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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戴锦华:一代代人的生命困境与突围

行李  · 公众号  ·  · 2022-04-30 12:00

正文


因为摄影师叶静的因缘,和现在上海的Stella、旅居法国的喜红一起,在线上聊了一场关于“ 去远方 ”的天。Stella讲“一个人的旅行”,喜红分享南法的日常生活,而我,借由 郭净 老师十年前出版的《雪山之书》,即将面世的《登山物语》,讲了几个人与一座山的联系。

然后,评议人戴锦华老师分享了她的“远方”。那一席饱含情感和反思的话,久久在心里震荡,彻夜难眠,当晚半夜爬起来整理出这一段,分享给大家。


叶静分享了一段她困居上海40多天所观察到的落日的变化:3月9日,通知被密接,太阳落在豫园股份楼上; 3月24日,酒店隔离结束,太阳北移了很多;4月9日,太阳移过交通银行;4月18日,太阳落在久事大厦。

分享会当晚,夜里八点,她身后的黄浦江两岸灯火通明,但十点以后,景观灯就关了。再到十二点、一点、两点,世界一片漆黑。有天晚上,睡不着觉,她起来独坐窗前,也不开灯,看着窗外的江面,忽然特别恍惚,觉得自己在大海上,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她在心里问:这艘船到底要去向哪里?



听了三位嘉宾的演讲,我最强烈的感觉是:世界是如此丰富,人与人是如此不同,而我们能发现自己,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生存态度、在其中确认属于自己的生命价值,事实上,是一份巨大的幸运。近年来,我们都看到——有时候我们也在其中:旅行(准确地说是“旅游”)变成了一种时尚,一种告知自己同时也呈现给别人的身份形态,似乎成了每个人生命的必须。


其实,我以为,旅行并不必然属于所有人,而属于那部分始终保持着好奇,渴望着远方的人们。而今天的世界,我想,最大的问题可能正是:我们不再拥用多种不同的、差异的,相互包容、相互接受的价值系统,因此,好像我们也很难能够自由去选择我们生命的内容与生活的方式。不必说这三年来我们每一个人,就像喜红所分享的,常常无法选择我们的生命空间和生活方式与内容。 我们被迫放弃或被剥夺了自由的行走,我们丧失了相聚、分享、共处的可能。当我们渴望相聚,也只能面对着这些屏幕。屏幕让我们彼此看见,事实上又把我们分隔开来。


从各位朋友的发言当中我体认到,就像Stella那样一个人去旅行,像黄菊选择离开北京与梅里雪山结缘,而她给我们讲了很多梅里雪山与人的故事。听她讲的时候,我十分好奇——也许我们俩早有缘分,曾共同坐在演出《在变老之前远去》的小剧场。这个剧的一些主创是和我非常亲密的学生。因为这个剧,我们一起读马骅,讨论马骅,讨论 今天的时代和一代人、也许不只一代人的生命困境和突围。


再回到我们的题目上来,听每一个人的演讲,分享每个人的切入角度,在倾听Stella的时候,我自问,我好像没有过真正的一个人的旅行。我努力去回忆,大约只有两次。一次是我在法国出席国际妇女电影节之后,我自己计划了前往西非为我父亲扫墓。因为种种的不幸和偶然,也许该叫命运吧,在当地一次政变发生的前夜,我只来得及接回母亲,被迫留下了父亲的遗体。他就葬在西非的红土地上,真正赤地千里的国度。在死别的第四年,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得以经法国前往非洲。两段旅程的衔接之间,大约四五天吧,我独自滞留巴黎,那是一段奇妙的时间。我不懂法语、对巴黎几乎一无所知,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没有翻译软件,没有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所有便利,而我则是个万劫不复的超级路痴。但我仍成功地制订了自己漫游巴黎的方式,那是此后计划周全的旅行所没有的快乐:“发现”一橦为11世纪、15世纪、17世纪和19世纪的不断翻建而叠加起来的小教堂;推开一个寂寂的教堂大门,传出奇妙的室内乐的演奏,于是我成了唯一的听众;在一个小小的美术馆里遭遇一幅名作;在广场上遇到前来搭讪的西亚(也许是北非)的打工者;在午夜巴黎最后一班地铁上几乎遇险……而后,我一个人抵达为浓密的夜色和晚祷声充满的巴马科机场。犹记得在50度的高温下,父亲坟前,神秘地掠过面颊的一缕清风,那应该是我的第一次一个人的旅行。


“唯二”的一次是我在英国杜伦大学访问的时候。那大约真的是我一生当中少有的冲动之举。某一个清晨,我在住宿的古堡建筑中醒来,看到小窗外太阳正从大教堂的尖顶旁升起(那座中央教堂曾是系列电影《哈利·波特》的主景之一),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上路的冲动,未经任何计划和准备,我背一只包,只有盥洗用具和内衣,坐上了火车,去了苏格兰,自己一个人在苏格兰旅行了四天。那四天里属于旅行的细节已经淡忘,仍清晰记得的,是苏格兰人,声音洪亮,热情爽朗,迥异于冷漠傲慢、步履匆匆的英格兰人。对我这个没有方向感的路痴,几乎我的每次问路都会得到回应和帮助。很多次有人自愿给我带路,有时带我走很远,直到确定我走在正确的方向上。还记得一个带路的老人家,我走出很远后,在我背后大声喊:“走!一直走!你会看到的!”


那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两次“一个人的旅行”。


我的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国际旅行,我也是所谓“满天飞”的人。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出发,但在目的地机场会被新朋故友接待和引领。我曾经给自己的规划是每年三到五次国际的学术活动,每两年中有一学期不排课,用那段时间出门远行。直到2020年到来。那时我几乎不能想象,我的生命轨迹将限定在国境之内。但也是2020年之后,通过叶静的课程结交了今天这些朋友,我想今天“现场”的很多朋友是因为疫情才得以相遇、相识、结缘的。今天,我们云上重逢。经由叶静的导游,我和这些朋友一起有过一些国内的旅行,有过一些美妙时刻,刚才听讲的时候,我也回忆起这些时刻。


很晚,我30岁,才第一次开启了我的国际旅行经验。 第一次,独自前往印度出席国际会议,甚至不知道如何应对时差。 而后,我的生命为旅行所充满。 但是直到1999年,一个生命的契机方使我意识到,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上路,我从来没有经历真正的旅行——此前我去的是欧美的大中型以上的城市或大学城,目的地几乎无一例外地是大学校园,经常是名校。 1999年之前,我的旅程不外乎是从一所大学到另一所大学,从一个校园到另一个校园,会议、演讲、授课。 我不断遇见自己的同类,遭遇学者小世界的生活和故事。 1999年,我遇见了一些深入国际社会运动的学者,和他们一起,我加入了我们称之为“第三世界考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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