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问,“什么能在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
是一封信、一方丝巾,童年时候的玩具熊?还是,夏日午睡醒来后,一碗清甜可口的绿豆汤?
1934年,一封母亲病重的电报,由湘西传到了北京,新婚不久的沈从文匆匆作别爱妻张兆和,南下阔别已久的老家。
回乡,对游子来说,无异于一个节日。这对于深深依恋故乡的沈从文来说,尤其如此。
在轻晃的船只里,他拿起一支笔,温习着故乡山水,温习着历历往事,温习着湘西独特的人情故事,也温习着自己。
“温习过去,温柔了变硬的心。”船篷外是冬日寒风,船内是因爱着世间万物的无限温暖。
《昔日来信:沈从文精选集》收录了沈从文的30篇代表性佳作,和8幅珍贵的作者手迹,字里行间浸透了作者深沉真挚的情感。
第一辑《湘行书简》是写给爱人三三的书信;第二辑《湘行散记》是写一路行来所遇之人事;第三辑《从文忆旧》是回忆平生来时路。
句句不言爱,句句都是爱。
在这个日渐寒凉的严冬,带给我们妥帖的温暖。
接到电报后,沈从文急忙忙地从北京坐火车到长沙,又从长沙坐汽车到了桃源,接着花了十五元钱租了条船,在万山丛中逆沅江而上。
船只丝毫不理解沈从文的心情,晃悠悠的,极慢。
他蜷在船中,十分寂寞,于是按照事先跟爱妻张兆和的约定,每天用冻僵的手指鸿雁传书,讲述沿途的奇闻趣事。
文字不及处,他便用蜡笔作画。
他把新婚别离的伤感和无尽的思念寄回去,把沅江上的一切写出来、画下来寄回去,如果可以,他大概连自己都想打个包寄回去。
“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有上万句话,有无数的字眼,一大堆的微笑,一大堆的吻,皆为你而储蓄在心上。”
担心,永远是恋人的主基调,张兆和不放心沈从文:“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
沈从文则回信安慰她:“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曾有词人感慨:“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是孤独者的寂寞,对于热恋着的人来说,每时每刻都有说不完的废话。
大概,真正热恋过的人才会懂,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是想得要发疯,看到美景会想到她,看到美食会想到她,走路会想到她,坐着也会想到她,继而,思念之苦便产生了。
“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因为这一礼拜来,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一段感情中,最可贵的情绪价值是什么?是温存。
而真正的温存,无非就是两个人用溢出来的能量来滋养对方,彼此被看见,被关注,在被看见和被关注中获得温暖、自由和松弛。
一生走过多少多少的路,遇见多少多少的人,而最让我们心动的,也不过那么一个。
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唯有他,让天地黯然失色;唯有她,让一切相形见绌。
对沈从文来说,现实中的朱砂痣与理想中的白月光合二为一,她就是张兆和,是三三,是心中的唯一,是全世界的总和。
没遇见她之前,沈从文是单枪匹马闯天下;遇见她之后,他便再也无法忍受孤独。
在你心里,有没有藏着这样一个人?
寂寞的人生旅途中,心中有他,便觉得有温暖。
你们曾有过那么多那么多的甜蜜过往啊,偶一温习,便足以慰藉寂寂浮生。
沅水江声浩荡,如此数千年,外面的人看来自然是平平无奇,但居于岸边的湘西人,似乎天生知道它的枯竭、潮汐和洪流。
十余年后,重回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沈从文直言,他是来“温习那个业已消逝的童年梦境的。”
舟子欸乃向前,载不动,他对湘西山山水水浓得化不开的乡情。在浓郁的乡情笼罩下,一切都如诗如画,如幻似真。
由武陵到桃源的路上,“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全如敷上一层蓝灰,一切极爽心悦目。”
而到了桃源县,沈从文的笔一路逶迤,他先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说起,给桃源县敷上了一层淡淡的文化底色;
继而,再把当时这么个落后蛮荒之地,写成了一个带着点梁山好汉侠肝义胆的传奇地方。
沿沅江直上,两岸青山壁立,月光烛照。
这轮千古明月,也曾照过两千多年前的屈原。那时候,他也如沈从文一般,晃悠悠地坐着船,在这湘西瑰丽庄严的河道里,去寻找他念兹在兹的芷花香草。
沈从文胸襟摇荡,两岸的风景无不令他神往,勾起他浓烈的乡情。
他禁不住感慨“多美丽的一幅图,一首诗!”
