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记者还是做妈妈？新闻人的为母之困

这是我唯一一次在老板面前哭。

我们坐在办公室里，关着门。我努力想解释，为何自己不确定是否要与CBS续签新的三年合约。是的，我可以选择继续做一名记者，但这意味着我要随时准备接到任务通知，离开这里，去报道任何突发的事件。我想要融入团队，不愿意拒绝任务。

但这种工作模式使我无法兼顾家庭：我有一个年幼的儿子、辛苦工作的丈夫，还有一条新生命正在孕育。

我坚信，既然要离开家庭，那么这个工作必须值得我牺牲陪伴孩子的时间。因此，我一直在找寻能够实现我的人生价值和职业目标，同时在日程安排上有些许稳定性的工作。我以为我的要求已经非常少了。15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地在新闻岗位上工作，但在谈判过程中，我却被告知“你还没有达成目标，应该对这份Offer感到庆幸”。尽管同为母亲的经理表达了对我的同情，但她仍重申没有商量的余地。

最终，我没有签那份合同。

在被迫选择做记者还是做母亲时，我选择了后者。管理层为什么不肯让步？是我要求的太多吗？我努力地工作，也努力才有了孩子（注：作者曾做了试管婴儿）。是我不适合做新闻，还是制度偏见逼我离开？

显然，我并不是个例。根据女性媒体研究中心（Women’s Media Center）调查显示，与几年前相比，如今电视观众看到女性报道新闻的概率有所下降。2016年的三个月里，在美国广播公司(ABC)、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和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三大电视台中，男性负责播报75%的晚间新闻，而女性只负责播报25%——比两年前的32%有所下降。这是什么导致的？

在法律、金融和科技领域，已经有很多人反映过业内对于上班族母亲的偏见和所谓的“母职惩罚”（motherhood penalty）。研究表明,一旦职场女性成为母亲，她的收入很可能会减少。而当男性成为父亲时,他们反而会赚得更多。

“如果未来的雇主看到女性应聘者的简历上有身为母亲的迹象，那么她得到工作的可能性会变低。”同样的偏见也会渗透到日常工作的评估中，例如，当一位上班族母亲迟到时，她会比没有孩子的女同事受到更严厉的批评。

在电视新闻行业，这种现象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曾采访过13位母亲，她们都正在或曾在电视新闻领域工作过，其中有通讯记者、主播和制作人。她们与我的经历有很多相似之处。

“在竞争激烈的广播电视行业，针对上班族妈妈的偏见依然存在，即便有些是无意识的。”罗宾·斯普劳尔(Robin Sproul)向我透露道。她在ABC新闻工作了25年，其中21年是华盛顿分社的社长。“别人在跟你说话的时候，他们觉得脑子里并没有‘上班族妈妈’这个概念，但事实上他们就是这么看待你的。它已经成为了你身份的一部分。”

她还补充道：“有时候接到任务，他们甚至不想去和那些妈妈们交涉，因为即便她们接受了，也不会按照单身男性或女性的方式去按部就班地完成，她们总要调整许多事情。”

在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华盛顿分社，没有任何一位女记者生过孩子。上一位当了母亲的记者，早已于2011年离开了NBC。

做一名电视新闻记者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简单，但它内部的结构性挑战对于妈妈们来说尤其严峻。首先，这个行业受制于新闻的不可预测性，全天候、无处不在的 新闻事件，使你经常要毫无征兆地离开所在的城市。这份工作要求妈妈们把做报道当作唯一的责任，但这不现实：报道森林大火或泥石流这种事件，通常意味着她们无法和刚刚放学回家的孩子团聚。

如果你拒绝了一项任务，很可能会被贴上“有问题”的标签，或被质疑不具备团队精神。管理层评判记者时，很大一部分是看他们多久做一次采访。无论是在有线电视还是网络电视，播出时长都是成功的标志——这种衡量标准直接与做母亲的身份相冲突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牺牲了很多，但你知道，这种牺牲永远无法停止。”一位匿名女性制作人说道，“谁工作最多、谁工作最努力……这就是电视新闻的文化。在这个行业，你就得以工作为生，否则，人们会质疑你的态度——而且要知道，你是完全可以被替代的。”

