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日是我母亲的90周岁生日。我把回美的日子安排在这之后,有一个心愿是帮她记录一下过去的经历,再形成文字,所谓“回忆录”。母亲一听就很抗拒,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都记不起来了,我要看电视了”。可能“回忆录”这个词,对于没念完小学的她来讲,太过正式了。提及两三次之后,我在饭桌上和她聊以前的事情,聊着聊着,好像找到状态了,我告诉她这就是“回忆录”,她口述,我记下来,就这么简单。
我拿电脑坐在餐桌前,她手里择着菜,就这样开始。她讲了不少,说着说着,有些倒不过气来的感觉,毕竟90岁的人了。我问她累不累。她说没觉着。第一天,我记了大概2000字。有些时间点她记不清了,例如她第一次出去工作到底是哪一年、姥爷在从监狱里出来是哪一年。第二天继续。第三天她说,好多事都想起来了,不好受,睡不好,“回忆录”于是也暂停了。
后来我买了闪光灯和引闪器,看能否在家里利用现成的黑白布料搭设一个环境,给母亲拍几张肖像照片。每次回家按门铃,母亲开门,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她的脸庞。看着她脸上越来越深的沟壑,我一个做子女的,百般滋味在心头。
母亲是1934年出生,那年姥姥24岁,姥爷21岁。母亲是长女,后来陆续有了四个妹妹,还有最小的弟弟。母亲8岁上小学,上到五年级的时候,家里从农村搬到城里。本来已报名到城里的一个小学继续上学,但这时最小的妹妹出生,母亲开始伺候姥姥坐月子,很多家务事落到了她身上,遂终止了上学。那是1947年,母亲13岁。
母亲说,那时局势不安,稍有钱的人都搬到城里来了。姥爷办事活络很有能力,和好几家合伙租了个大房子暂住一起。后来又搬过两次家,第三个住处的房东夫妇是做生意的,开“笃敬堂”绸缎庄,姥爷帮他们打理买卖。房东举家搬去天津之时,把房子留给了姥爷,但是没有给房状。
姥爷利用房子的一部分开了个饭店,其实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母亲回忆那时有很多人在家隔壁的饭店来来去去,都是“南边”来的人,“穿着差不多样子的袄,腰上束着绳子”。临近解放,这些人就“消失”了。1950年,姥爷因之前在村里做过伪保长,第一次被抓。母亲去找了证明人,证明姥爷做伪保长实际上是为“八路军”做事。姥爷被放回,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逃往东北。就这一晚上,姥姥姥爷有了小舅。母亲17岁,伺候了姥姥的最后一个月子。
姥爷在东北很快又被抓,这是第二次镇压运动,全国规模的,已经没有人给姥爷出面证明。母亲记得那个年代的一些画面,例如趴在门缝里看街上的人,嘴巴被铁丝勒住从而不能叫喊。姥爷被关在牢狱里近二十年,小舅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时,已经快二十岁了。姥爷长时间的坐牢,除了给母亲带来”总抬不起头“的感觉,还有生活方面的巨大压力。姥姥是缠脚的人,母亲作为家里的老大,要带着几个大点儿的妹妹们找工挣钱。
母亲回顾过往,大多是愁苦,开心的事情少。“那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母亲经常回味着说出这句话。那些日子,包括五十年代她带着妹妹们找活儿做工挣钱的日子,包括六十年代缺少食物时,经常吃地瓜蔓吃到再也不想吃的日子,包括没几年父亲被剃阴阳头的日子,还有二十多年前父亲中风离世,她开始独居生活的日子。
她的言语之中,仍然有对姥姥当年不大管家、姥爷在外面乱惹事儿的耿耿于怀,还惦念着妹妹们是否会记得她这个大姐当年的不容易。姥爷出事后,原先的房子没保住,在社会主义改造中因为没有房状被充公,姥姥和母亲这一家七口被迫搬离,找房子租住。母亲在90岁的今天,对18岁时的生活做出假设。那年小舅满了一岁,母亲跟着邻居去大连打工挣钱。那一年她都感觉很愉快,工友们相处很好,工作也不错,每月能按时把工钱寄回家。一年后,她心生挂念回家了,之后再也没回大连。她说,如果那一年,只是回家看看,然后回大连继续工作,会不会就能躲过后面那么多的事儿?
