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41年开始,国外主要通过中国政府赠送获得大熊猫。政府对外赠送动物并非近代出现的新事物,与古代象征皇权的赠送行为不同的是,近代的赠送活动更多是国家间友好关系的象征。不过与当代中国对外赠送大熊猫不同,国民政府赠送的主体并非政府组织,而是民间机构。学界对“熊猫外交”已多有关注,但研究者多从国民政府角度建构“熊猫外交”的形成过程,强调中国政府的战略意图。如日本学者家永真幸认为赠送大熊猫是国民政府“极其合理的战术选择”。英国学者亨利·尼科尔斯认为中国政府官员已察觉到西方大国的“熊猫热”,所以希望能以大熊猫来强化与这些国家的关系。不过,台湾学者邵铭煌认为赠送大熊猫其实与宋美龄在中美外交中的个人创意有关。当时,宋美龄正希望通过赠送具有中国特色的礼物来表达对“美国援华联合会”的感谢之意。
不可否认,对中国政府来说,赠送大熊猫确有政治考虑,但如果把这种考虑作为赠送活动出现的原因,就可能颠倒了因果关系。事实上,“熊猫外交”的形成并非国民政府的战略构想,而是在欧美动物园请求赠送大熊猫的情况下顺势做出的政治策略安排。
(一) 欧美的“熊猫热”
欧美的“熊猫热”无疑是“熊猫外交”得以展开的前提。1936年至1938年,露丝·哈克内斯和美国探险家史密斯在华捕捉到大熊猫的事件是西方媒体关注的焦点。媒体大肆炒作,动物园是直接受益者。当大熊猫入住动物园后,游客们纷纷涌入动物园。据称,1937年大熊猫“苏琳”在芝加哥布鲁克菲尔德动物园展出的第一天就吸引了53000多人来参观,以至园方不到一周时间就赚回了购买“苏琳”的费用。大熊猫在美国的其他城市同样受欢迎,譬如,1939年圣路易斯动物园的“开心果”首次展出时也吸引了35000多人到场观看。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的大熊猫“潘多拉”更是在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展览期间吸引了近30万名付费游客。
同美国的情况一样,大熊猫进入伦敦动物园之后也引发了当地市民的观赏热潮。1938年底,伦敦动物学会以2400英镑的价格从史密斯手中购买到3只大熊猫(“唐”“宋”“明”),其中体型最小的“明”最先被展出,伦敦市民立即被其滑稽可爱的形象所吸引。1939年4月9日,伦敦动物园接待了89437名游客,创下历史新高。游客们的目标很明确,动物园主任维弗斯(Geoffrey Vevers)告诉记者,这些游客“无一例外都是想看看熊猫宝宝”。
通过詹姆斯·费希尔(James Fisher)的研究可知,20世纪上半叶欧美动物园主要是依靠国际贸易获得异域动物,自然保护区和国家公园在非洲的建立也未能阻止动物商在保护区内购买动物。1939年大熊猫保护政策的出台,标志着中国脱离国际动物贸易市场,但欧美国家的“熊猫热”却未因商业渠道的中断而消退。如果大熊猫病死,势必产生新的需求。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向中国政府提出赠送请求就成为欧美动物园的一项主要考虑。
(二)“熊猫外交”的形成
20世纪40年代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以下简称“国际宣传处”)牵头主持的大熊猫赠送活动共有三次:1941年赠送“美国援华联合会”大熊猫、1946年赠送伦敦动物园大熊猫和1946年赠送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大熊猫。这三次赠送活动的出现都有一个相同的背景,即欧美动物园首先向中国政府提出赠送请求。
