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童年有各自的贫瘠和富有。
我生于1960年代末,长于七八十年代的浙江农村(绍兴东关),童年富有的是旷野、水、闲暇,贫瘠的是粮食、金钱、书籍。
回首童年,最珍贵的记忆当属于水。仿佛整个夏天我都泡在水里,到了晚上,睡在运河边的道地上,河里的波光荡漾着,从我们称为官塘路的堤岸,到奶奶家的白墙,从楝树的枝叶,到星空和银河。
水对我而言就是自由本身,一个猛子扎下去,作业啦,大人们的唠叨啦,对世界的疑惑不解啦,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想我的生肖应该是属鱼的,只有回到水里,才觉得舒坦。
所以至今回忆起来,童年的夏天很丰满,很悠长,而冬天,则很短,没多少记忆——我只能相信那时候我一定是冬眠着。
其实,与我相似的童年生活曾有人写过,鲁迅先生笔下的《故乡》和《社戏》等文章,写的就是我家乡的风土人情,而且到我十来岁之前,基本没多少变化——甚至我小时候最早的远行工具,也依然是船,而不是公路和高铁。
河流和旷野就是我童年的舞台,没有博物馆,没有补习班。小学时的作业是可以赖着不做的,只要你学会了抹忏悔的眼泪——每一次忏悔都是真诚的,只不过它活不久,到了下一个假日来临,旷野巨大的诱惑,还会让我再度犯罪。
我们的父母们都正在为活下去而努力,他们不大相信通过学习可以改变未来——譬如考上大学,这是遥远的传说,用今天的话说,概率太小,不如不想。毕竟,那还是文革之末,乡下的人们想不到那么远。对我父母来说,养活我和弟弟,就已经很不容易,值得庆幸。
但乡下也并不只有荒芜,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荒唐岁月,乡下依然生长着一些扫除不尽的野草。
民间的戏剧暂时停滞了,但民间故事依然生长着。不识字的母亲们,传播的是土生土长的乡下故事;粗识文字的父亲们,传播的是四大名著和各种侠义小说。
夏天的晚上,撤下贫瘠的晚餐桌,端上来的,是依然丰盛的故事大餐——至少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有了那些故事,余下的时光交付给想象,也就足够丰富了。
一个会讲故事的妈妈,会吸引自家的几个孩子;一个会讲故事的男人,会吸引一村的男孩。
我父亲会讲《水浒传》,但邻居家的伯伯讲得更地道——所以那个短暂的夏天,他们就成了我童年的启蒙老师。
有时,晚餐后的节目里,还有笛子和唢呐——戏剧被分解了,以故事和曲子的方式各自顽强地生存着,等候着允许它们登台复活的时刻。
听着月光下笛声悠扬,想着故事里英雄们尚不可知的命运,我也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大人们总是很忙,想听他们的故事要太多偶然因素的凑合。当时还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最初的时候,甚至白炽灯也属于奢侈品,不可以长时间地亮着。对故事的渴望,让我们接近了物美价廉的连环画。那是我们童年的绘本,或者图画书。
我拥有的第一本连环画,叫《激战崔家庄》,人民币九分钱,当时虚八岁,即将上学。
累积下一二十本连环画时,我已经反反复复阅读了上百本——伙伴们交换着各自的藏书,也就扩充了每个人的阅读量。
然后,我才进小学读书。语文课上才开始认字,但真正的理解,甚至更多的识字,来自于对连环画的反复阅读。是的,每个画面摩挲又摩挲,每一个文字,无论认不认得,都来来回回见着面。不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汉字我们拼凑出故事,而是依靠熟悉的故事,我们猜测出一个又一个的汉字。
到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对故事的渴望被两个突然来到的事物所满足:我“捡”到了几本文革抄书,又厚又大的全文字书;家里有了一台收音机。
文革抄书,不是手抄书,而是富人家被抄家的毒书。我反复阅读的,一本是《元明清白话小说》,一本是《水浒传》上册。从此,我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文革末的贫瘠现实,一个是传奇中的古代中国,后一个世界比前一个更精彩,对我一生的影响也更大些。
当收音机来到身边的时候,其实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向我敞开了大门。但我还没有准备好,也没有引导者带我穿越陌生的远方。对一个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来说,我留恋的依然是故事,评书中的故事:铁胆忠心,歃血为盟,都是经由电波,经由评书艺术家的美妙声音,刻写在我蠢蠢欲动的年少的心里的。
然后,我成了中塘人民公社白米堰大队第三生产队的一名社员,星期一到星期六,在村里的小学读书,星期天,就和大人们一道去田里干农活。
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又能做些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大人随哨声出工,耘田、割稻、插秧、锄草、剥麻……其实在我心里就是旷野和游戏,那时根本没学会去追问:为什么这么多人勤勉地每天站在田地里,却依然面有饥色,家徒四壁?
这是人民公社最后的一段时光,私有制的影子早已经四处萌动,但谁也不敢大声说出。
在此之前,我记忆里第一个政治记忆,是毛泽东的去世,当时我们的父辈坚信世界有可能从此崩溃,结果他们在被人民公社抛弃了几十年后,骂骂咧咧地在晚年享受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大段富足时光。然后就是打倒四人帮,其实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发动——当时叫拨乱反正,哲学上哪一种造反都无非是“反者,道之动”。同时我和同学们的身份,也由红小兵,改成了少先队员。一块红领巾,可以写很多很多故事,那个时代特有的色彩。
一个人的本质就是他经历过的一切。从文革到改革;从煤油灯到不夜城;从无限羡慕一辆自行车,到身边几乎家家都不难拥有自己的小车;但自由和民主却依然遥不可及……所有这一切,都既发生在身外,又发生在体内,它既是我们这代人特有的智慧,也是我们这代人特有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