵冷风裹着雨水从空旷的河边向河堤脚下刮去。细雨轻声,如同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河堤边有座乡村小庙,阴雨蒙蒙中的河湾畔,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小屋。两个相依为命的老阿婆在这间小屋里,已经度过了几十个冬夏,如今的她们已经白发苍苍。此刻,她们俩正坐在窄小但暖融融的灶房里,灶膛中燃烧着稻草和干芭蕉叶,混杂着厨房的味道。原本用土坯砌成的灶台因年久而变得坚硬如石板,灶上放着一个紫砂烧成的小闷锅,上面明显地带有一个大大的裂纹。锅里炖着一小碗椰肉汤,蒸汽顶着锅盖,呼呼地冒着热气。俩老人隔着锅对面而坐。当两个清瘦的头颅缓缓地抬起时,露出两张满是皱纹稍显黝黑的脸。
“你又从哪儿买了这么一堆小河虾?”音婆婆一边儿用筷子搅着碗里的汤一边儿问道。
“从几个放牛娃那里。”密婆婆答道,“那帮小子都送到家门口了嘛!”
“这些小虾多少钱买的?”
“两千盾。”
“你又犯老毛病了,总爱多买。你为啥不让他们分分,你买一半不就行了?”
“反正过节也要腌咸虾吃嘛!你买了一半,那剩下一点儿你让孩子们卖给谁去?”
俩老婆婆就这样静静地捧着碗,边吃边斗嘴,两小半碗米饭如同斋饭似的少得可怜,她们细细地嚼着,嘴里发出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咀嚼声。
“做咸虾要先煮得烂烂的,”音婆婆嘴里喃喃细语,“虾的硬刺会把牙床扎得生疼。这么鼻子眼儿大的虾也不知道它那刺是从哪儿长出来的?”
“你的牙还挺不错的,再瞧我这牙半天也吃不完一个。”
俩老太婆就这么一边吃一边磨磨唧唧地聊着。屋外的雨哗哗不停地下着,雨声中偶尔响起几声狗叫,那是从远处住在堤坝脚下的人家传出来的。
“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音婆婆嗔怒地叫起来,一边用力地咳着,“你瞧刺儿扎在这?真要命!”
“你赶快连续地咳几下就能把刺咳了出来。”密婆婆焦急地说道。
音婆婆把吃了一半的饭放在端饭用的大盘子里,转过身去用力咳了几下。
“好了吗?”
“好什么好?真倒霉!我被这刺折腾死了。”
“你真是个乌鸦嘴!”密婆婆说着突然失声叫起来,“啊!对了,我用个妙招儿给你治治。”
密婆婆哈着腰,急匆匆地取来一双沾满米饭的筷子,回到音婆婆身边。“你就这样静静地坐好,把眼睛闭上就行了。”
密婆婆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手在音婆婆的头顶上比划着,然后用一双筷子相互敲打着嘴里像唸咒似的叨唠着:“近近地出,远远地入。”当她读到第七遍的时候,停下来问道:“你感觉好点没有?”
音婆婆没有回答,她吃力地咽了几下口水,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好多了。算啦,我不吃了,明早把它好好地炖烂一些再吃。”吃过晚饭,她们俩将碗收拾到厨房,端出槟榔嚼了起来。音婆婆拿起一个新鲜的槟榔递给密婆婆,问道:“这么新鲜的槟榔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还是阿奋的儿子婚礼那天拿回来的,他们给我装了满满的一袋子呢。”
“是老奋家的儿子?”
“人家孩子不是来接你去吃喜宴的吗?都怪你自己不舒服没有去,现在你又想不起来了吧?”
接着,两个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嚼着槟榔。火舌渐渐地吞噬着干透的竹根,火光若明若暗,渐渐地消失在她俩昏花的双眼中。
“那你今年打算包多少个粽子?”音婆婆把头转向密婆婆问道。“包多少随你,可是差不多够了就行了。那一年到最后不都是得扔掉了拉倒?”
“怎么也得包三十个。”
“你疯了吧!你是不是要煮给全村的人吃呀?”
“就照这么多煮吧!村里的孩子们来串门得给他们吃,还有……记得有谁要回来……”
听到音婆婆说起这话,密婆婆慢慢地抬起昏花的双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小声地问道:“是谁要回来?”
时光倒退到几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除夕夜,她们俩也像这样坐在这间窄小的厨房里。两个人坐在灶火旁边闲聊,谈着包粽子的事情。那时候,她们俩都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岁刚出头。
“阿音姐,今年他们俩人说什么也该回来了吧?”阿蜜怯生生地问道。
阿音长叹一声,似乎在说:“我多么盼着他们能回来呀!夜里我梦见公鸡啄我的小脚趾头。几年过去了,也没见有谁回来吃年饭。我看你是等得发痴了吧!”
