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让女人说出自己受侵害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据估计，平均每8个妇女中就有1个曾被强奸，而大概只有五分之一的强奸事件最终得到报案。
在广东地区做社工的哒哒的马蹄写下了这篇文章，记录她遭遇一次侵犯的经历。就像作者说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足够机智、勇敢，足够冷静，足够幸运，都仍然要承受这种“仅仅因为我是女人就要承受的不安和恐惧”。而让每个人懂得“不就是不”、“暴力就是暴力”，根除不公正的权力关系，让每个可能遭遇侵害的人都不畏于说出自己的遭遇，也许是解决问题的开始。
一个多月前，台湾女作家因幼时持续遭遇性侵害而自杀的事情正沸沸扬扬，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性侵害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头上。
那天广州暴雨，从傍晚等到九点，终于有顺风车司机打电话说可以送我回深圳。好友小k和她老公一直劝我说，别回去了，这么晚又这么大雨，不安全。
天黑下雨就怕不安全？姐姐我什么时候这么娇弱过？满不在乎地安慰了他们，我冒着大雨下楼上车，小k还特地嘱咐我到了要告诉她一下。
上车后司机很客气，而我还忙着和一个社工姑娘聊她刚刚遇到的家暴个案。女人已经被肢体暴力和经济控制多年，如今她老公竟然堵在她临时落脚的朋友家楼下，社工也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渣男！渣男！我在心中狠狠骂着，看到熟悉的路口，便发微信告诉男友快上高速了。
“我上个厕所。”司机说。
我说好。突然觉得手机屏幕发出的光很刺眼。司机停了车，周围一片漆黑。
我关了屏幕，心想我擦难道真的不安全？小k担心的脸出现在我眼前，说别走了，这么晚又这么大雨。
还没来得及后悔，左边的车门突然被打开，我认出了司机的白色T恤，立马开始用脚踹他，慌张地喊，你想干嘛你想干嘛？！整个人因为用力过猛快躺在座位上。司机被踹后恼羞成怒，摁住了我。我就快吓呆，抓起的手机又被他抢走，就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的绝望。作为一个整整一年开女性小组讨论性别暴力和性别平等的社工，我感到自己曾经讲授的那些知识，和女孩子们讨论的那些应对方式，都从我上方远远飘过，但我一个字都看不到。
而我突然抓住两个字：保命。
我立马假装镇定开始道歉：对不起，你吓到我了。对不起，我以为你要抢我手机。如果踢疼你或者咬疼你，真的很抱歉。而司机竟然说，我就是想和你发生关系。
我心里狂骂着你大爷的，想着怎样可以逃走。而司机竟然接着说，这是条小路，一个人都不会有的，前面就是一大片坟地。
眼看没有丝毫主动权，就算被奸杀抛尸就不知道几时被发现。我脑子里想着保命两个字，问：有安全套吗？
他迟疑地说没有。然后解释说自己会体外射精。
终于到了老娘说话的时候！我说，你知道这种方式避孕失败率有20％吗？你知道射精前会流出前列腺液而前列腺液里会有精子而一颗精子就会让人怀孕吗？我机械地背着小组里常说的话。
他嘟囔着说不可能，我女朋友怎么一直没怀孕。
哼，原来是个连基本性知识都不知道的色狼，而且看他性经验不多，应该刚刚二十出头。我的脑子终于开始动起来，想到他刚才说"我知道你们小女生都怕鬼"——老虎我都敢摸，刺猬我都敢养，还会怕鬼？这人真是被性别刻板印象洗了脑。
我叉起双手，尽量让自己显得老成一点。恢复了正常的音调，我鄙夷地说，最讨厌你这种男人，一句话不说就动手，好好说话会死吗？真不像个男人！
他赶紧解释说，我是想跟你商量的，结果先被你踢了。
看来攻击的点对了。我还是假装淡定：商量什么！自己想清楚后果！强奸罪三年起！
他好像有点吓到，说，你自己脱，不然你说我强迫你。
我心中冷笑，你以为让我自己脱衣服就可以改变强迫的性质吗？我继续吼道：脱了要干嘛！摸？摸哪里！怎么摸！摸多久！拿手机定秒表！超过谈好的范围就别再把自己当男人！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虽然假装强硬，我内心还是纠结的：这样是在降低我遭受的伤害，还是给了他进一步伤害我的理由？他摸了几下我的胸，迟疑地说，这样更忍不住，你能不能……我狠狠地瞪着他，要求他说话算话。他点着头回到驾驶位，问还要不要他送我回家，问我家在哪。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直接通过电话联系我，根本就没在滴滴平台接单，也根本不在意我要去哪。
