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归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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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德基舞王

归桦  · 简书  ·  · 2018-07-23 12:28

正文

晚上八点,林老汉又揣着自己的蓝布兜子到肯德基来了。华灯初上,这座城像刚上了浓妆一般,淡红,粉紫,豆绿……处处的灯光都透过窗纱从住宅的窗里偷偷溜了出来,沈老汉依旧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点了2根油条,也不吃,只是呆坐着,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嘴巴一瘪,两个腮帮子便鼓了起来,谁看都是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哼!现在这世道,跳个交际舞还得交什么入会费!以前在东边的篮球场,南面靠湖的小公园,哪不能扭几圈?现在非要租什么舞厅,还得交好几千的会费,沈老汉一想起李秀芬下巴一抬说不行的样子就来气,亏他还教过她舞步,就因为自己拿不出钱,连在旁边看都不让。孩子接我过来也不容易,半截入土的人哪还能腆着老脸问娃要钱,再说囡囡学小提琴还得好几万呢,囡囡小,肯定得先紧孩子......想着想着,林老汉的头便缓缓垂了下来,哎,罢罢罢,想这些有的没的。

未等林老汉扯回思绪,一阵欢快的舞曲就跃动着跳了进来,林老汉忙直起腰,将身子转向窗侧,对面的舞厅已经亮了灯,林老汉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尾,再到那两个腮帮子,一双眼睛慢慢放出光来:哼!李秀芬,你也不想想我林老汉是谁,不让看还真就以为我木法子了?

热场的吉巴特舞曲从对面的舞厅溢了出来,穿过熙攘的人群,涌入林老汉的耳中,林老汉和着舞曲,似有若无地小声哼唱着。对面一群老头老太太穿着会服会鞋,笑闹着迈开步子——咚-恰-恰,咚-恰-恰.....林老汉脚上也抑不住,跟着拍子轻轻点了起来,一双手放在膝盖上,仔细看还能发现那皱成树皮般的手指也在跟着节奏轻轻律动。

对面那个涂了个红嘴唇,头发烫得跟麻窝一样的就是李秀芬,因为身子微微发胖,舞步跳得总黏到一起,她挽着新入会的舞伴,好像正教人家方步哩!林老汉鼻子一吹,鼓起的腮帮子瞬间瘪了下去:哼,就你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水平,还教新来的,想着想着,林老汉攥着蓝布兜子的手又紧了紧。

“老人家,您又来这里看跳舞啊。”张志成抱着加班的材料和电脑,跟这个肯德基的“熟客”打着招呼。西城区的位置偏,肯德基晚上的时候一般没什么人,深夜就更不用说了,通常只有上夜班的服务员和加夜班的倒霉鬼,哦,对了,还有眼前天天嚷嚷自己“失眠”的林老汉。

林老汉点了点头,身子却没转过来,眼睛还黏着窗外,脚上的拍子渐渐随着节奏快了起来。张志成见林老汉看得入迷,挠头笑了笑,便坐到老位子上开始加班。一曲结束,林老汉直着的身子终于懈了下来,看到那小伙子又只买了杯咖啡放在桌角,便把事先买好的两根油条端了过去:“小伙子,吃点东西再干活,晚上熬那么久,光喝咖啡伤胃!”张志成忙站起来推脱不用,林老汉见对面开始跳起慢四的伦巴,不由分说就把盘子放下,指了指对面便快步回到位子上。张志成张着嘴,见林老汉又迷进舞里了,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林老汉脚上打着拍子,余光却仍瞥着前面的位子,见张志成没再推脱,才眯着眼跟着舞曲点了点头。想到昨晚的事,又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昨夜林老汉回去的时候,见前面桌上胃药洒了几片出来,人却没了踪影,担心出什么事便四处寻了寻,谁知刚好听见这孩子在卫生间哭。哎,现在这年轻人,看起来张扬,却没几个过得容易,顶多停下来抹几片泪,又往生活里去了。

老汉的思绪还没拽回来,对面那栋楼里的老头老太太已经一对对牵起手有模有样地跳了起来,舞曲又转回轻快,楼下摊贩的叫卖声似乎也跟上节奏,人们嬉笑聊天的声音变成衬底,这座城的灯光仿佛也跟着拍子跃动起来。

林老汉又跟着调子哼了起来,头一晃一晃的,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扭了扭,肩膀也跟着节奏摆来摆去。墙上的时针跳到了十点,那两个小孩又背着书包推门进来了。见林老汉这幅模样,都嘻嘻笑了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晃了晃,跑到林老汉面前做了个鬼脸:“爷爷你又来偷学舞啦!”林老汉撇撇嘴:“这皮孩子,说了几次不是偷学,他们还得给我叫师傅呢!”两个小孩忙连连点头应是,然后又笑到一堆去了。见孩子开心,林老汉也轻快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一层层舒展开来,身子骨似乎也活络了些,对面的音乐已经换成了慢三的华尔兹,这座城倒仍旧热闹着。

只有肯德基里的空气还滞着,除了林老汉,剩下的都黏糊糊的没一点生气。林老汉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正好是肯德基换班的时候。那个上夜班的小女孩叫林青,一头黄色的头发总是散披着,林老汉好几次回家时都看到她倚着柜台打盹,这小女孩看起来跟自己的孙女一样大,但听说已经不上学了,一天连着打好几份工,身子骨瘦得不像话。林老汉的孙女也总嚷嚷着要出去兼职,所以林老汉手上一有余钱就偷偷塞给她,想到自己的孙女,林老汉的表情温和多了。

