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夕终于又到了,真不愧是中国版情人节。连时间都选在这个穿着清凉、内心燥热的濡暑盛夏。
且不说各大电商的化妆服饰专柜早在半月前就不约而同打出“七夕特惠”的诱人广告,就连快捷酒店的优惠券都特别提示七夕当天不能使用。毕竟这是传说中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共赴巫山的日子,在“天人感应”已有千年传统的吾国,世俗男女在如此良夜“上行下效”一番也算应天顺人。但这一夜露水之后,这场姻缘能否天长地久,却是个未知数。睡前同交欢,醒后各分散。只消看看天明后垃圾箱里未分类的玫瑰花束就会明了七夕在今天的意义大抵不过尔耳。
不过,也不必为此感怀怅恨,大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没准儿倒顺应了七夕的另一个隐秘的古老传统——即使是被视为情比金坚代表的牛郎织女,面对远隔亿万光年的异地恋,也难保不会暗生贰心,移情别恋。这篇推送,我们考证了民间“牛郎织女”故事的不同版本,其中有些说法认为织女偷情给牛郎戴了绿帽,而牛郎也曾抛弃织女。但这样的两个人,在最终流传的版本里,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人人称羡的模范情侣。这其中的故事,是如何流传变迁的?背后,又有哪些耐人寻味的文化心理?
撰文| 李夏恩
牛郎,你知道织女把你绿了吗?
所谓传统,自然要溯源久远,距今一千余年的唐代应该是个诞育悠久传统的时代。却说在太原,有个叫郭翰的年轻人,质性简傲高贵,名声清正高标,更重要的是外貌“姿度美秀”,直可以说是古代版的李现。想象这样一位英气侧漏的高冷帅哥,在溽暑夏夜躺在庭院中的床上乘凉赏月的潇洒姿态,自然会引动一众少女倾心注目。而欣赏他俊美外形的最佳角度,当然是从天上俯瞰。于是,清风袭来,香气渐浓,郭翰不由得心生讶怪,抬眼望去,只见空中忽然现身一位少女,冉冉下降,直到他的面前。
“明艳绝代,光彩溢目,衣玄绡之衣,曳霜罗之帔,戴翠翘凤凰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这是记载原文对这位天降少女的描述,舍掉这些华丽繁复的辞藻,只要知道这位少女美得令人窒息并且浑身上下首饰穿戴都是绝顶名牌足够了。就连伺候她的两位侍女,都是“皆有殊色,感荡心神”。
郭翰见了这位突从天降的绝代美女,第一个反应是“整衣巾”——这多少说明他刚才一直衣冠不整。然后才从床上下来,鞠躬拜谒说“不意尊灵迥降,愿垂德音”——“不知道尊贵的仙女突然到访,是有何赐教?”这大概是每一位直男对突然送上门来的绝色美女的第一反应。但仙女的自我介绍却让人大吃一惊:
“吾天上织女也。”
随后,她解释了自己下凡造访衣冠不整的郭翰的原因:“久无主对,而佳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这段美妙婉转的托辞如果用一句话来解释,就是“因为我在天上待得很寂寞,所以上帝特意让我下凡快活快活。”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面对织女主动投怀送抱,郭翰也不便拒绝,只答了一句“非敢望也,益深所感。”(我本来没敢指望这种好事儿,您这么一说,我就更感谢您赏脸了)。
唐代男女似乎还不懂得今天的恋爱准则,至少要做足前戏。但织女和郭翰却迅速进入主题,接下来是长达半页铺床睡觉的描写,太过香艳,兹不赘述。总之,自此之后,织女“夜夜皆来,情好转切”。
直到有一天,郭翰总算想起来自己在这场人仙恋爱中的角色其实是织女养的小三。织女的正牌丈夫是牛郎这点,在唐代就已经成为常识。早在汉魏之际,织女与牛郎为夫妻的故事就已出现雏形。班固《西都赋》即记载长安昆明池畔“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只是尚未将其配成夫妇。到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里“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织女牛郎就成了一对相望而隔河难见的恋人。最著名的文字,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再到西晋傅玄的《拟天问》“七月七日,牵牛织女会天河”,由此,牛郎织女为夫妇,七夕之夜天河会的传说,正式进入文字记载。到唐代,几乎所有关于七夕的诗歌,都会提到牛郎织女这对官配夫妻。郭翰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于是这位情人小三特意在一夜欢好后问织女:
“牛郎哪儿去了?你怎么敢自己跑出来呢?”(牵郎何在?那敢独行?)
这种“得了便宜卖乖”的戏谑口吻让织女很不受用,她的答复也算得上是经典了:
“我跟你这是阴阳变化,关他鸟事!况且还有银河隔绝,他没可能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足为虑!”(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
偷情都偷得如此理直气壮,真不愧是中国知名度最高的仙女。不过既然织女自己都说下凡是“上帝赐命游人间”,也就是奉旨偷情,如此也就让人无话可说了。
但真到了七夕那天晚上,郭翰却发现织女却忽然不来了。过了好几天晚上才又来相聚。想都不用想这几天织女去干了什么。于是郭翰再次酸溜溜地问道:“相见乐否?”织女笑着回道:“天上那比人间?正以感运当尔,非有他故也,君无相忌。”——言下之意,我那位正牌丈夫牛郎哪赶得上你呀,我跟他就是应付差事,你可别吃醋。
(载织女下凡与郭翰偷情的唐代传奇《郭翰》,载于张荐撰写的《灵怪集》。《灵怪集》一书在宋代时已经佚散,如今仅存《太平广记》中辑录数则。《郭翰》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篇,被收入明代王世贞编纂的《艳异编》中,为卷首之作。本插页出自明刊本《艳异编》、图中文字为内文省略的床笫之欢的描述部分。)
这个织女下凡偷情的故事,尽管妙不可言,但结局却像绝大多数古代笔记小说一样猝然而终,有天晚上,织女突然告诉郭翰缘分已尽,要回天上去了。两人相对流涕,彻晓不眠,相拥而别——仙女与凡人之间的爱情毕竟不能长久,哪怕是奉旨偷情也不行。
但问题是,如前所言,牛郎与织女在汉末就已经配成夫妇,从汉末到唐代的四百余年间都忠贞不渝,为何偏偏到了唐代,织女却突然下凡偷情,给牛郎戴起了绿帽子呢?
