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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新刊|吴子枫:一代法国知识分子的精彩画像

读书杂志  · 公众号  · 美文  · 2024-10-16 17:00

正文


编者按 

无论是译介还是讨论,阿尔都塞似乎越来越受到中国学界的重视。阿尔都塞去世后有两部遗稿,一为自传《来日方长》,我们几年前发表过陈越的评论;另一为《战俘日记》,是他“二战”期间在德国战俘营的思想记录。可以说,战后阿尔都塞之所以能成为阿尔都塞,一切的源头就是从战俘营开始的。阅读此书也让人不免感叹:无论是世界史,还是个人成长史,都充满偶然的相遇,都由无限复杂的多重因素所“过度决定”。这也反映了战后法国一代知识分子的风貌。


一代法国知识分子的精彩画像

文 | 吴子枫

(《读书》2024年10期新刊) 


一九九〇年十月二十二日,阿尔都塞因心脏病发作在巴黎西南伊夫林省拉弗里埃尔去世,这距离他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十六日杀妻悲剧后经历“第一次死亡”已经过去将近十年。比起声名鹊起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和影响力持续扩大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是阿尔都塞沉默与被遗忘的十年。但随着一九九二年两部遗稿的出版,阿尔都塞的理论和他那颇具传奇性的人生,再次吸引人们的关注,并在某种程度上开启了迄今仍在持续的“阿尔都塞的复兴”热潮。这两部遗稿之一,他晚年投入大量精力撰写的自传《来日方长》,二〇一三年已经出了中译本,极大丰富和深化了中国读者对他生平和理论的了解和理解。现在,另一部遗稿,同样具有自传色彩的《战俘日记》,总算也有了中译本。相信它的出版,会进一步拓展和加深中国读者对这位在中国长时间“不合时宜”的法国杰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认识。


阿尔都塞《战俘日记》法文版和中文版封面


在一九九二年以来出版的二十三部著作/文集(其中大部分是遗稿)中,这部由便签、笔记、日记、书信和试笔短文组成的《战俘日记》,能在哪些方面拓展和加深我们对阿尔都塞的认识呢?一九九四至一九九五年,弗朗索瓦·马特龙主编出版了两卷本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文集》,在第一卷中他按时段将收入其中的文本分为“阿尔都塞之前的阿尔都塞”“危机时期的文本”“阿尔都塞之后的阿尔都塞”。根据马特龙的划分标准,《来日方长》显然可以作为“阿尔都塞之后的阿尔都塞”那部分的补充,拓展和加深我们对阿尔都塞晚年生活和思想状态的认识;《战俘日记》则无疑可以归入“阿尔都塞之前的阿尔都塞”,甚至归入这个“之前的阿尔都塞”之前的阿尔都塞:因为马特龙在这个部分收录的是阿尔都塞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一年的文本,而《战俘日记》中的文本跨越时间是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在我看来,如果说马特龙所谓的“阿尔都塞之前的阿尔都塞”指的是从信奉天主教向信仰共产主义过渡时期的“青年哲学家”阿尔都塞,那么《战俘日记》所呈现的“之前的之前的阿尔都塞”则是处于青春期、仍徘徊在文学家与哲学家之间的“前哲学家”阿尔都塞。所以,《战俘日记》将拓展和加深我们对于这位日后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身份闻名于世的哲学战士的前哲学家时期的认识。


从世界史的角度来说,那时正值“二战”,法国不战而降。在英国伦敦,戴高乐成立了“自由法国”;在法国本土,共产党人领导了地下抵抗运动和游击战。除了这些或远或近的抵抗,大多数普通法国人不得不在维希政权下同入侵者妥协甚至合作,但还有许多人像阿尔都塞这个没有完成基本军事训练的准大学生一样,“不发一枪地做了德国人的战俘”,被运到德国关进战俘营,直到一九四五年德国战败才被“解放”。在一定程度上,阿尔都塞是这批人的代表:他们虽然是“尚未成熟却已双重地迷失,要挨过五年战俘生涯并被战争‘剥夺’的一代人”,既没有实际参加抵抗运动,也没有合作或投降;但他们又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在非常情况下离开自己人生的正常轨道,接触到这个社会中更广泛的阶层,甚至与本来永远不可能打交道的人共同度过一段艰难岁月,从而对人民群众有了更深入更真切的认识。因此,正如本书编者所言,“无论这部日记的作者是谁”,它都“给历史学家提供了一幅一九三九年刚满二十岁的那一代法国知识分子的精彩画像”。


