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嗨!”
破破烂烂的公交车在身前停下,前门打开,司机热情地打着招呼。
老冯不为所动,看着公交车司机。后者身上套着脏兮兮的不合身的黑色西装,像是在土坑里跟人搏斗后抢过来穿上的。
“要去哪儿?”司机朝他喊道,“上车吧,我送你!”
老冯还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你在看什么?放心吧,我没疯!”司机说道,“刚偷的车,我过把瘾!上车,想去哪里,我送你!”
房姜黄沉甸甸地提醒着老冯,如果不坐这辆车,抵达目的地恐怕比登天还难。想到这里,老冯终于提着房姜黄登上公交车:“去人民路西。”
“芜湖——第三位乘客!”司机欢呼道,“为了庆祝本条路线的开通,全员免费!!”
公交车上居然还有两名乘客。前排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着橙色外套,身材干瘪,像一个放久了的套着救生衣的橘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老冯,脸上挂着僵硬诡异的笑容;另一个乘客坐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身穿宽松黑色连帽衫,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分不清是男是女。
“咣当。”公交车门在身后关闭。
“公交车!”司机大叫道,“启动!”
公交车“呼哧呼哧”响起来,像一个将死的人在喘。老冯怀疑车子动不了了,公车猛烈摇晃几下,终于“隆隆隆”向前驶去。
笑脸老太太的目光紧锁着老冯,看他双手提着黑色的塑料袋走到公交车后门旁边坐下,吞了一口口水。
老冯费劲地将房姜黄放到双人座左边的座位上,长出一口气,视线转向窗外。公车在不停地颠簸,路上碎石和垃圾很多;破旧建筑或坍塌废墟缓慢地从窗边经过,它们都死了,就像房姜黄一样。
隔着塑料袋,老冯轻轻抚摸房姜黄。
“好无聊啊!”司机大声喊着,像是为了让最后一排的乘客都能听到自己在说什么,“我看看,好像有收音机——收音机!启动!”
头顶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慢慢清晰起来,一个冷静的女声在说着什么。
“……向所有人发出广播,佩戴好防护面罩,H.A.I病毒能长期在空气与水中存活,有极强的致幻性……”
“无聊!换台!”司机嚷道,调换频道。
调换后仍然是那个女声在播报消息。
“……病毒源于二十年前的全球大地震,从地层中泄漏,所有人都被感染……”
“无聊!换台!”
“……感染者将在‘镇静期’、‘狂躁期’、‘食人期’轮流转换……”
“草草草草草!!”司机狂怒,狠狠地锤了方向盘几拳,公车被锤得晕头转向,喝醉酒一般东倒西歪,在马路上乱撞。房姜黄差点掉下座位,老冯赶紧抓住它。
前排的笑脸老太太一直盯着老冯看,没注意到司机的异动,这时随着公车剧烈晃动掉下座位,在过道里葫芦似的滚。广播里的女声还在冷静讲述:“……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司机对着按钮怒吼,“再播放这种垃圾节目,咱们一起完蛋!”
他颤抖着手又一次按下按钮切换频道,收音机似乎害怕玉石俱焚,女声终于消失不见,转为一个癫狂的男声在大喊大叫。
“……全人类万岁!所有隔阂!所有冲突全部消失!所有国家也消失!全人类共建‘人类国’,定都芜湖!”
“芜湖——”公车司机高举双手欢呼,然后重新握住方向盘,公车又稳了。地上的老太太也不再滚了,扶着车椅站起来,满头是血。她的双眼第一时间找到老冯,脸上还是僵硬的笑容,像戴着一张血淋淋的笑脸面具。
老太太来到后门,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坐下,盯着老冯。
公交车在一片狼藉中继续前行。
老太太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小朋友!”
老冯转过头,老太太双眼一亮,朝他左边那个黑色塑料袋努努嘴:“你带的是什么呀?好香呀。”
“他妈了个逼的,”司机大声自言自语,“原来是个‘食人期’。”
老太太咽着口水,额头上血往下流,浸入眼睛,双目血红:“那是个孩子吗?看大小是个小孩子吧?”
老冯没有说话。
“能不能分阿姨一点,”老太太乞求道,“阿姨好久没吃东西了,阿姨饿呀,哈哈哈,阿姨饿,哎哟!”
公交车急刹,猛地停下,所有人向前倒去,满头是血的老太太差点又滚到地上。
后门被打开,司机怒冲冲地走过来,指着车外:“下去!”
老太太维持着僵硬的笑容,鲜血淋漓。她看一眼司机,又看一眼老冯,没有动弹。
“我说了下去!这里不欢迎食人魔!”司机指向外面,“外面地上有一具尸体,你去吃它!”