对于电视新闻主播来说，远离公众视线就等于远离了你的职业生涯。而休产假就意味着要离开镜头。

福克斯商业网络电视（Fox Business Network）主播崔西·里根(Trish Regan)曾多次谈到未能充分利用产假的遗憾，但她觉得这是为了事业成功必须要做的牺牲。在CNBC工作时，她只和新生的双胞胎一起待了6周，而在彭博电视(Bloomberg Television)工作时，尽管公司批准了更长时间的产假，但她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3周。

福克斯电视台主播里根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时表示，对于没有充分利用产假陪伴孩子感到后悔。“希望其他的女人们不要再犯这个错误。”

里根告诉我:“这种压力是我给自己施加的，因为我有动力、有抱负，而且想要成功。我很清楚，如果我离开了太久，很可能会被一个能胜任这份工作的男人或没有孩子的女人替代。而我的同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个想法是错的。”

此外，女性的外表也是一大因素。许多现任和曾经的记者或主播向我透露，老板曾经对她们怀孕期间的外貌评头论足。有的老板建议她们减肥，甚至有一位记者因为穿了凸显肚子的孕妇装而被嘲笑。“虽然没人会说出来，但保持外表多年如一日，是这个行业对女性的期望。”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前主播坎贝尔·布朗( Campbell Brown)告诉 我，“可当你怀孕时，保持外貌的能力就会消失殆尽。”

最后，这个行业，尤其是电视直播工作者，都在走签约和续约的模式，这意味着除了少数极其成功的人士，大多数上班族妈妈们并没有为家庭需求而谈判的筹码。不像单身男女可以和公司谈条件，妈妈们要在照顾孩子和这份要求极高的工作之间做平衡，而她们通常不愿去改变这种平衡。

这样看，种种因素迫使女性离开电视新闻行业，也不足为奇了。堪萨斯大学(University of Kansas)新闻学教授斯科特·雷纳尔迪(Scott Reinardy)一直在研究全美新闻编辑部的员工倦怠率，并发现女性员工的倦怠率更高。他表示，管理层似乎无意改变这种针对妈妈们的制度偏见，这让业内的女性不得不在职业和家庭之间做出选择。

同时，雷纳尔迪还指出，在年轻一代的女记者中，很多人把这个职业视为短期职业。他询问了大约500名30岁以下从事电视广播工作的女性，是否会在未来五年内离开这个行业，结果69%的人回答“是”或“不知道”。

我们该如何改变这一现状？我想，让更多女性进入广播电视公司的高层，是个很好的出发点。上班族妈妈需要更多有同理心的女性高层们去推广这样一种文化——妈妈不能像没有孩子一样工作。

另一个可能很快会改变的因素是问题的不透明性。曾经，许多调查机构和妇女团体试图去完整地描绘女性在新闻业的地位和状态，但是受到了来自行业内部的阻力。但就在前几周，一家致力于推进女性记者进入新闻业的组织宣布，将与麦肯锡(McKinsey)和LeanIn.org合作，招募美国的新闻机构参加一年一度的“职场女性研究”(Women in the Workplace study)。

负责人伯吉斯说:“我们希望这个计划能够成为女性在新闻业的一项全面研究，包括纸媒、广播和电视所有领域。这将会是史无前例的。”

电视新闻需要留住妈妈们，不仅是为了她们自己，也是为了观众。业内的女性工作者越多，公众所接收的信息也就越多样。我采访过的妈妈们几乎都在说，自从有了孩子，她们在完成报道和讲述故事的时候变得更有同理心了，也能够从新的角度去看待一些事情。

当地时间2018年10月6日，美国华盛顿，民众示威抗议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布雷特·卡瓦诺通过参议院确认投票。因受女性实名指控性骚扰，卡瓦诺曾陷入表决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