第一,1941年对美赠送大熊猫的成功实践,缘于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通过“美国援华联合会”提出申请后,国民政府做出的积极回应。1941年对美赠送大熊猫通常被视为开启“熊猫外交”的标志性事件。1941年11月9日凌晨4点45分,“赠送熊猫典礼”在重庆广播大厦举行。参加赠送活动的人员有宋美龄、宋霭龄、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驻远东代表邓威廉、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动物学家蒂文(John Tee Van)、华西协合大学教授葛维汉等。赠送活动的主要内容在于对美广播。宋霭龄首先讲述了赠送大熊猫的两层含义,即表达中国对美国的友谊和对“美国援华联合会”的感谢,宋美龄则从战争前线的亲身经历谈起,阐述了中美两国在维护正义和人道上的一致性,宋美龄最后表示,希望这2只大熊猫能够给美国人民,特别是儿童带去快乐。讲话结束后,由蒂文代表“美国援华联合会”和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接受大熊猫,蒂文表示,“此珍奇可爱之礼物,必受美国人民无上之感谢”。
如前所述,已有研究认为这场赠送活动的出现是中国政府官员的外交创意。但事实上,对美赠送大熊猫的想法最早由“美国援华联合会”提出。“国际宣传处”处长曾虚白在工作日记中写道:“国际宣传处”驻纽约办事处来函称,纽约动物园的大熊猫最近突然病死,美国人士极感惋惜,“猫熊为我川康特产,年前美方每以猫熊为中国之代表产物,故在宣传上实为有力之媒介”。国民党“中宣部”的档案也记载称,“该会前建议猎求我国川康特产之猫熊一头,致赠纽约动物园”。
那么,“美国援华联合会”为什么要提出赠送大熊猫的建议?1941年5月,大熊猫“潘多拉”病死,纽约动物学会理事塞奇立即致电华西协合大学,请后者设法提供一对大熊猫。但中国政府早已明文规定严禁出口大熊猫,华西协合大学的民间渠道已经走不通。纽约动物学会又想到《时代》周刊的创办人、“美国援华联合会”负责人亨利·卢斯(Henry R. Luce)。卢斯当时在中国考察,帮助中国做抗战宣传,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总干事詹宁斯(Allyn R. Jennings)立即给卢斯拍发了电报,请他向中国政府询问“有关提供大熊猫的情况”。不过卢斯在华期间未向中国官员提及相关问题,回到美国后他将此事告诉给了“国际宣传处”驻纽约办事处的负责人。换言之,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希望卢斯帮助他们获得大熊猫是“美国援华联合会”提出赠送建议的直接原因。
卢斯之所以选择以“美国援华联合会”的名义向“国际宣传处”驻纽约办事处提出建议,其实与他的工作性质紧密相关,他希望利用大熊猫做抗战宣传。由于大熊猫是中国特产动物,卢斯认为对美赠送大熊猫可以在政治上取得宣传效应,故向“国际宣传处”驻纽约办事处提议,在赠送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大熊猫之前,先以宋美龄的个人名义赠送“美国援华联合会”,再由后者转赠给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1941年6月,“国际宣传处”驻纽约办事处将此建议汇报给了曾虚白,并称如此“所得宣传效力必大”。对此建议,曾虚白、董显光和宋美龄均表赞同,董显光认为“品类新奇”,寓意深远。
第二,与对美赠送大熊猫的情况一样,国民政府1946年对英赠送大熊猫,也是动物园提出赠送请求之后做出的决定。1944年底,“明”病死,由于“唐”“宋”早已死去,伦敦动物园此时已无大熊猫可展,再从中国获得新的大熊猫就成为伦敦动物学会的当务之急。而摆在动物学会面前的难题则是如何才能解决中国政府禁止出口大熊猫。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通过外交渠道获得大熊猫的经验使伦敦动物学会的理事意识到,有必要跟“国际宣传处”驻伦敦办事处的中国官员进行试探性的接触。在萨维尔俱乐部一次晚宴上,伦敦动物学会科技总监辛德尔(Edward Hindle)抓住了机会。伦敦动物学会动物学家莫里斯(Desmond Morris)在其著作《大熊猫》中写道:“辛德尔向叶公超提到,伦敦动物园正在寻求联系,以便能够获得1只大熊猫。叶公超答应将竭尽所能提供帮助,并向中国政府发回了公函。”莫里斯同时指出,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收到赠送请求后决定赠送伦敦动物园2只大熊猫,而不是1只,“作为中英两国友好关系和联合的一种表示”。
