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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员创伤,打工人不被看见的隐痛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3-13 21:2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世界变化加速,行业变动频繁,稳固的工作关系不再,裁员是很多人近些年面临的新课题。
从前谈及裁员,大多讨论的都是经济压力,很少谈及心理创伤。事实上,对许多人来说,工作已经占据了大部分日常。根据国家统计局2024年前三季度数据,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48.7小时。如果按照每周双休计算,这意味着人们每天工作接近10小时。
裁员也就意味着生活节奏的骤然断裂、社交圈的直接缩减、社会身份的剥夺,以及自我价值的怀疑。
很多人都以为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后,这些创伤就能自然痊愈,但现实并非如此。


作者|孙小野

编辑|徐菁菁

被抛弃的恐惧

今年 30 多岁的尤菲在几个月前遭遇了裁员。她本科毕业后工作 8 年,期间换过几份工作,都以和平离职结束,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被裁,而且闹得并不愉快。

导火索来自于团队空降来的新领导。尤菲所在的是内容岗位,主要负责一些产品文案。本来她在这家公司已经工作近三年,对工作已经比较熟悉。没想到,新领导对她的工作挨个抠字眼,同样意思的词语,要求必须用某一个,又说不出原因。 如果只是一两个词也还好,结果经常出现通篇的逐字修改,把我批得体无完肤。 尤菲回忆, 更讽刺的是,有一次,在我按要求改完文案后,其它部门又说我之前写的没有问题,再让我改回去。

新领导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方法,需要她无条件服从。尤菲感到痛苦,但作为员工,又毫无办法。在提出异议后,她遭遇了区别对待:团队申报优秀项目时,尤菲发现自己的名字被剔除了。 她鼓起勇气向领导提出质疑,没过多久,就收到了裁员的通知。

《欢乐颂》剧照

得知被裁的时候,尤菲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觉得终于可以离开了,另一方面又觉得非常愤怒 。现实容不得她消化情绪,收到 HR 通知,意味着进入谈离职赔偿的阶段,她必须打起精神。那段时间她压力紧绷,失眠严重, 随时担心自己会拿不到赔偿。裁员原本在月底,为了争取多一个月的社保,尤菲拖着没有同意,坚持上报到了更高级别的集团 HR 那边去。 谈判落定的那个晚上,尤菲终于在家大哭了一场, 就是觉得自己遭受这样的对待很可怜 与此同时,强烈的被否定感也涌了上来, 那不是被某一个人否定,而是被整个职场运转体系否定,无处可去的感觉,并持续了一两个月之久。

很多人觉得心理学上的 创伤 特指在情感关系上遭受剧烈打击,比如家人过世、失恋离婚等,但本质上,所有关系的断裂都会形成伤口,工作职场关系也是如此。卢美妏是一位从业十几年的心理咨询师,专长是做职业生涯咨询,她接触过大量 裁员创伤 的案例。

当一个人被裁后,也会经历所谓的 创伤五阶段 ,从否认、愤怒、追问,到后来的沮丧和接受。但与其它创伤不同,裁员往往会有更紧迫的现实压力,没有喘息和修复的空间。 卢美妏说, 一个人在离婚后,不会被要求下个月一定要找到新对象,必须立马领证再婚。而一个人在被裁之后,往往会被要求很快站起来,甚至要去保持更好的状态。

在她接触的案例中,裁员创伤并不经常发生在刚失业时,相反,是在一段时间后,甚至是在找到新工作后,才慢慢开始显现。 很多人在刚被裁员时,会产生应激反应,像打了鸡血一样,必须要去做点什么。有些人会疯狂投简历,联系之前的人脉,看上去积极有活力。 卢美妏解释, 但应激期一旦结束,创伤才真正开始,他们会陷入长期的悲伤和焦虑。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在下一份工作中,有些人会延续裁员导致的不安,担心工作随时不保;有些人会表现出完美主义倾向,虽然工作已经合格,但永远对自己不满意,甚至会疑神疑鬼,猜测领导的各种言外之意;还有人因为害怕再次被抛弃,会和领导形成非常讨好的关系。 这些强烈的恐慌和焦虑,会导致很多人完全没有办法发挥之前的工作能力,进一步恶化职场问题。

