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卜金婷
成功发表Cell、赢得百万美元资助,获得大学助理教授职位……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博士后Gian-Stefano Brigidi是个妥妥的人生赢家。
然而,正是这篇Cell论文让Brigidi陷入了学术造假风波。
事实上,Brigidi所在实验室的很多成员都在基于这篇Cell的实验数据开展研究,但他们多次尝试复现结果却从未成功,还有博士同门因此退学。
多年来,实验室成员一直在寻找复现失败的原因,却毫无头绪。然而,在一次复现实验数据的过程中,实验室成员Daniel Heinz的意外发现让所有人感到震惊。
Gian-Stefano Brigidi 来源: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NIH)网站
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神经生物学副教授Brenda Bloodgood的研究方向之一,是即刻早期基因(IEGs)。其中,神经元特有即刻早期基因NPAS4是Bloodgood研究的重点。她发现,海马区的神经髓鞘中出现了NPAS4的踪迹。Brenda Bloodgood 来源: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官网博士后期间,Brigidi在Bloodgood实验室的首个项目就是探索这一现象。Brigidi声称,他发现一种电刺激会在细胞体中诱导NPAS4,另一种则会在树突中诱导NPAS4,而且不同种类的NPAS4会以不同的方式与DNA发生作用。这项发现是Brigidi多年的工作成果,并成功发表在Cell期刊上。这项成果帮他赢得了140多万美元的资助和高校教职。几年后,Brigidi离开了Bloodgood的实验室,前往犹他大学担任助理教授。“这是非常令人兴奋的结果。”Pei-Ann Lin Acosta当时是Bloodgood实验室的研究生,她也做过类似的项目。Acost表示,尽管她的工作与Brigidi的工作有重合的地方,但她从未成功复现Brigidi的研究成果。随后,小组成员对复现失败的原因进行了调查。Bloodgood把原因归结为Acosta经验不足,毕竟Acosta是新来的研究生。后来,Bloodgood建议Brigidi和Acosta一起找出问题所在。Acosta回忆,Brigidi只帮了一点忙,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原因。她非常沮丧,甚至为此哭过。无奈之下,她换了另一家实验室。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Andre DeSouza身上。他在博士三年级时转入了Bloodgood的实验室。他的研究也是建立在Brigidi工作的基础上。DeSouza努力寻找触发NPAS4表达的阈值,经过几年的复现失败加之一些个人问题,DeSouza退学了,“我感觉我不是个好科学家,我意识到我试图做的事情永远不会成功,这种感觉糟透了”。Heinz是Bloodgood实验室的一名博士,他的一部分工作建立在Brigidi的工作基础上。同样,Heinz也复现不了Brigidi的实验数据。然而,2023年4月,Heinz在查阅Brigidi的原始数据后,意外地发现数据存在问题。在观察NPAS4的位置时,实验室使用了免疫组化技术,即用定制的荧光抗体标记基因产物。细胞中表达该基因的任何部分都会发光。Heinz说,在他尝试复现时,很难看到任何表达,即使看到了表达迹象,信号也很微弱。因此,他想将自己的图像与Brigidi的原始结果进行比较,而不是对比Cell论文中经过处理的图像。Heinz回忆,他对这些图像进行筛选,试图找到与已发表论文中相似的图像。最终,Heinz发现Cell论文的图显示NPAS4只出现在某些神经元的树突中。但在原始图像中,信号似乎并不局限于树突中,而是充满了整个细胞。于是,Heinz怀疑Brigidi在图中使用了绿色荧光蛋白(GFP),但却称之为免疫组化数据。如果他的怀疑是正确的,那就意味着博士后的数据并不支持关于NPAS4在树突中被诱导的说法,这意味着Brigidi伪造了数据。Heinz花了几个星期来确定他的猜想。他开始编写一份文档,详细记录他发现的每个问题,附上截图,并分析哪些原因造成了复现失败,“我需要说服非常‘挑剔’的那部分人,让他们相信我的发现不可能是假的”。4月13日,Heinz与Bloodgood会面,分享他所发现的情况,“我害怕这一指控的后果,因为如果我是对的,那么许多人的生活和事业将被毁掉。”Heinz表示,Brigidi是他的密友,他知道这件事可能会毁掉Brigidi的职业生涯。会议一开始,Heinz就开门见山地告诉Bloodgood,他在Brigidi的论文中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向Bloodgood解释了他的发现,告诉她Brigidi似乎故意伪造了图像。让Heinz难以置信的是,Bloodgood对他的发现并无异议,但她想给Brigidi解释的机会。Heinz心里一直希望Bloodgood能指出他话中的明显错误。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在他离开办公室时,Bloodgood叫住了他:“也许你现在不会这么想,但有一天,你会庆幸自己这么做了。”第二周,Bloodgood通过Zoom会议与Brigidi进行了交谈,并要求他做出解释。Bloodgood回忆,Brigidi说这一定是个错误,“他看起来很紧张,这种紧张要么是因为他觉得被当场问住了,要么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抓住了”。两天后,Brigidi给Bloodgood发了一封电子邮件。Brigidi承认他篡改了一幅图像,但他坚持他的研究发现。他还表示,他感到了压力,因为当时必须要写出一篇漂亮的论文。但Bloodgood不再相信他了。Bloodgood要求Brigidi发送一份电子表格,详细说明制作这幅图的每一个图像文件的名称和位置,并一步步说明他是如何分析这些文件的。Brigid照做了,Heinz开始分析这些文件。5月4日,Bloodgood召开了每周一次的组会。通常情况会有人汇报近期的实验数据。但那天,Bloodgood却曝出了Brigidi篡改图像的事。实验室的在读研究生Chiaki Santiago说,当Bloodgood讲完之后,全场鸦雀无声,她在沉默中感到悲伤和震惊,但也有一种奇怪的解脱感,NPAS4抗体实验多年来一直是个“陷阱”,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们并不是无能,而是一直在追寻错误的信号。