70670号战俘阿尔都塞


作为知识分子,阿尔都塞与普通战俘不同的是,他不久就将这段经历带进了法国最高学府之一——巴黎高师。在那里,他感觉自己“来自一个与大学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因为他是“这一届学生中唯一曾当过战俘的”人(何况还是个外省人)。这段镌刻在肉体中的记忆注定要影响他日后的政治倾向和理论立场,这段历史所造就的一代人也注定会对整个法国知识界产生影响。实际上,考虑到巴黎高师的精英传统和氛围,很难想象如果不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不是因为“二战”中法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以及法共在抵抗运动中的表现,在巴黎高师这样的高等教育机构,会出现或容忍阿尔都塞这种坚定站在革命无产阶级一边的战斗性人物。就像同一时期的抗日战争,为中国学院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接近劳动人民的机会一样(否则穆旦们很难“看见”那片大地上“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法西斯德国对法国的占领,也为法国学院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接近人民,接近领导人民顽强抵抗入侵者的共产党人的机会——这当然也是知识分子反思自己,重建自己与社会各阶级之间关系的机会。


1944年8月,在民众的支持下,法国抵抗运动战士摧毁了巴黎的德国路标(来源:parismuseescollections.paris.fr)


从个人成长史的角度来说,那时阿尔都塞二十出头,正值青春期,聪明好学,敏感忧郁。当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巴黎高师,正在兴致勃勃度假时,却毫无准备地做了德国人的战俘。还没迈入大学门槛就被关进纳粹战俘营,而且一关就是五年多,这是“凭理性难以想象的经历”:干不完的脏累活,糟糕的生活条件,随时降临的死亡的威胁……总之,“缺少创造性活动,令人绝望”——当然也有暗中的抵抗和苦中作乐。尽管阿尔都塞“以自己的智慧,同时也以他的敏感和细腻”赢得了身边人的仰慕,不久就被保护起来,获得更好的生活和治疗条件,负责更轻松的工作,但这位被迫在战俘营里度日的准大学生,总是被或主动或被动的孤独所纠缠,同时无法不时时对青春的流逝感到痛心疾首。他的日记和书信里充满了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时间紧迫,担心这段时间白白浪费,担心生命溜走无可挽回。”他不停地给朋友写信,问他们生活怎么样了,在做什么,在读什么,在想什么,在研究什么,在写什么……生怕自己落后于生活在自由中的同龄人。他不断请朋友和家人给他寄各种书籍,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坚持学习,不知疲倦地吸收各种知识,不停地思考。在不多的闲暇时间里,他自学德语、英语、波兰语甚至斯拉夫语,同时还试着写诗,写短篇故事,协助办营地报纸。阿尔都塞在日记中留下大量读书笔记。根据粗略统计,在日记和书信里,他明确提到一百多种作品(肯定还有很多读过的作品没有被提到),有帕斯卡尔、笛卡儿、蒙田、莱布尼茨、别尔嘉耶夫等思想家的哲学著作,司汤达、阿拉贡、杜伽尔等作家的小说,歌德、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的诗歌,还有大量回忆录和历史著作,等等。


这一切都向我们表明,“前哲学家”阿尔都塞就像一颗在恶劣环境中依然顽强生长的充满潜质的种子,有着多种可能的未来。可以合理地想象,如果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记忆力了”,他也可能成为一位历史学家,因为从前他“已经对政治有了兴趣”,“曾经希望搞历史”;如果有其他因素的干预,或者如果不是有另一些因素的干预,他也可能成为一位作家而不是哲学家,因为“他拥有成为一流作家所需要的一切”。