“若是能有个孩子……那他们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随他们去。”
“嘿,阿音姐。”阿蜜一把抱住阿音叫起来,“前几天晚上我也做梦了,我梦见他回来了……而且就在那天晚上……”讲到这里,阿蜜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一对大眼睛闪烁着兴奋和愉快,眼光中还透着一种神秘。
“那天夜里怎么了?”阿音侧过脸,嗔爱地骂道,“你这猴子,说呀!”
“我梦见就在那天晚上我怀上了。梦醒后我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有点儿同往常不一样似的。我害怕极了!”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说的都是实话嘛。直到今天我还总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反常。”阿蜜边说边抓起阿音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不信你摸摸。你看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儿?”
出于好奇,阿音将手放到阿蜜的肚子上摸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也隐约感到阿蜜的肚子里有些反常,于是她大声喊道:“你男人不在家,莫非你去吃野食了……?”
“你说什么野食?”
“难道是哪个家伙强迫你?”
“不是的。哪能有那种事呢!若是那样还不早被人沉河淹死啦?”
阿音说:“我必须死死盯紧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就得离开这村子到山林里去住,你知道吗?”
阿音和阿蜜都是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儿,长大嫁人以后就结伴来到这个村里安了家。后来忽然有一天夜里,他们的丈夫跟随部队跨过尘江,去了山区的庙门。渡河之前他们的丈夫嘱咐她俩说:“你们两姐妹还是搬到一起住吧,到了抗战胜利的那个春节,我们就会返回家乡。”从那时起,阿蜜就搬来与阿音住在了一起。她们就像一对亲姐妹似的生活在一起。每当春节到来,她们就会到河边洗粽子叶,淘江米,任凭冬末的冷风把她们的脸吹得通红。她们清脆欢快的笑声在河水上空回荡,划破了旱季里冰冷河面的寂静。特别是每逢夜晚煮粽子的时候,她们俩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忐忑不安。她们会感受到自己的肌肤上沁透着厨房里的蒸汽。当粽子煮熟了,她们就把包得最漂亮最结实的粽子挑出来,分成两份留给她俩自己的男人。可是,节日常常是一转眼就过完了,河畔上没有了孩子们噼噼啪啪放鞭炮的声音,每到一月一群带哨声白鸽呼啦啦飞回来时,阿音和阿蜜就会把已经风干了的粽子重新煮一遍。直到粽子的尖角上露出星星点点泛着绿色的斑痕时,就会彻底失去那份平静的等待,两个人一起抱头大哭起来。夜幕降临,两个年轻的女人蜷着身子躺在一张铺着稻草垫子的床上,极力掩饰着一声声长叹。夜里常常是阿蜜首先发问:“阿音姐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阿音在被窝里答道。
“为什么今年过节他们又没回来?”
“谁知道呀!”阿音没好气地答道。“准是战役吃紧呗。”
“明天我再把粽子煮一遍好吗,阿音姐?”
“把粽子煮成粥啊?干脆都煮成粥吃光算了。”
“二十多个呢,哪里吃得完呢?”
一阵对话之后,姐妹俩渐渐地昏昏入睡。正月里阵阵暖风夹杂着河畔的细沙从河面吹来,令人感到非常舒服,常常吹着她俩进入梦乡。在梦中,阿音又看见那只紫红色鸡冠的大公鸡,胸脯宽宽的,亮闪闪的嘴巴正在啄着自己的小脚趾头。阿蜜却沉浸在使她感到既幸福又略带些不安的梦中。阿蜜看见当兵的回来了,就在那天晚上她有了身孕。她常常被惊醒,梦醒后的她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当感到肚子有些反常时,她感到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春节前的一天,阿音的丈夫突然神秘地拐回家来。深夜里笃笃的敲门的声吧阿蜜惊醒了,“谁呀?是谁呀?”阿蜜忙坐起身问道。
“是我。我是阿北呀!”
“天呀!是阿北呀……”阿蜜失声叫了出来。
门一打开,当兵的冲进来一把将阿蜜抱在怀里。
“阿北哥,我是阿蜜,是我。”阿蜜有些惶恐地叫着。
当兵的张开的双臂迅速地缩了回去。
“阿音呢?”
“阿音今天早上和几个同村的姐妹去金杯镇了,想买些便宜的黄精叶和柑橘拿到春节的集市上去卖,我在家里看家。
“阿音什么时候回来?”