裁员就像被抛弃,会唤起人心底里很深层次的恐惧。比如小时候被家长关在门外,说 不听话就不要你了 之类的话。长大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好像就会回到那个场景,觉得被抛弃是因为自己做错事。 卢美妏说, 为了避免再次被抛弃,很多人会改变自己做事的方法,产生自我怀疑。如果当下没有很好地去处理它,那么这种创伤就会被忽略,但是在内心里又一直存在。

大量的人都不愿意去正视自己有“创伤”这件事,尤其觉得因为裁员就倒下,是一种很脆弱的表现。 这一点在男性身上的表现尤为突出。卢美妏的团队在全平台的咨询量,女男比是 7:3 ,甚至接近 8:2 女性在遇到心理状况时,更愿意倾诉和主动寻求帮助,而男性在一些 阳刚文化 的影响下,始终有一些 男子汉 形象的顾虑,选择独自面对。 卢美妏觉得, 这种选择看似坚强,实际往往会导致严重的问题,容易形成长期的身心困扰,甚至演变成伤害事件。 比如在自杀事件里,根据世卫组织统计,男性自杀数量是明显高于女性的。

即使是男性来访者,很多也都是被妻子或母亲带着来的,而且通常都会表现得比较抗拒。 女性一般会承担家庭的大部分情绪工作,又有比较强的洞察力,容易发现身边人的异常,比如对方抽烟喝酒忽然增加、体重明显变化等。 卢美妏说, 不过如果丈夫对咨询很抗拒时,我们会建议妻子不要强求,自己先做咨询。这类咨询更像是在做教学,教她们怎么去支持和协助。

《我是余欢水》剧照

有一 次,一位 妻子帮丈夫预约 咨询 丈夫比较早进入互联网行业, 做到 年薪 200 多万的高管,职业 一路 生涯顺风顺水。但因为公司内部斗争,整个部门被清掉,他也被裁员了。刚被裁的时候, 丈夫好像没什么异常反应,只 觉得自己到哪都有出路。但是他很快发现 ,市场上 高管职位本来就少, 各个公司都各有派系,寻找到满意的职位相当困难 于是,他 选择创业单干。

卢美妏说,很多高管都有这样的错觉,觉得自己能力出众,创业问题不大。 这位男士创业 三个月, 烧掉 了,事业毫无起色。他意识到, 自己 很多光环都是 公司给的,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 加上妻子全职、孩子上私立校、高额房贷在手这所谓的“中产破产三件套”,压力瞬间爆表。然而,这位丈夫表面上还是表现得很镇定,还好妻子很快发现了他异常,四处帮他找解决的方法。

在咨询上,我们需要先处理的其实是落差感,一个中年人在管理层的位置被裁,出来忽然变成求职者了,心理会承受不了。 卢美妏说, 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停止比较,认清现实状况。我们经过咨询发现,他其实根本不适合创业 他不会创造目标和确定方向,更适合去帮助别人达成目标,很擅长给底下的人打鸡血,简单来讲,就是适合做高阶的幕僚。

这个咨询者后来找到了一个互联网公司,接受了年薪减半的工作,卖掉了一套房子来维持日常开销。两三年后,他又爬回到了两三百万的位置,算是闯过了一关。

《逆行人生》剧照

裁员创伤也不止是在被裁的人身上出现,即使是目睹身边的同事被裁,或者有行业裁员的风声,都会引发大家的情绪波动。 卢美妏说,在实际咨询工作中,每当社会有大的变动,或者有新的技术变革时,预约量都会上升。比如 2023 年的春节, ChatGPT 出现时,团队的预约量直接达到一个高峰。 在职业生涯咨询中, 来访者 都急于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取代,还没有其他转行的可能性,自己应该做什么准备。 裁员还没开始,大家已经开始很惊慌,因为这种逼近的 危险 而焦虑,也是创伤的一种表现。

究竟是不是我的错?