老太太咽口水,往司机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车身遮挡,什么都没看到,又去求老冯:“给我一点吧,一口就行,阿姨好久没吃东西了。”
司机紧握双拳:“你不要逼我!我这双拳头不知道亲手打死过多少人,我要发火了,超级赛亚人,变身!啊啊啊啊啊啊——”
他扎着马步仰天长啸,像一个便秘患者在怒吼。
老太太惊疑不定地看着司机,见老冯还是不为所动,终于动身下车:“谁没吃过人啊,说得自己多伟大似的……山不转水转,以后别让我碰到你们……”
“滚吧你!”司机一脚踹过去,踹空了,似乎激发怒火,握住双拳又嚎上了,“啊啊啊啊啊啊——”
老冯隔着玻璃目送老太太来到车外,后者一眼看到地上躺着的干尸,精神一振。随后又发现那干尸早被人啃过,啃了个干净利落,没什么肉了,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仿佛意识到什么,她转过头,跟老冯对视,嘴角高高扬起,颧骨山一般立出来。
“他妈了个逼的,十人九痔!”司机骂着,回到驾驶位上关闭后车门,“公交车!启动!”
公交车喘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行走起来。
满脸是血的老太太跟在公车后,远远吊着。
公交车在一片狼藉中继续前行。
最后一排的乘客旁观了刚才的闹剧,这时突然走上来,坐到老太太刚才坐着的位置上,与老冯隔着一条过道。
老冯注意到了来者,看过去,意外地发现黑色连帽衫很干净。那名乘客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张清丽的脸,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很平静。
司机从后视镜看着这里,广播还在癫狂地响着:“……为了全人类!为了所有将要到来的时刻!所有人一起提肛……”
“你看起来很平静。”那个女孩说,她的声音也很平静,“但我能看出来,你不在‘镇静期’,为什么?”
老冯不想回答,司机把广播的声音降下去,以免错过交谈。
“我是镇静的,所以我看出你不在‘镇静期’里。但你又没有过度兴奋,也没有想吃人,为什么?”
司机频频转头,脸上惊疑。
老冯没有回答。
“你带着什么东西。”女孩转移话题。
“房姜黄。”老冯终于开口说话。
“那是什么。”女孩微不可见地皱一下眉头,她从没听过这种东西。
老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去回答上一个问题,很坦诚:“我不会镇静,也不会兴奋,也不会想吃人。我是H.A.I病毒的免疫者。”
“嗞——”公交车被紧急停下,司机盯着老冯,脸色苍白,不可置信。
“你是说,世界上所有人都被病毒感染了,而你是这个病毒的免疫者,是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女孩叙述道。
“对。”
司机猛地站起来:“草!”在原地快速转了几圈,“草草草!”
他打开车门,绕着公交车开始狂奔发疯:“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孩不为所动,继续道:“为什么你是免疫者。”
“不知道,”老冯摇头,“我不知道。”
车顶的广播突然失真,又转回了女声播报:“……所有药物、疫苗的研发宣告失败,人类输了,一败涂地……”
“真好,我还有五天就进入‘狂躁期’,我不喜欢狂躁期,不喜欢变得跟他一样。”女孩示意绕着公车发疯的司机,又说,“你说的‘房姜黄’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东西。”
“它是我养的狗,它死了。”老冯抚摸房姜黄,想从塑料袋下的冰冷和僵硬感受一丝温暖与柔软。
什么都没有。
公车司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脸色铁青地回到车上。一个又瘦又矮的橙色身影随之窜上公车,是那个笑脸老太太,她追上来了。
公车司机没有理会不请自来的乘客,来到老冯面前:“你刚才说你要去哪儿来着?”
“人民路西。”
“好,我现在就开车送你过去。”司机转身回驾驶位,“咦,人民路西在哪儿来着?”
“在北边。”女孩道。
“哦。”
途经老太太,司机大声呼喝:“你坐在前排!要是敢往后边走,我一拳把你打死!”
老太太没说话,仍旧僵硬地笑着,但听话地在前排坐下,用手指蘸了额头上的血,放到嘴里吮。
“人民路西,那里有什么。哦,那里有宠物火葬场,你要送你的狗去火化。”女孩道。
老冯点头。
女孩不再言语,看向那个老太太,右手一扬,露出一把把手陈旧的匕首,对着前排唯一的乘客,以作威慑。
老太太眼神阴狠,吮得更大力了。
“公交车!启动!”
公交车在一片狼藉中继续前行。
公交车先是穿过紫龙公园,碾过地上的干尸碎骨,一路颠簸,来到紫龙路;一个食人魔听到声响,追在公车后面,大声乞求人肉,见车不停留又破口大骂,司机隔着车窗与其对骂,紫龙路路况较好,很快公交车甩开那个食人魔,拐入临河路;临河路上尽是废弃的车辆,公交车一路见缝插针地横冲直撞,笑脸老太太一直盯着老冯,又在过道上滚来滚去,在公车驶入人民路后才爬起来,老实在座位上呆着。
驶入人民路后,公交车迎着昏黄的落日朝西前行。这里的建筑大多保留完整,路上的废弃车辆和死尸也不太多。拿着匕首的女孩一直看着窗外,说:“在这里停吧,他到了。”
公车平稳地停下,司机站起身来,长呼一口气。他先把笑脸老太太抓住,按到驾驶位上,用安全带捆住,然后在老太太的大喊大叫声中,走到车后门处。
老冯看着司机站在面前急促地深呼吸,女孩只是瞥了一眼,就转开视线望向窗外。
“你在干嘛?”司机在面前急促深呼吸了两三分钟,老冯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在鼓起勇气,呼呼呼呼。”司机急促深呼吸了很久,然后朝女孩伸出手,“把刀借我用一下。”
女孩把刀递过去,司机接过,又把刀递给老冯。
“干嘛?”老冯没有接。
“呼呼呼呼呼。”司机又在鼓起勇气,“我要你把我杀了。”
“为什么?”