从大连回家后,母亲就进入织布厂开始了正式工作,结婚,生儿育女,一直到退休。因姥爷的事情,她在工厂里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一个领导找过她谈话,跟她说,“你不要有太多压力,还有好几个孩子呢。这些事情,以后会被甄别的”, 母亲一直很感念这个人。母亲讲述着这些,好像回到了过去,表情随着回忆的画面紧绷或者舒展。
我在母亲的叙述中还是能听到一些开心的。我父亲母亲于1957年结婚,在桃花街后面的东升馆,请了两桌。爷爷在婚宴上讲话,“今天是犬子和付女士大喜日子”。母亲文化水平有限,当时不明白“犬子”意思,还问了父亲。婚宴后特别安排了餐馆的小伙计给亲戚们送食盒,体面周全,被亲戚们夸赞。父亲从部队退伍后,别人给他介绍过对象,父亲没看好,后来母亲工厂的经理给父母牵了线。母亲那时在织布厂纺线的位置靠着窗户,父亲特意从窗外路过,相中了。母亲讲到这里,我好像能看到23岁的她,年轻,美丽。
母亲的回忆中还有一天她记得很真切。1962年哥刚满百日的春天,是食物匮乏的年代,母亲知道有个地方这个季节地上的洋槐头应该冒出来了,会很嫩,可以吃,就把满百日的哥留给奶奶照看,一早出发,从某处开始用粉笔在地上划线,向山上引路。到了目的地一看,果然很多紫色的洋槐头已经从地上冒了出来,很嫩很嫩。父亲下班后沿着路顺着粉笔线去找她,把母亲一整天摘的两大麻袋洋槐头搬回家。奶奶可高兴了,说比地瓜蔓好吃多了。
我问过母亲,她回首这漫长的九十年,感觉哪一段时间过得最好?她想了想说,一是结婚之后的三四年之内,那时她在工厂挣得多,和当老师的父亲每个人都能挣七十块钱,尚只有一个孩子,没有多少负担。然后各种历史事件一来,“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了”。再就是退休之际,搬到了父亲学校分的宿舍楼。
进入晚年,母亲还是经常咕念这样那样的小牢骚,但是关于父亲的基本没有,多是为他遭遇的事情感慨或者愤不平。我记忆里小学低年级的某段时间,他们有过强烈的冲突,吵架甚至动手,后来就没有了。很多次想问,“是什么原因和我爸吵那么凶,为什么动手?" ,但还是不忍心把这个肯定会勾起不快回忆的问题直接抛向母亲。设身处地回到那个年代,一茬茬的历史事件,家庭负担的重压,奶奶差不多那个时候开始痴呆糊涂,胡乱叫人,大便往卧室的墙上抹,全家七人居住狭仄,如果我是母亲,我不敢想象自己能承受多少。
父亲基本不做家务,除了大年三十晚上参与到家务重头戏包饺子。他勤学苦干,多才多艺,我亲眼见识的有拉手风琴、话剧团演出、在我的婚宴上歌唱。父亲二十六岁从部队复员,办俄语补习班,到水产学校教俄语,后来又开始学日语,学到能在学校里教日语。父亲的勤奋和语言天分,在家族亲戚中成为奇迹和美谈。父亲最辉煌的事业成就是扎根于一所中学的高中语文老师、高三毕业班班主任的岗位上,从市级、省级优秀教师一路到获得“全国优秀教师”称号,在八十年代我们的小城,是罕有的、至高无上的荣誉。父亲备课本上的娟秀小字,每晚台灯下备课长时间不动的背影,春节期间家长和学生们络绎不绝的拜访,高考毕业班一届一届不断提升的本科率数字,都是我们一家人的深深的记忆,也是母亲为人妻的骄傲和自豪吧。