在个性解放和自由恋爱已经深入人心的今天,学者们往往喜欢用积极正向的角度阐述这则故事,将织女明显偷情私会行为阐述为“唐代文学中女性意识的崛起”。认为这是唐代开放的社会风气,为女性解放创造了客观条件,织女的偷情行为,也就顺理成章地解释为“追求幸福是个人的自由”。但这似乎太高估了唐人的思想境界。尤其是考虑到唐人笔下“仙女”的另一层含义,这则故事就更让人觉得别具蕴意。
唐人在文章中提到的仙女,往往就是妓女的代称。譬如唐代传奇故事《霍小玉传》中的妓女霍小玉,就被比作“有一仙人,谪在下界”。白居易也在一首诗中将两位陪酒妓女称颂为“雨中神女月中仙”。唐代仙凡相会最出色的作品,当属张鷟的《游仙窟》。作者自称自己在奉使河源途中闻听神仙窟的传闻,于是不辞劳顿前去探访,终于身入仙境,与众位绝色仙女一夜缱绻。而事实上,毫无疑问,作者所谓的仙窟之旅不过是妓院一日游,自荐枕席的仙女也不过是横陈绣榻的娼妓而已。
撰写织女偷情故事的作者张荐,正是夜游神仙窟的张鷟的孙子,织女偷情的故事就收在他的私人笔记《灵怪集》中。既然乃祖能把嫖娼都写得如此清新脱俗,孙儿自然也能妙笔生花,把忠贞四百余年的织女从天上拉到人间偷情私会。但这位织女的身份,恐怕却非区区妓女这样简单。考虑到唐人一贯喜欢在文字中捕风捉影,暗喻遥指,那么这则织女偷情的故事或许也另有所指。
秘密就隐藏在故事的男主人公郭翰身上。郭翰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他是武则天时代前后的人,《新唐书》卷一一七中有他极为简短的传记,但未提及生卒年月,《大唐新语》对他的记载较为详细,但也只是提到他为御史巡查陇右时,对时任宁州刺史的狄仁杰颇为赞许。性情宽简,为官清正。基本上与张荐在故事中描述的形象极为吻合。这样的一个正人君子,为何会背着牛郎跟织女偷情呢?
关键就在织女的身份上。根据《史记·天官书》云“织女,天女孙也”——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将其比附人间,自然就是皇帝的孙女,即是公主。既然故事时间已经限定为武则天时代前后,那么符合这一设定的公主就只有一位,那就是唐高宗的孙女,唐中宗与韦皇后的爱女安乐公主。奇巧的是,唐高宗的谥号“天皇大帝”也再次坐实了安乐公主“天女孙”的身份。
如果织女就是指安乐公主,那么织女偷情的故事也就完全可以得到合理解释。无论是在官方史书还是在私人笔记中,安乐公主都以骄奢淫逸著称。她的府第“飞阁步檐,斜桥磴道,衣以锦绣,画以丹青,饰以金银,莹以珠玉”,为了营造这座府第,她“夺百姓庄田,造定昆池四十九里,直抵南山,拟昆明池。累石为山,以象华岳,引水为荐,以象天津”。这条穷尽民力的人造“天津”,正是织女所居住的银河。至于张荐故事里织女身穿的无缝天衣,也可以在安乐公主身上找到原型。她特意为自己打造了一件“白鸟毛裙”,这条用百鸟的羽毛织成的裙子色彩绚丽奇幻,“正视旁视,日月影中,各为一色”。为了制作这条仙女天衣一般的裙子,“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几乎引发了一场生态灾难。
(《唐勃逆宫人墓志铭》,即安乐公主墓志铭,现藏于长安博物馆。此墓志铭于2008年出土于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郭杜镇。安乐公主在李隆基发动的政变中被杀后,因其毒杀中宗皇帝的谋逆之罪,被追废为“悖逆庶人”。虽然在被杀四个月后,登基的睿宗皇帝下旨以二品礼安葬,但从墓志铭的粗陋程度可以看出,安葬的形制不及普通平民。而且墓志中没有按照惯例写明墓主姓名,只写到“宫人讳某字某姓李氏,中宗孝和皇帝之第某女也”,可见希望将这位皇族女性从历史上抹除的用心。)
记录下安乐公主种种骄奢淫逸行径的人,正是张荐的祖父张鷟。他的《朝野佥载》可谓武后一朝前后的政坛社会活写真。张荐自然可以从祖父留下的笔记中看到这位公主种种自比天仙的奢汰故事。但比起他的祖父,他还对这位公主的隐私知之颇深——她背着丈夫与人偷情。安乐公主虽然嫁给了权倾朝野的武氏家族子弟武崇训,却和自己的小叔子武延秀眉来眼去。这几乎是当时公开的秘密,可以想见武崇训这位牛郎面对妻子堂而皇之的红杏出墙,也只能是“纵复知之;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