值得注意的是,赠送2只大熊猫其实并非由四川省政府主动提出。1945年8月,行政院秘书处向四川省政府指出,“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函陈伦敦动物园提请赠与熊猫一对一案,附抄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原函”。由于未能看到叶公超的原函内容,尚不能确定“赠与熊猫一对”的提议出自伦敦动物学会还是出自叶公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赠送伦敦动物园2只大熊猫不是四川省政府的计划,四川当局未制定相应的规章将赠送活动制度化也侧面反映出这种赠送行为的临时性。1946年6月14日,农林部致函四川省政府,询问赠送伦敦动物园大熊猫的经过以及四川省政府制定的关于猎捕、出口和赠送大熊猫的各项规则。四川省政府向农林部指出,他们是按照行政院秘书处来函内容依次落实的,“并未订定该项熊猫捕猎出口赠送各项规则”。
基于国际宣传的考虑,四川省政府同意赠送伦敦动物园一对大熊猫。四川省教育厅向行政院表示,“猎取熊猫赠送英伦动物园,旨在敦睦邦交,加强外交宣传,自应力予赞助”。当然,四川当局同意赠送一对大熊猫还有发展四川省教育方面的考虑。行政院秘书处曾向四川省政府指出,“国际宣传处”在函中特别提到,“该英伦动物园主任表示,此项请求倘得如愿,拟以英金二百五十镑奖学金,邀请我国动物学家一人前往进修”。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由此意识到可以通过赠送大熊猫来促进四川省的教育发展,四川省教育厅遂致函“国际宣传处”,提出捕捉到大熊猫后,将由四川大学生物系讲师马德赴伦敦进修。郭有守并决定以后如要出口大熊猫,则必须交换相应的奖学金名额,“一只熊猫,一个奖学金名额”。鉴于1941年猎捕熊猫时猎户借此机会索要巨款,1945年8月8日,郭有守以个人名义致函汶川县长祝世德,请祝在不声张的情况下猎取大熊猫幼崽2只。经过4个多月时间的追捕,1只大熊猫被捕获。1946年5月5日,这只大熊猫在马德伴送下搭乘飞机前往伦敦。
第三,1946年对美赠送大熊猫,同样不是南京国民政府主动提议,而是在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提出申请后做出的变通决定。就在伦敦动物学会提出赠送请求不久,中国政府1941年赠送“美国援华联合会”的大熊猫病死1只。当时,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正在美国治病,这就为布朗克斯动物园提出新的赠送请求提供了便利。1945年10月26日,曾来华接受大熊猫的蒂文致函张群,称中国政府赠送的大熊猫已死亡1只,希望得到新的大熊猫。张群在复函中同意蒂文“设法另择一头赠为配偶”。1946年4月,布朗克斯动物园正式向“国际宣传处”递交了申请。行政院秘书处接到“国际宣传处”来函后,随即致函四川省政府,要求后者办理。
1946年5月31日,四川省政府命令祝世德猎捕第三只大熊猫,以便赠送给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敦睦邦交及加强国际学术研究”。由于计划赠送伦敦动物园的第二只大熊猫已运到汶川县城,祝世德建议先将这只大熊猫赠给美国。祝世德提出此建议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首先,大熊猫不易猎捕。他在工作日记中写道:“余思第二头方在县中,送英送美,自当由省府决定之,然余固愿其先送美人,俾吾汶人略有休息机会也。”其次,大熊猫不易饲养,特别是气候炎热直接威胁到大熊猫的生存。四川省政府同意将祝世德的建议转报给“国际宣传处”,并命令祝在未得到正式答复前,不得将大熊猫运往成都。不久,四川方面的建议得到“国际宣传处”的同意,1946年9月20日,四川省政府电令祝世德将大熊猫运至成都,“以便运沪转美”,不过这只大熊猫被运到上海后旋即病死。
