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七十一章：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是以圣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

知不知，尚矣

知道自己的无知，就是最好的知了。而如果本来无知，却自以为知，那就是致命的毛病了。圣人之所以无有此种毛病，那是因为他把强不知以为知当做毛病，所以才没有毛病。

德尔菲神谕说：苏格拉底是雅典最智慧的人。苏格拉底为此深感困惑，他觉得自己很无知啊，怎么会是最智慧的人呢！于是他就去找那些公认雅典最智慧的人辩论，他发现，这些所谓智慧的人，他们所持的看法，皆不过是未经理性反省的意见而已。但他们对此却没有觉察，反认为自己很有知。而苏格拉底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无知，区别在于，他知道自己的无知。正因为知道自己的无知，所以苏格拉底成了雅典最有智慧的人。

为什么知道自己的无知，就是最好的知呢？因为在感官感知之经验基础上，通过理性思维运作来进行的认知，都是通过语言思维进行的分别和规定，而一旦进行了规定，也就意味着把无限之真理封闭和有限化了，从而就已经远离了真理之全体，真理也就降维为意见了。如果我们知道它是暂时有限的意见，那么就不会真理在握，自以为是，封闭顽固，而会是保持谦卑和开放，会听取他人的意见，会随时修正，提升和完善自己的认知，这样以来，朝向真理之持续去蔽和敞开才是可能的。此即“知不知，尚矣”，亦即《圣经》所谓“敬畏神是智慧的开端。”孔老夫子也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相反，本来是有限的人之有限经验理性之认知，却自以为是，骄傲自大，自以为认识了全部的真理，那么就会陷入顽固的自我封闭和固执己见之中，会陷入认知的盲目中却缺乏反省和不自知，那么就会因此而失去摆脱错误认知而朝向真理的机会。此即“不知知，病也。”

而圣人之为圣人，并非是他们天生就不犯错误，天生就真理在握，知道一切，而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自以为是随时保持警惕，从而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从而能保持本心之明，能如实彻照认知万事万物之本来。

我的不知知之病

大概是一八年吧，问对教育在大理搞了一次第一线教师研修班，耶鲁大学英文系毕业的江学勤老师在讲座中深有感慨地说：“我是学霸，但是学霸有很多毛病！自我中心，自以为是，狂妄自大，也不怎么会关心和懂得他人的感受！”同样作为学霸的我对此深有同感。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许多人上大学之前就没考过第二名，而且很可能在中学时候每门学科都是考第一名，在万般宠爱之下，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包括我在内养成了极度的智力自负，自以为是和固执己见的人格特质。后来又受鲁迅和尼采的影响，我更加地信服伟大精神天才孤独个体的自大和独特之洞见，蔑视平庸之辈的看法，于是更加地骄傲自大和自以为是。

具体到我自己，上了大学之后又读了以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及托克维尔为代表的法国学者和启蒙思想家的著作，也读了休谟和柏克等苏格兰启蒙思想家的著作，还有美国的《独立宣言》和《联邦党人文集》，以及哈耶克，波普，以赛亚·柏林等自由思想家的著作，较系统地接受了西欧的近代启蒙观念，同时很长之间之内，我还是个经验主义者，科学主义者和逻辑理性至上主义者，我对自己接受的如此之类各种观念深信不疑，以至于对老庄之类玄之又玄的中国文化极度排斥，斥之为神神叨叨和无根据之妄说。

而在对社会人生，政治现实和教育实践等问题的认识上，也多是自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和从自己狭隘的经验认知出发，但却极度的自负，认为自己极度高明和正确无比。这样自然会导致人生的挫折和精神之固蔽囚禁，黑暗虚无，无路可走和无家可归之生命迷途，在恋爱和婚姻关系中，也因此深受挫折伤害和陷入困境。或许是“不知知”之病太过严重，深入膏肓，此种人生挫折和心灵炼狱，我经历了二十年，吃尽了苦头和教训之后，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无知和狂妄，从而得以很大程度上摆脱此种自以为是，并从此极度警惕，从而也才得以日渐谦卑无我，并渐窥大道门径。此之谓“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