被裁员的创伤,很大程度上来自自我否定。

公司裁员总会给出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常常是对人能力的直接否定。即便可能公司也面临着经费不足、缩减部门、经营不善、领导决策失误等问题,但鲜有公司会在裁员时承认这些状况。于是,很多遭遇裁员的人会认为被裁员等同于一个失败的证明,代表着自己不够好,是被淘汰的那一个。

而很多企业在裁员时展露出的傲慢,会成为员工愤怒的来源,也会反过来影响企业自身的形象,甚至成为隐患。 尤菲在这次裁员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负面评价, 领导认为她连基础的产品说明都不合格,而且工作效率低下 刚入职场时,因为学校知识和社会脱节,我也会被领导批评,但都是有针对性的,不会像这次一样被全盘否定。 一直到她追问到集团 HR 那边,才得知裁员有公司业务缩减的因素,而在此之前,她得到的信息都是 你做得不够好 出于愤怒, 在离职时,她向集团 HR 举报了领导 不合规行为 ,也一度打算在社交平台上曝光,而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在职场与人树敌。

小柯研究生毕业于美国藤校,回国后进入高校做研究员,工作了三年。几个月前,因为院系调整,研究院规模大幅缩减。而对于要裁谁,领导竟让员工们内部商量投票决定。小柯不愿意参与这样的会议,后来在外出的路上收到了离职通知。

《我们的日子》剧照

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可以接受被辞退,但在此之前,可以坐下来讲讲,我做的好与不好的地方,大家好聚好散。 小柯对于领导这样不进行任何沟通,直接转交程序的做法很不满。后续的赔偿金虽然给了他一些安抚,但他想象中那样一场谈话始终没法发生, “钱和尊重是两码事。直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我感受不到人和人相处最基本的尊重。”

他在这份工作中本来就积累了一些情绪,比如领导不遵循学术工作的周期,导致团队一直没有产出,又经常因为赶工疲惫不堪。他原本希望完成项目再主动离开,没想到忽然被单方面结束, 很多事情不清不楚,导致没有任何交接, 日后项目有问题大概率还是要找我处理,但我怎么可能还会心甘情愿地配合他们的工作。

在被裁后的一段时间,小柯还和前同事保持着联系 默默关注着之前项目的进展情况。 这像是一种带着忐忑的观望,“其实我有点害怕在我走后,项目一切顺利,似乎证明了从前真的是我的问题。” 不过小柯很快松了一口气, 那个项目果然再次遇挫,我就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错。

如果没有处理好裁员时的激烈情绪,人有时候会在不理智中做出 报复行为 ,偶尔还会出现一些裁员引发的恶性伤人事件。但 其实,裁员并非不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卢美妏指出,国外很多公司在裁员的同时,除了赔偿金,也会附带职业生涯咨询等,有一个心理支持系统,在国内这样做的公司相对比较少。

她的咨询团队曾与一家大型外企合作,那是一家百年老牌公司,待遇不错,很多人都觉得进去后就能安心工作到退休。但是世界就是变化很快,因为种种因素,它需要裁员超过三分之一。企业安排了一些团体工作坊,帮助大家探索自己的职业方向,也安排个别的咨询,协助大家转职。对留下来的员工,还会做一些团队凝聚力的建设,或者情绪舒压等。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卢美妏观察到,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双赢的。 公司花时间让大家知道,裁员不是员工个人的问题,是因为现在公司架构的变动。当公司展露出尊重人才、愿意支持员工的态度,有些被裁的员工会反过来非常感恩公司,觉得自己被照顾到,甚至还会担心老板该怎么办。 卢美妏感慨, 做这些心理支持,公司其实花不了多少钱,但大量离职的员工会更少产生愤怒的情绪, 避免员工和公司站在对立面, 减少很多冲突发生,企业的社会声誉反而会上升。

不要成为孤岛

在卢美妏接触的咨询案例中,容易发生裁员创伤的有几类人,第一类是 别人家的孩子 他们习惯只要听话就可以得到掌声,取得好成绩就可以得到别人的肯定 在二十五六岁之前,学生生涯的逻辑都是只要努力,就能获得回报,如果千辛万苦地考进一个好学校,只要不做非常出格的事情,其实很难被学校赶走。大家很习惯非常努力,够到一个门槛,进去就觉得 安全 了。

但是职场逻辑不一样,你千辛万苦地进入一家不错的公司,工作再努力,还是会被忽然裁掉。这在很多人的人生中,尤其是一些学习好的人身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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