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家庭的变迁、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对于90岁的母亲来说,肯定是不想则罢,一旦开始回想就久久不能平静。90年代,父亲退休后开办高考复读班,又被私立学校请去做副校长。能获得除退休金以外的收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父亲对教育的热忱,他的经验都可继续发挥应有的作用。母亲尽己能力投入到第三代的帮扶养育,两人依然忙碌,眼看着就要安享老年生活了,不幸的是,父亲心血管方面出问题,导致中风离世。
父亲第一次中风后进行康复,有一段时间状况还好。父亲感慨都是母亲这边的亲戚们跑前跑后地忙活,自己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父亲还提起当年结婚时爷爷是空着手参加婚礼,其实他在爷爷家见过有绑在一起的一对新戒指,却不知去向。母亲对我说,“你看,你爸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事儿,那个时候他倒想到说了。” 我也很受触动,病中70岁的父亲与66岁的母亲第一次聊结婚时爷爷没带彩礼的事情,猜测应该是给他们的戒指最终去向了哪里。我依稀看到了那个画面,父母在一起聚神地聊。其实戒指去了哪里并不重要。
一提到父亲,母亲的主题就是父亲“一天都没享受到”。以父亲参加工作的年龄,可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在他去世后,全市为离休干部统一安排了地角很好,面积很大的房子。如果父亲健在,不仅会分到这样的房子,退休金也会很可观。而父亲确实一天都没休息,一天都没享受到。退休后仍然是拼了命地干,工作日是住在学校里,清早起来带领学生跑操。在吃穿方面依然是甚为节省,每周一离家去学校时,会带着母亲做的包子,减少在学校食堂里的花钱用餐。父亲去世时母亲66岁,独居至今。
我母亲80年代中期50岁退休,当时的退休金是600多元,随着每年的退休工资调整,现在她的退休金是5000多元。今年她很骄傲地说,她已经攒到100万了,等到某个时候她会给我们四个分钱。我这才知道母亲存钱的方法,工资存折上的钱攒到一定数儿,她就到银行办个存单。她说,“四万块钱就弄一个存单,不能弄五万,因为取钱的话五万需要预约,麻烦。”我问,“那你不是有二十多张存单了?” 她肯定地说,“那是。你需要用钱吗?” 我在算的是,不吃不喝的话,平均一年退休金按照五万算,这要攒二十年啊。
母亲说,她早年就规划着存钱,每个月都会有到期的存单,日常开销就用当月到期的利息,而且花不完。“你看没看过我买的金镯子?去年买的,你大姐陪我去的。” 母亲把首饰盒打开,50克,金灿灿的镯子。我被震惊了。她不舍得吃喝,剩菜都不让倒,却花两万多去买个金镯子。不过算是理财有方,根据金价的走势,这个镯子一年涨了5000元以上了。 “人家来咱家看我,她们都带着。不过我更喜欢那种带个扣儿的款式......”