对面楼里的音乐声渐渐淡了下去,林老汉便揣起蓝布兜子,准备下去逛两圈回家。路过那个黄头发的姑娘时,却听见梗梗地啜泣声,林老汉止了步,才发现女孩伏在点餐台上,瘦小的肩膀在那空落落的工作服里微微抖动着。林老汉又想到自己的孙女了,这次心里头却是涩涩的怪不舒服。

林老汉把蓝布兜子挂在手上,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说:“哎,姑娘,什么不如意的事都会过去的,难过说明老天爷看得上咱哩!”话音未落,“啪”得一声,林青猛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碎落在地上的咖啡杯。张志成一手翻着资料,一手拿着电话,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再找找,我再找找...丝毫无暇顾及桌角那滩洒落出来的咖啡和地上的碎片,林青望着张志成对着电话一脸抱歉的模样,泪水瞬间倾涌而出。

林老汉急了,连忙找了块抹布去收拾:“哎哎,莫哭莫哭,不就翻了个杯子,我帮你收拾,麻利就收拾妥了......”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小孩又不安分了,一个要玩手机,另一个劝,劝着劝着声调高了,和着咖啡杯摔碎的声音就争了起来。林老汉这边咖啡收拾了一半,又过去训那两个娃娃,那边的姑娘还伏在桌上没哭完,这边张志成仍对着手机不住地道歉......

对面舞厅的灯已经熄了,这座城的淡红,粉紫,豆绿……也一处处暗了下去,唯有肯德基里的灯还亮着,也唯有这里的人还溺在生活里。卸了妆的城开始暗暗叹息,那些白日里积攒的疲惫和无奈便一缕一缕全都渗了出来,然后像厚霾一般,阒寂而稠密,紧紧得裹罩着每一处难以入眠的灵魂。

时针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到了凌晨,林青慢慢平复下来,帮着林老汉把地上收拾干净,只是收拾好又托着腮怔着;张志成又续了杯咖啡,嗒嗒地敲起电脑;两个孩子也渐渐咬着笔做起作业,眉头微微皱着,不知还拗着没。一般这个时候,也不会再有人来肯德基了,林老汉独自坐在窗边,忽然想陪陪这座城市的夜晚。空气一点点的凝固,夜空慢慢由猩红转向了黯黑,忙碌的人依旧忙碌,烦闷的事似乎仍旧无法排遣。林老汉被这滞着的空气闷得难受,起身在肯德基里绕了两圈,犹犹豫豫走到黄头发的女孩面前,来来回回又徘徊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点餐?”林青抬眼,身子依旧倚着柜台,一张苍白的脸丝毫没有血色。林老汉摆了摆手,看了看点餐的屏幕,吞吞吐吐憋了一会才小心地轻声问道:“姑娘,你……你能放一首曲吗?就......就是对面那楼之前放的吉巴特舞曲......”说完尴尬地笑了笑,笑声爽朗响亮,一对腮帮子也胀得通红。林青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想到林老汉每晚盯着对面楼大妈大爷跳舞的样子,便点点头答应了:“大爷,就选一首放啊,放多了老板知道了也不好。”林老汉连忙答应着,嘴里不住地对林青说谢谢。

音乐的前奏响起,肯德基里的氛围瞬间转了一百八十度。林老汉从蓝布兜子里拿出一双舞鞋,迅速换上后两只手便缓缓抬起造势,像之前同舞伴练得一般,脚尖轻点,弹膝步、跃步、侧蹲、弓步蹲,动作随着节奏的加快逐渐,张志成停下手中的报表,疑惑地看了过来,两个孩子也搁了笔呆呆看着。音乐愈演愈烈,林老汉的步子也越踢越快,脚上的步子开始绚烂起来,虽没有舞伴,却别有一味自由和热烈。两个孩子顿时醒了大半,其中一个还拿起手机录了起来,林青也完全怔在那里,一双眼睛嵌在瘦削的脸盘里,看着眼前苍劲的生命奋力勃发......

音乐渐渐缓了下来,林老汉又合着拍子跳了一段华尔兹,待一曲结束,林老汉的衫子已经开始滴水了,两个孩子一阵欢呼,林青和张志成也反映过来,纷纷鼓起掌开始喝彩,“林爷爷,有人说你是肯德基舞王嘞!”一个孩子拿着手机晃了晃,然后笑声便哄了一室。

林老汉擦了擦汗,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小娃娃胡说啥哩!”然后搔了搔头,孩子一般地立在那有些无措,两个腮帮子似乎又红了些。“大爷,您还跳吗?这会没人,再放几首也行。”林青的脸上似乎添了些血色,张志成也被孩子们逗得笑了出来。林老汉嘿嘿干笑了两声,然后又重新抬手起势:“跳就跳!”

欢快的前奏跃了出来,空气仿佛也跟着跳动起来,街上的路灯伴着节奏忽明忽灭,干瘦的灯杆仿佛正是跳舞的好身材。谁说卸了妆就显得苍老哩!你停下来仔细看看这座城的夜晚,当所有灯都熄灭的时候,它仍有颗年轻的心在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