(三) 战后的大熊猫赠送计划
其实,“二战”结束后的大熊猫赠送计划也是在动物园提出赠送请求后做出的选择性安排。战事结束不久,圣迭戈动物学会、圣路易斯动物园、好莱坞坎顶基金保管委员会也相继提出申请。以圣迭戈动物学会为例,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圣迭戈动物学会秘书卞启莱(Belle J. Benehley)致函华西协合大学葛维汉,请后者帮助获得一对大熊猫,战事随即爆发,此事就此搁置。战争结束后卞启莱旧事重提,葛维汉了解情况后答复称,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为了发展教育,决定出口大熊猫必须交换相应的奖学金名额,且每年出口的大熊猫不得超过2只。由于1946年已决定出口2只大熊猫,葛维汉认为圣迭戈动物学会只有等到来年才有希望获得大熊猫。葛维汉同时提到,用提供奖学金的方式获得大熊猫必须先向南京国民政府提出申请,得到行政院批准后再由四川方面具体落实。鉴于此,卞启莱认为最好由美国驻华大使馆与中国政府接洽。1946年1月17日,卞启莱致函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James F. Byrnes),请美国驻华大使馆帮助获得一对大熊猫,并请驻华大使馆询问装运出口大熊猫需适应何种条款,卞启莱向贝尔纳斯表示,圣迭戈动物学会准备接受四川省政府提出的关于奖学金名额的“所有条款”。
不过,此时中国对大熊猫出口已有更为严格的管控。当外交部征询有关部门意见时,农林部表示同意,行政院和中央研究院则表示反对。农林部的考虑是,美国国务院来函申请,“有关邦交”,同意援照英国前例捕猎赠送。行政院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近年来各国频繁索求,如果一一允许,大熊猫将绝迹,“此事应婉却”。行政院拒绝赠送,应该是参考了中央研究院的意见。中央研究院动物研究所所长王家楫曾向代理院长朱家骅指出,大熊猫仅分布于四川西部和西康东部,繁殖力亦不强,“不能供无厌之求”,否则“必有绝迹之一日”,王家楫建议只准美国间隔五年猎捕一对。1946年7月9日,朱家骅请外交部向美国驻华大使馆转达王家楫的意见。同时,中央研究院致函教育部,请他们命令四川省教育厅,“切勿贪图学额”,而允许外国年年来捕。因此,前述几家美国机构提出的申请被四川省政府登记在册,间隔五年依次猎捕赠送。
欧美动物园能否在间隔五年期内得到提前赠送,则要看他们的申请在国际宣传方面是否对国民政府具有吸引力。密尔沃基华盛顿公园动物学会能够获得例外,正是由于该学会忖度到了中国政府官员的心理,他们在来函中特别强调“把熊猫在麦克阿瑟将军的故乡展出是无与伦比的”。王家楫就认为该学会的建议对本国有利,农林部起初是想在第二个五年间隔期内赠送,当获悉中央研究院有意通融后,他们也改变了态度。外交部也认为既然该市是麦克阿瑟将军的故乡,“自与他处索赠不同”,建议提前猎捕赠送。但因一些客观原因限制,祝世德并未立即展开捕捉,随着国民党政府在后来的国共战局中连续失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通过对历次赠送活动和赠送计划的梳理,我们可以大致观察到中国政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次序。欧美动物园最先产生观赏需求,在商业渠道中断的背景下,园方通过中国驻外机构或本国驻华机构向中国政府提出赠送请求。在抗战时期,基于国际宣传的考虑,中国政府乐于从事这种赠送活动。但在赠送请求不断增加的情况下,战争结束后的中国政府亦开始发生态度转变。就这种非持续且现实的政治考量而论,“熊猫外交”的形成并非国民政府主动的、有计划的外交战略,而是一种顺带产生的政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