我真是被他的阴谋和自己的粗心气死，而司机竟然说要加钱。而我，只能选择在这没人知道的地方，加钱让这个试图侵犯我的人送我。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一直狂跟他聊天，狂问他问题，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来，生怕他有脑子再出什么歪主意。多么漫长的两个小时啊！他说他第一次这么干，他说因为女朋友不在寂寞难耐，从他初中辍学聊到工作、学开车……万一他在哪个岔路口停车，一切更加不堪设想。
回到家的我一言不发开始洗澡，总觉得有什么脏东西在身上。我甚至开始反省自己：我在交谈中让他觉得有机可乘了吗？没有啊，我一直跟社工姑娘打字聊家暴啊！我穿的衣服让人觉得引诱吗？可我穿了帆布鞋长裤最土的圆领t和长袖开衫，只有脸和手露在外面啊！为什么是我呢？
热水和眼泪混在我的脸上。仅仅因为我是女人，这就是他想要侵犯我的理由。
第二天早上，我才跟男友说了这件事。他说，我们报警好不好。我绝望地说，没有证据啊。录音、照片，什么都没有啊。仅仅因为我没有真的被强奸，我就没有任何证据来指控他啊。
我的律师男友沉默许久，叹口气说，只好用私力救济的方式了。然后请一位女性朋友谎称要坐他的车去广州，再请求几个练武的人去揍他一顿。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追着我们这位女性朋友要微信，加了微信又要照片，一直发信息骚扰。然后他就挨揍了。
但这一切都还没完。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会在晚上一个人回家的时候，看着昏暗的路灯哭出声来。我终于忍不住跟小k说，原来真的有坏人。我哭着跟她说我再也不会一个人坐车了，不会晚上还非要出门了。尽管一直告诉自己我是受害者不能责备受害者，在内心里我还是在怪自己不小心，还是在怪自己粗心大意，但是就算我再怎么限制自己的行为，潜在的强奸犯还是在逍遥法外只略略遭受了一点皮肉之苦！
小k分外愤怒，说问了滴滴的朋友会协助处理。我犹豫着，他说他很早辍学，如今开着外地牌照的车靠顺风车过活，如果把他处理掉岂不是端了他的饭碗？小k骂道，不要做圣母了，他如果真的珍惜自己的饭碗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必须知道什么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
今天我突然想写出这个多日以前的事情，不是因为我放下了，能说出来了。事实上在写字的过程中我几度疯狂飙泪，事情过去那么久，仅仅因为我是女人就要承受的不安和恐惧一直都在。
不久前我也跟好友提过这件事，而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被性骚扰了。讲完整件事情，她愤怒地说，你这哪里是性骚扰，明明是强奸未遂！我也讶异自己的表述方式，竟然是一种试图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我不知道是羞于说出强奸这两个字呢，还是想要减轻自己的受害感，但却在一瞬间明白了，让女人说出自己受侵害，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一位小伙伴的反应让我决定写自己的遭遇。他说，女性还是有优势啊，报案应答率都会高些。我生气地说，优势个屁！我遇到的那个司机也还是遭到了永久封禁的处理，但是是因为我是女性，就能被信任、尊重、保护吗？恰恰不是啊！恰恰是因为我们被骚扰、被侵害，他们才被惩处的啊！恰恰是每个人都想要的自由生命，我们却要为了安全去禁锢它；恰恰是每个人都习以为常的身体安全和人格尊严，我们差点要豁上命去捍卫。
身为女人，只好用一生去打这一场战争。
写完此文收到了一些反馈，我想我最后还有义务说明以下三点：
第一，在与朋友的讨论中，我才又想起一些细节补充进去，也才明白自己会下意识地想要遗忘一些东西。这样的回忆和书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但是，就算我不说出来，所有那些以性别为借口侵犯女性的危险都还在，而我相信说出来是承认和正视问题的开始——起码对我自己来说；一些朋友的反馈也让我感到被支持和同理。
第二，请不要再说“女孩子不应该晚上一个人出门”，我已经对自己责备得足够多，不需要别人再来提醒和限制我。如果真的想要身边的女性生活在安全的环境里，就请真正尊重她们每一个人内在的价值，无条件地支持她们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不是用“一个女孩子”这样的理由来限制她。
第三， 如果你夸赞我的机智勇敢，也请看到我的无能、软弱和大脑空白，更要明白每一个人能逃出来都是因为幸运、幸运、幸运。不是所有的机智和勇气都打得过邪恶，请用所有的善意和同理心去对待那些没那么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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