阅读《战俘日记》,让人不免感叹:无论是世界史,还是个人成长史,都充满偶然的相遇,都由无限复杂的多重因素所“过度决定”。阿尔都塞的人生轨迹让人不禁想起他关于“形势”“汇合”“巧合”的思考,关于“相遇的唯物主义”或“偶然唯物主义”的理论,以及他不断重复的关于火车的比喻:登上行进中的火车,既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起点),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终点)。人类历史是一个“既没有起源也没有目的的过程”(从而也是一个“没有主体的过程”),内嵌于人类历史的个体的人生,也是一个没有预定目的(尽管“坟”是个人肉体的终点)的充满冒险的过程。但值得指出的是,历史作为“没有主体的过程”,在这里与“意识形态把个人唤问为主体”的过程是高度统一的,因为被意识形态唤问的主体,从来都是“臣服的主体”。阿尔都塞在展开他最具原创性的意识形态理论时,曾以自己这段成长经历为例,用简单几笔勾勒过这个过程:“由于人民阵线、西班牙内战、希特勒、一九四〇年的战败、被俘、偶遇一位共产主义者等等‘杂自传’(按:阿尔都塞根据‘自传’一词杜撰的词)环境,政治意识形态开始把已经是成人的路易唤问为主体——尽管此前很久他就已经是主体,总是-已经是的主体,家庭的、宗教的、道德的、学校的、法律的……主体——这一次是政治的主体!他一从战俘营回来,就开始从传统的天主教的战斗态度转向进步的天主教的战斗态度:成为半异端分子,然后开始阅读马克思,然后加入共产党,等等。生命就这样向前走去。各种意识形态不断地把主体唤问为主体,‘招募’那些总是-已经是的主体。它们的作用在同一个总是-已经(多次)是主体的个人身上迭合交错、自相驳难。要靠他自己去设法应付……”通过《战俘日记》,我们会看到青年阿尔都塞在这段时期是怎么应付的。


“偶然唯物主义”,《诸众》(Multitudes)21卷第2期(来源:viewpointmag.com)


但《战俘日记》中所记录的,仅仅是阿尔都塞这段时期全部经历的一小部分。要更全面了解他这段时期的生活经历和思想状况,还应该补充阅读他本人写的《事实》(一九七六年)和《来日方长》(一九八五年)中的相关文字,以及扬·穆利耶·布唐的《阿尔都塞传》第一卷《神话的形成(一九一八至一九五六)》第六章。在这些文本中,我们可以找到在《战俘日记》中被省略,但对他后来的政治倾向和理论立场来说却至关重要的经验的描述。比如与共产党人皮埃尔·库雷热的相遇——正是后者使阿尔都塞“信仰了共产主义”:“他为人朴实直爽,热情大方,说话处事毫不虚矫。他一出现就改变了战俘营,让我们惊诧莫名。跟德国人的所有通融、调和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战俘营里呈现出达埃尔‘在位’过后从未有过的气氛。只要唯一的一个人就够了,独自一人,但肯定‘与众不同’,是个‘特别特’,才能产生这样令人惊奇的结果。我因此对共产主义战士怀有深厚的敬意……是令人惊诧的库雷热给我上了第一堂共产主义的实践课!”


1943年路易·阿尔都塞(右)在战俘营与罗贝尔·达埃尔合影


无论如何,鉴于阿尔都塞后半生有大量著作为证,材料丰富,而他前半生却基本处于沉默中,所以作为早期生活的记录,这部《战俘日记》的出版,对于研究阿尔都塞的生平和思想具有重要价值。希望这部日记以及我们正在翻译的《阿尔都塞传》第一卷《神话的形成(一九一八至一九五六)》的出版,能让读者对作为“前哲学家”“前共产主义者”的阿尔都塞有更多的了解,从而更全面地认识这位继葛兰西之后最伟大的“共产党人哲学家”。


翻译《战俘日记》的过程,也是跟随阿尔都塞一起阅读克洛岱尔、笛卡儿、蒙田、歌德、荷尔德林、里尔克、纪德等人的过程,其间我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青春(“青春是这世上唯一我们只有在差不多要失去时才会谈论的东西”):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对超越性的渴望与虔敬,那种不期然来临的多愁善感;那些独自面对自我与世界的孤独时刻,那些与当下生活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无关的莫名的幻想与情感……对于青年人来说,这一切并不虚幻,也并非无足轻重,它们源自毛毛虫化蝶前对天空的懵懂与向往。然而,我的青春早已消逝,我能做的只是在理解的同时继续前行。读着这位二十一岁考入大学,二十二岁被俘,二十七岁重返校园,历经磨难后情不自禁感叹自己“就要成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古怪老学生”的未来哲学家青春时期的滚烫文字,我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关注和理解这位日后坚定、犀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精神上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深受阿尔都塞喜爱的鲁迅,在去世前不久写的《“这也是生活”……》中曾说,“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我想同样也可以说,哲学战士的人生,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理论的和战斗的。


鲁迅杂文选《论战和讽刺》法文版封面和封底;该书收入阿尔都塞主持的“理论”丛书,并由阿尔都塞撰写封底介绍文字


(《战俘日记》,[法]路易·阿尔都塞著,曹天羽、吴子枫译,北京出版社即出)

*文中图片未注明来源者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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