Chiaki Santiago 来源: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官网散会前,Bloodgood给大家提供了交流的机会。据在场的几个人回忆,不止一个人表达了对Brigidi的担忧。实验室的研究生Anja Payne说:“他们都明白Brigidi所做事情的严重性,可能会‘摧毁一个人’。”实验室成员纷纷问道:“Brigidi怎么样了?他是否有自杀倾向,是否需要紧急干预?”Bloodgood感到实验室的人非常善良。然后,实验室的成员一起出去吃午餐,并在海滩上散步。Santiago说:“这简直太完美了,让人感到非常舒缓和平静,也很好地提醒了我们,要想办法一起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当Heinz对Brigidi的论文进行重新分析时,发现Brigidi发送的电子表格中缺少数百幅图像。Bloodgood要求Brigidi发送缺失的图像,他于6月9日发送了这些图像。当Heinz查看这些图像的元数据时,他发现绝大多数图像都是在过去几周内拍摄的。这意味着Brigidi伪造了更多的数据来掩盖自己的行为。Bloodgood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消息,但也让大家如释重负,因为可以停止调查了,“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得通”。6月15日,Bloodgood告诉实验室成员,她已经给Brigidi发了电子邮件,告诉他将把他的所作所为通知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Cell期刊以及Brigidi的系主任。对于Heinz来说,第二次学术造假的发现让他从内疚转为愤怒,“如果你给了别人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而他却试图利用你,那就是另一种背叛”。Bloodgood也很生气。她当时在想:“没必要这样,生物学中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你不必胡编乱造。”后来,Brigidi向犹他大学承认了自己的研究不端行为。根据一份声明和该大学的学术不端行为报告,Brigidi承认使用Photoshop篡改了NPAS4的图像,并承认在一组他从未进行过的基因敲除实验中编造了数据。Brigidi还承认在整篇论文中加入了捏造的数据,以增加样本量。随后,Brigidi承认在几份NIH的基金申请中使用了这些虚假数据,从而获得了140多万美元的资助,并在求职谈话中使用了这些数据,从而获得了助理教授的职位。最后,他承认向Bloodgood发送了他在论文发表后拍摄的图片。犹他大学和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分别进行了调查,均发现Brigidi的学术不端行为。美国研究诚信办公室(ORI)也发现了这一问题。后来,Brigidi辞去了他的职位,并与ORI签订了自愿和解协议:Brigidi同意在未来5年内,在进行联邦政府资助的研究时,由2到3名资深教员进行监督。2024年6月12日,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结束调查后,Bloodgood和Brigidi的其他合著者从Cell上撤回了这篇论文。撤稿通知中写道:“我们不支持这篇论文中得出的结论,因此撤回这篇论文。我们为这篇论文造成的时间、资源等损失向科学界道歉。”在Brigidi的学术不端行为曝光后的18个月里,Bloodgood实验室的成员们一直在思考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以及这对他们今后的职业生涯意味着什么。Heinz说,不能仅靠一件事判断一个人好坏,因为他知道Brigidi是个好人,有思想,有爱心,“我无法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相反,Heinz仔细研究了科学机构。他认为,科学机构的激励结构对科学家来说是一种道德风险,因为它告诉科学家,要想取得进步,唯一的办法就是大干一场,但大多数大干一场都会造成“失误”。因此,一些人不得不偷工减料或篡改结果,以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做大自己的事业。在这个系统中,实验室追求的是个人品牌效应,而不是生物学真理。Heinz说:“实验室里的学术造假行为熄灭了我对科学的热情。”Bloodgood表示,很难重新点燃这份热情。Santiago说,她也失去了这份热情。去年夏天,当这一切发生时,她正在Neurocrine生物科学公司实习。她注意到,当Neurocrine的科学家试图复现学术文献中的发现时,往往会失败。这一发现再加上她所在实验室发生的学术造假事件,让Santiago一度对学术界失去信心。不过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Payne说,她花了好几个月才完全走出Brigidi学术造假的阴影。事件发生时,她刚通过论文答辩,并搬到弗吉尼亚州开始博士后工作。起初,她对Brigidi充满了同情,但在弗吉尼亚州,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她开始感到愤怒。Payne表示,她曾一度认为所有科学家都有相同的目标,但学术造假事件发生后,她对此产生了怀疑。现在Payne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工作中保持严谨。学术造假是无法避免的,这种认识有时让她很痛苦,但Payne已经接受现实了。https://www.thetransmitter.org/science-and-society/a-scientific-fraud-an-investigation-a-lab-in-recovery/https://ori.hhs.gov/content/case-summary-brigidi-gian-stefano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092867419310104?via%3Dihubhttps://bloodgoodlab.biosci.ucsd.edu/https://biology.ucsd.edu/research/faculty/blbloodgoodhttps://grad.ucsd.edu/financial/fellowships/arcs-scholars/2023-arcs-scholars/santiago-chiaki.htmlhttps://commonfund.nih.gov/newinnovator/AwardRecipients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