“她可能明天回来。那你什么时候走?”
阿北无声地站在那里没有回答。河畔的阵阵凉风嗖嗖地吹进阿蜜家简陋窄小的茅草房里。
“进里面来吧北哥,我点上一堆火让屋子里暖和一些。”
不一会儿,火舌已经燃遍了干透的柴禾,火苗越窜越高。
“我给你煮碗饭吃吧?”
“我吃过饭了。也不知阿音明天回来还见得着面吗?”
“她会拼命往家里赶的。为什么你们的消息传得这么慢?好几天才得到信儿?我家的那位怎么样了?”
阿蜜小心翼翼地问并急切地等着回答。
“到河那边以后,我们俩在一个部队呆了一个月左右。之后就分到各自的部队去了。听说阿雨去了北甘。你们在家里没有听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吗?”
“没有啊!”阿蜜带着哭腔答道。“我和阿音姐每逢过年都盼着你们能回家来。哪一年我们俩都要包好多粽子……”
“我们部队就要打大仗了。我们部队现在要转移到和平阵线去。你们姐妹俩身体还好吗?”
“我们怎么苦都能忍受。只是为枪林弹雨中的你们担心。你回来为什么不提前报个信儿给阿音?……”
“现在是抗战时期嘛,你还以为是……”当兵的笑着说。
风越刮越大,吹过园子外面河里运香蕉的小船。屋顶的稻草上渐渐地披上一层晚霜,灶膛里的火苗半睡半醒似的在柴火上无精打采地闪烁着。
“你睡一会儿吧!要不你会累的。”阿蜜说,“已过三更了。”
“你躺下睡吧。我坐一会儿,天马上就要亮了。”
阿蜜没有作声,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眼望着火堆,烧过的柴灰上火星儿一闪一闪地就像是冬季里天上闪烁的星星。假如阿音今晚在家的话她将会是多么的幸福呀!如果坐在旁边这个当兵的就是自己的丈夫,那……想到这,阿蜜浑身热血涌动,她感觉自己脸上热辣辣的,她记起了自己常做的梦,她真想大哭。
“你不知道我俩在家有多苦呀!”阿蜜忧郁地说,“假如能有个一男半女兴许会好受一些。”
“马上就要恢复和平了。我们快要彻底回来了。眼前哪里有精力养孩子。”
当兵的边说边大声笑起来。阿蜜也不自然地跟着笑起来。泪水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最后一点火苗钻进了红色的木炭灰烬里沉睡了。
坐在昏暗中的阿蜜,像念咒语似的嘴里不停地默默叨念着:“阿音姐你快些回来呀!阿北正在等你呢。阿音呀,快点呀!”
竹子根已经烧完了,两个老太婆仍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相互凝视着对方那裹着头巾的黝黑清瘦的脸。一只小得像菠萝蜜核般的老鼠从厨房里蹿了出来。它出溜出溜地爬上木头餐盘,然后突然跳到饭碗上,碗被打翻,饭全部撒了出来。
“你睡着啦?”音婆婆把头转向密婆婆问道。
“我哪里睡着了。”密婆婆睁开眼睛,一边说一边把含在嘴里的槟榔继续嚼了起来。“槟榔吃得我有些醉了,晕晕乎乎的。”
“下午你把鸡窝仔细遮盖好了吗?”
“盖好了。我让鸡在窝里喝的水。雾这么大我怕丢几只鸡。”
“阿奋他妈说今年春节要来接咱俩去他家吃年饭。她说咱俩住在荒郊野外活得像野鬼似的。”
“能吃得了多少嘛还要跑那么远路。她还有小孙子们,还有那么多宾客,哪有时间来伺候咱们?哎呦,坏了!我下午洗衣服把装衣服的笸箩忘记拿回来了。”
“你怎么比我的忘性还大?”音婆婆说道。
“下午我正在洗衣服,老菛婆找我到河畔说话。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地回来了,不行,我得去河边拿回来。”
“算了!黑灯瞎火,又是风又是雨的,出去准会摔跤的。那么个破笸箩还有那些旧衣服,鬼都不会拿的。”
但是见到密婆婆执意要去,音婆婆吧一个斗笠交给密婆婆,嘱咐说:“你可要慢慢地走呀,听见没有?”