“呼呼呼呼呼呼呼。”
望着窗外的女孩没有回头:“因为他厌倦了镇静、狂躁和食人的循环;他厌倦疯狂、厌倦这个世界。镇静是疯狂的掩饰,食人是疯狂的结局,世界上的人会死光,但疯狂和混沌和吞食会在这个星球继续存在,永远存在。”
司机疯狂点头,还在急速深呼吸,半天才开口:“你应该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正常人了,能死在正常人的手里,可以让我显得正常一点。”
老冯有些失神。
“给我吃一口——”前排的老太太嚎起来。
没人理会她。
“呼呼呼呼呼呼,”司机眼睛有些湿润,把手里的匕首又往前递了递,想再说点什么,被女孩打断。
“我来替你说吧。”女孩淡然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
司机赶紧点头。
女孩把头转向老冯,以第一人称替公车司机开口说话,语气冷漠平静:“没想到我会哭,感染病毒之后我再没有流过泪……杀了我吧,杀了我,一切都会消失。让我陷入平静,真正的平静,永远平静。我厌倦这一切,‘镇静’是假的,它是无穷无尽的虚无和空洞,每一次陷入镇静,我都会因为狂躁和食人期的所作所为而后悔,却又不得不再陷入疯狂和吞食;疯狂和吞食是世界的本质,它们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梯子,我害怕这条没有尽头的梯子,在某一天,我终将会从无限高的地方坠落下来——所以杀了我吧,这是一种解脱。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带来死亡,我已经做好准备为这个世界献上我的死亡。”
公车司机听着女孩的话,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到心坎里了。
沉默,老冯抚摸着房姜黄,公交车内只有老太太尝试挣脱安全带束缚的声响。远处好像有鸟的叫声,又好像没有。司机看着老冯,两道泪痕将脸上的灰尘冲刷下去,十分显眼。
“我不会杀你,”老冯最后开口,“我不会杀死任何人。”
司机停下深呼吸,张着嘴,表现得很困惑:“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想带房姜黄去火化,”老冯说,轻轻拍了拍手下的塑料袋,“房姜黄是我养的狗,过去十几年里,只有它在跟我作伴——我亲手将它抚养长大,也亲眼目睹它老死。现在我只想要带它去火化,杀死任何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司机求助一般地看向女孩,女孩仍然望着窗外。
“你去把门打开吧,我要下车。”老冯道。
公车司机终于确定老冯不会杀他,将匕首还给女孩,嘴里咕囔着什么,走到前面,按动开关,把后门打开。
“给我吃一点啊!!!”老太太哀嚎。
老冯吃力地把房姜黄提起来,道:“你们走吧,我待会儿自己走回去。”
“滚吧你!”公车司机又来了活力,双手握拳,“请你杀还不要,你等着吧!啊啊啊啊啊啊——”
老冯下车了,留下一个镇静的人,一个疯子,一个食人魔在公交车上。公交车在一片狼藉中继续前行。
人民路西有一条宠物殡葬街,里边都是从事宠物殡葬的店铺。老冯提着房姜黄,随便找了一家走进去。
“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这里的人都死光了,死在疯狂和互相吞食之中。
老冯把塑料袋放到一个桌子上,解开,里面是一只蜷缩着身体的姜黄色的狗,一动不动。他怜爱地摸摸狗头,不自觉地笑了。火化炉有操作指示,他费了好一番功夫将火化炉点燃,运转起来。
房姜黄被老冯捧着放进火化炉里,火化炉自行合闭,开始工作,他在一旁静静等着。天黑了,繁星出现,好奇地看着这里,看着世界仅存的正常人在焚烧死去的陪伴了十几年的伙伴,那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火化炉的温度很高,即使在旁边坐着,也被烤得满头大汗,但老冯没有离开。好几个小时过去,火化终于结束,天幕微微亮了,繁星被隐没,太阳似乎是从火化炉里出生的。老冯又耐心地等着火化炉冷却,然后开启,那只姜黄色的小狗消失不见了,剩下白色沉寂的骨头在静静地等着他。老冯把房姜黄的骨灰取出,装入那个黑色塑料袋里,试着提了提,很轻。来的时候那么重,走的时候却又那么轻,生命真是飘忽的,不可预测的。他抱着塑料袋走出店面,骨灰仍有余温,这是房姜黄最后一次带给他的温暖,像是最后一次温暖的拥抱。太阳升起来了,光芒四射,照耀这个世界,就跟昨天一样。老冯微微眯眼,一滴眼泪趁机偷偷落下。
迎着太阳,老冯抱着房姜黄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