母亲是有些小讲究的,在家里随便穿,一旦出门在外,必须收拾得整整齐齐,帽子衣领不能歪,衣服上不能有痕渍。她会剪裁制衣,我们小时候的衣物,亲戚孩子的衣物,很多都是她缝制的。到了腊月,她晚上总在缝纫机前忙活,布料摞地高高。她还会编织,绝不是凑合着穿那种,非常精致合身。小时候的夏天,我穿着她做的裙子出门,会被邻居阿姨拉过去研究裙子上的绣花。晚年她又种花,自己制肥,一年到头家里阳台上都有鲜花盛开,昙花会每年一现。现在她玩手机发短信看视频,很多同龄人捣鼓不通的,在她看来很简单。这几天我给母亲拍了几张照片,母亲选了一张她满意的作为微信头像。她对“付老太”这个微信名不感冒,“之前不知道谁给我起了这么个微信名,你好好想想,给我换个。”
我哥和大姐与母亲住在同一城市,能保障母亲不必为日常食材和用品操心。现在天气转暖,她会出门儿走一走,自己去理发。母亲到了这个年龄还能自理,是我们的福气,这与她这么多年手脚不停歇有关,也与基因有关吧,姥姥姥爷都是二十多年前九十多岁去世,那时很少的高龄。母亲特别抗拒去医院,也出现过一些身体状况,但都坚持不去医院。我记得她七八十岁的时候就跟我说过,“我觉得我活不过这几年了”。但也许她的身体有很强的自愈能力,现在除了血压高一些,再没其他的基础病。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二姐把母亲接到她所在的北欧城市住了大半年,后来哥嫂陪母亲去新加坡,那是侄子求学和工作的地方。前几天我回家,天气好了起来,问她想不想出去玩儿,市里的什么地方,或者带她坐动车高铁,去北京或上海。没想到母亲几秒钟内接话答应,坚定地看着我说,”好,上海。我还没去上海呢。”
她真的答应了,压力反而给到我了。我刚从北京回,一路上四个小时的高铁,两头坐出租,我是累的。母亲的年龄,真的可以吗?高铁是否限制年龄?我感觉要怀揣着一件易碎的瓷器出门,为了一个不知是否现实的目标,很担心意外。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转念了,跟我说,“不去了,我一出门被会被打乱节奏的。我现在每天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挺好的。”
不要把每一位90岁的老人当作小孩,对于母亲,她是一个心智健全,仍对生活有期盼有向往的人。虽然听力下降,但她对周遭的观察和反应,对过往事情的记忆力,都常让你大吃一惊。她除了看报纸戴个花镜,平日里视力很好。看到我拿着带吊签的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也不问什么,准确地判断给我递来剪刀。前几天,我陪母亲去换个口味吃营养早餐,我在柜台前结账,她从餐桌走过来塞给我她的老年卡,“用这个,能打七折”。她清楚地记得过往岁月中用于人情往来的物品,例如多年前父亲帮一个亲戚介绍工作,作为礼品送给中间人的,是二斤海米和两瓶酒。姥姥姥爷的六个孩子衍生出六个大家庭,每个家庭都有好几个孩子,母亲对每个外甥外甥女的大小事,从工作到婚姻到第三代,如数家珍,她是这个大家庭的大姨,她认认真真地记着每一个人。
这次我回家乡,算是“高质量”地陪伴母亲几天,给她拍照,面对面吃饭,评论这个饼那个包子,好吃不好吃;一起调饺子馅;她择菜我炒菜;我提问,她回忆。除此之外,她单独的时间里,大多埋头于手机上,回复老伙伴之间的每日微信请安,花花草草的知识,有关家长里短的短视频。母亲虽没念几年书,但实在是一个聪慧的人,只是命运让她别无选择,一生全部的精力都是埋头于家事琐碎。如果她没有那么多家累,把很多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或投向外界,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更优雅的老太太?会在哪方面小有成就?晚年收获感更强,会更快乐些?总之,我是觉得她能够做很多很多事。
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从小记忆里都是比我高很多的大人的腿,在家里、在我视线里晃来晃去。我没有什么课外书,没几个玩伴,不大说话。15岁我考到外地上学,寒暑假回家。父亲面向家长和学生们侃侃而谈,饭桌上和我却无从聊起。小时候和母亲之间的撕扯,吵嚷时的言语冲击,形成了并不快乐的基调,但是孝道还是在那里。
这些天也是互相的陪伴,我听母亲聊过往,自己也在回忆思考。我从未像这样完整地倾听和走进她的过去,如此清醒地对父母的艰难辛苦感同身受过。我在一些画面中驻足,不知不觉留下泪水。父亲早已走了,母亲在这漫长的岁月的这端,仍然在等待我们回家。总有一天,母亲也会走远。我庆幸有这么一个三月,我们安静地互相陪伴过。我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我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