旷野漆黑一片,密婆婆蹒跚地走向河边。她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了。这条路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端起笸箩准备返回时,忽听到调皮的鱼儿用尾巴猛烈地拍打沙滩的声音。一种无形的东西犹如调皮的鱼尾巴闯入她的记忆,往事就像水中的涟漪一波一波地在她的脑海中不停翻滚,挥之不去。她慢慢地坐下来,呆呆地凝望着黑夜中流淌的河水。就是在这里,几十年前她送自己的丈夫跟随部队渡河而去。也正是在这里,她再次送走了回家探望而没能见到妻子的军人阿北。
那天整整等了一天,到底也没见阿音回来。多少往事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淡忘了,只有那两个夜晚的情景依然深深地印在密婆婆的头脑中。那一天。阿蜜固执地时而跑到堤坝上向着远处张望。吃过晚饭阿北说道:“夜里我就得走了,明天阿音回来你就转告她说我身体挺好的。”
“她明早就回来了嘛,”阿蜜就像哀求似的说,“明天晚上你再走不行吗?”
“那怎么能行呀。今晚我必须赶回部队集合的地点。”
大约晚上九点钟阿北上路返回部队。阿蜜送他到渡口,快走到河边阿北转过身来,他的手按在阿蜜的肩膀上,那军人的手指用力地捏了捏阿蜜的肩膀,阿蜜感到浑身冷得哆嗦,上牙不停地打着下牙。
“我走了。”当兵的亲切地说道,“你们姐妹俩在家互相照顾,我和阿雨很快就会回来的。”
阿北走后将近一个小时阿音回来了。听到阿音敲门声,阿蜜跳起身来大声地哭着说:“阿音姐,阿北哥回来了,阿北回来了。”
“在哪儿,在哪儿?他在哪里?……哪有啊?”
“他已经走了。昨天他整整地等了你一夜。他刚过河走了。”
大片的黄精叶和一篓子柑橘被摔在地上。“他走的时间长吗?”阿音气喘吁吁地问,“他是从那条路走的。”
“阿北是从码头淌过河水回家来的。”阿蜜边说边拉起阿音的手一路小跑着来到河边。到了河边,阿音甩开阿蜜拉着她的手冲下河去,哗哗地向前淌着水……
“姐啊,他已经走远了。”阿蜜站在岸边双手抱胸边哭边喊,“姐,别下河追了!”
阿蜜瘫坐在阴湿冰凉的沙滩上,双手托着脸抽泣,直到听见筋疲力尽的阿音淌水回到岸上才止住哭声。阿音浑身湿淋淋的,跌跌撞撞地瘫坐在河岸上。两个年轻的女人先是无声地坐在那儿,然后抱在一起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河风似乎暖和了许多,吹过河岸向堤坝方向刮去。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阵清香的青草味。
那年春节,阿音和阿蜜依然悄悄地包了许多粽子,但那年过节时他们当兵的哥哥还是没有回来。到了一月份,她俩一次次地把粽子重新煮过,边煮边伤心地流着泪。
几年过后,恢复了和平。阿蜜收到了丈夫牺牲的死亡通知书。但每逢过年她俩照样会包许多粽子,在梦里她依然见到回家的丈夫。梦醒之后她依然会把手按在自己肚子上感觉着那种异常。阿音曾多次劝她重新找个丈夫,每逢此时阿蜜总是淡淡地笑笑,就像一个刚刚睡醒午觉的人那样愣愣地笑而不答。后来,阿蜜改口回答说:“什么时候你家阿北回来我就去嫁人。”
见密婆婆久久未回,音婆婆不放心,急匆匆从地找到河边喊着:“阿蜜,阿蜜呀。”
“我这就回去。”
“昨晚劝过你了怎么还坐在这里?”音婆婆埋怨地叨唠着,“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喜欢作践自己,自己找罪受!”
虽这么说,音婆婆仍然站在那里,直等到密婆婆走到路口。
“你进屋睡吧。”音婆婆说,“我腰疼得厉害。”
这间窄小的屋子夜里似乎显得宽敞了许多,两个老太太屈身躺在床上,偶尔还咳嗽几声。
“你怎么还在嚼着昨天的槟榔?”音婆婆问。
“我吃干净了免得浪费嘛。”
“这么嚼嘴多累呀。”
屋顶上传来几只老鼠吱吱叫着互相追逐的声音。之后从棺椁里传来咔咔的磕木头声音。
“你看哪里有火柴吗?递给我。”音婆婆问。
“有。你现在要火柴干嘛?”
“我看看有什么在磕棺材。说不定等我死了棺材也被磕漏了。”
“它能在那里等着你去看呀?”