《湘行散记》中,着墨最多的是自然风物长养下的水手和吊脚楼的女人们。
水手们有着蚍蜉一样的微末生命,他们的收入低到只够吃饭,在大自然的凶险顽劣中挣扎着生存。
因为命悬于水上,所以他们乐天知命,条达坦荡,单纯任性,善良仗义,可以放纵地说野话骂人,也分外珍重人生中的每一次相聚离别。
湘江之水荡涤着水手们的性情,生命在这里显得坦率而热烈,如此真实,如此美丽。
湘水之侧的吊脚楼里,生活着许多女人,年轻的,年老的,沉默的,活泼泼地,从事着一门自古以来的生意。
做这门生意,是无可奈何的。女人们命如蝼蚁,生病了没资格认真看病,老了,死了,从天地中来,回天地中去。
她们深味着人生的苦味,在梦幻泡影之世庄严悲喜着,费尽全力也写不出“命运”二字的终极意义,但她们始终坚韧地活着,为活着而活着。
沈从文用那颗柔软慈悲的心肠,勾勒着他们的千形百态。
人与人素面相见,天地万物还以本来的至真模样,诚实,可亲。
于此间,见天地,见众生,使得他对人生有更温柔的体会,有更慈悲的认知。
《从文忆旧》一辑里,沈从文深情回忆过往,字里行间,都是对故乡和往事的眷念。
然而,梦中梦见千百回的事物,却在时光中悄然换了模样。
那个记忆里的美丽乡村,已满目疮痍,一片衰败。那个“业已消逝的童年梦境”,是再也回不来了。
沈从文年少时,箱子岩脚下,曾有过十来只渔船龙舟竞渡,如今,旧船已不知所踪,只有“几个老渔婆缩颈敛手在船头寒风中修补鱼网。”
旧日桥头,算命的和卖草药堂已不知去向,桥头竟罗列着十家烟馆,“十家烟馆里还有三家可以买黄吗啡。此外又还有五家卖烟具的杂货铺。”
物是人非,那些故人似乎也换了心肠。
成衣人的独生子打小聪明伶俐,他梦想做个上尉副官,十余年后,沈从文再见他,却简直是个老人了,“时间同鸦片烟已毁了他。”
那个爱惜鼻子立志做伟人的热血青年“印瞎子”,年轻时喜爱踢球,性情诙谐,再遇见的时候,端着精致的烟具,也失去了往日的信仰。
今昔对比,时光似乎是在倒退。叹息之余,沈从文从“忆旧”的少年视角,迅速切换到了理性的成人视角。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故乡这一切退变的原因,并且努力探寻革新的希望。
他写了虎雏,这个原本生长在乡下的小豹子一般的十四岁孩子,沈从文曾把他放在身边,用最文明的方式来改造他,然而终究计划落空。
四年后再相见,见他做事伶俐敏捷。原来,虎雏在颠沛流离中经历了一番人世磨砺,如今已是一个杀敌的好手。
沈从文认为虎雏“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认为,中国未来的希望,就放在这群精悍结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青年人身上。
回乡之路,虽然满目萧然,然而,眼前所见,还是让他感到温暖的希望。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个体渺小,岁月仓促,去让我们舟行两岸,时时因为新的发现,而显得江面更为平阔。
一个人的人生很单薄,经历过一场忆旧的旅行,见识过更多的人的生活,才会发现,人生之妙往往在于峰回路转之间。
才会明白,很多事情只是不同,无关对错,而生命,也因此变得更辽阔。
人,茕茕孑立于天地间,有时候,必须独自走过一段更远的路,才能看到更多的风景,才能够被这个世界更温柔地对待。
很喜欢刚结束的《喜剧之王单口季》中,阎鹤祥总决赛中关于“对跖点”的阐释。
对跖点,本是个地理名词,指的是地球上两点之间的最大距离——站在一处,穿过地球到对面的那个点。
阎鹤祥口中的对跖点,是对情感、职业选择、人际关系、人生规划的深刻隐喻。
人到了一定年纪,一定困境中,总想逃避,逃避到那个离困境最远的对跖点上。
然而,从这个点出发,每走一步,就离困境近一步,退无可退,这就是人生。
90年前的沈从文,站立在兵荒马乱的历史坐标上,他也想找一个对跖点,能够摆脱些许困境。
他回到湘西,自己在船舱看了许久的水,突然彻悟到“真的历史是一条河”,托举着所有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他决定扎进生活里,而那个人生对跖点,如果走了心,两者距离就近在咫尺;不走心,则远在天边。
温习故乡的山水,最终,让他获取这样一种生活境界,从而获得内心的明朗和舒展,回转身来从容自如地应对人生的兵荒马乱和人间寒凉。
而那片曾带给他力量的山水,千年万年,潮起潮落,希望也会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