嘴里这么说着,但密婆婆还是把火柴递给了音婆婆。音婆婆划着火柴点燃油灯照着亮看了看棺材。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又用手指敲了敲,直到确信没有什么再敢啃咬棺材了,这才安心地吹灭油灯重新躺在床上。
天将破晓。冬末的习习凉风地吹过两位老人住的屋子,虽凉但已令人体会到春天那种乍暖还寒的感觉。密婆婆又梦见当兵的回家来了,但当她仔细看清了那人的脸,才知道那人并非阿雨,而他竟然是阿北。
一九六〇年初,阿音收到了阿北寄来的信,信上说他们的部队正驻扎在广平一条秀丽的河畔,它就像我家乡的带河一样美。
“阿音姐。”阿蜜迫不及待地说,“你去找他吧!现在就去。所有的农活全都交给我就成了。”
在收到信的那几天,阿音整日闷闷不乐,她把丈夫的信带在身上,随时拿出来边读边流泪。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裹好头巾,带上包袱前去探望丈夫。
但命运的作弄真叫人无奈。当阿音找到部队时,阿北却恰巧回家来了。
“阿北哥,你见到阿音姐了吗?她到广平找你去了。””阿蜜慌忙地问,冥冥之中她感到有种不祥的预感。
“找我去了吗?什么时候走的?”
“阿音姐走了有半个月了。”
听了阿蜜的话,阿北像死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当兵的今天这儿,明天那儿的,哪里能找得到?”
“阿北哥呀!这一回你无论如何要在家等阿音回来。”阿蜜哭着说,“我哪里都不许你去。阿北哥你知道吗?阿雨他牺牲了。”
“阿雨牺牲了?什么时候?在哪儿牺牲的?”
“已经接到死亡通知书了,已经三年多了。”
那天夜里阿北对阿蜜说:“明天一大早我就要走了,这次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要走很长时间。
“不行!你要在家等到阿音姐回来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若不这样真会要了阿音姐的命呀!”
“阿蜜呀,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得走。”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阿北背着背包上了路。阿蜜送他走到堤坝上。突然,阿蜜一把抱住阿北失声痛哭起来。
“阿北哥,我很爱阿音姐,我也很爱你。呜……呜……我也爱我自己,假如阿雨他能回来一次我就不会觉得那么苦了。多少怨恨就会烟消云散了。阿北哥呀,为什么偏偏我不是阿音姐,你又为什么不是阿雨呢?呜……呜……”
阿北又能说什么呢?他把阿蜜轻轻地搂在怀里。两个人同时感到像触电似的浑身颤抖,阿蜜急忙推开阿北,匆匆说道:“你走吧,阿北哥,你快走吧。”
说完,阿蜜拼命地向堤坝下跑去。她跌跌撞撞地跑着,几次摔倒在地,她喘着粗气,嘴里不停地大声喊着阿音和她自己丈夫的名字。
直到阿音和阿蜜四十岁都过了,仍不见阿北再回来。她俩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河边哭泣。春节年复一年地如期而至,带着丝丝暖意的清风整夜嗖嗖地穿过她俩的家。而除夕的夜晚又是她们梦最多的日子。梦里,有大公鸡的啼叫声,有笃笃的敲门声,有黄精叶和淘洗干净的糯米那扑鼻的清香……由于最近几年河水猛涨,其他人家都按照村政府的规划搬到了乡里以防水灾。只有她俩仍旧固执地住在空旷的河边。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既神圣又痛苦的东西将她们与这窄小的房屋和堤岸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嘿!阿蜜,阿蜜,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啊?”音婆婆一面推搡着一面呼唤着密婆婆。“呼噜打得吓死人。”
“我睡了?……我睡得很死吗?天亮了没有?”密婆婆睡意朦胧地问。
“还早得很呢!”
“你把那包火柴递给我。”密婆婆坐起身来说。密婆婆摸摸索索地拿起火柴和油灯。油灯鹅黄色微弱的光带着一丝暖意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你快起来走走吧。”
“不。”
“人上年纪就要努力坚持多活动活动嘛。免得将来屎尿拉在衣服裤子上臭死人。”
“哎呀!你真是的。”音婆婆靠着坐在那撇撇嘴说,“老了生病就是这样嘛,难道谁还喜欢那样?”
当远处堤坝脚下村子里的鸡竞相啼鸣的时候,两个老人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密婆婆把昨晚睡着时就含在嘴里的槟榔又嚼了几下。
“那你打算今年春节包多少粽子?”密婆婆问。
“你就告诉阿奋他妈帮助买足够包三十个粽子的叶子,咱自己又能吃得了几个?但是假如有谁回来就……”
听音婆婆说出这句话,密婆婆嚼着槟榔的嘴停了下来,她把头转向音婆婆一边,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屋外,河风依旧带着春天的气息嗖嗖地吹过那间河岸上的小屋。
①盾为越南货币单位。3300盾约合人民币1元。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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