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外科风云》手术场景
这个五月荧屏，《外科风云》、《继承人》、《产科医生》等在收视率排名前十的电视剧，都是“行业剧”。
回顾去年，收视制霸全国的《亲爱的翻译官》也是“行业剧”（披着“行业剧”皮的言情剧），红遍网络的《法医秦明》是“行业剧”，更有《好先生》、《女不强大天不容》等“行业剧”在播出时掀起热议风潮。
“行业剧”在近两年，似乎成为继穿越剧、宫斗剧、玄幻剧之外另一个国产剧热门题材。
什么是行业剧？
在欧美，似乎并没有“行业剧”这样的剧集题材统称，但对以某种行业为故事背景的剧集，会有专门的称呼，例如讲法律行业的剧集：Legal show，医疗行业的：Medical show等等。
而在香港，“行业剧”这个概念是被电视剧制作圈广泛认同的。这类剧集通常“以某种行业为故事重要背景，且剧情主线离开这个行业无法成立”。
在内地，通过某国民级搜索引擎搜索“行业剧”这个词，连个词条都搜不到，倒是有个同义的词条“职业剧”，里面对于职业剧的阐释这样写道：
“传统职业剧中的一系列规则对于大陆的职业剧系列极为不适用，目前中国的大多数职业剧往往还是一个自我探索的阶段，譬如教育，体育，律师；而又有很多行业由于经济的不发达使其社会地位并不够高大，很难产生和日本香港同等效果的英雄情结，譬如厨师，理发师等等。”
行业剧屡遭诟病的原因
虽然“行业剧”收视并不差，但叫好的并不多。
一方面是“行业剧不够专业”，常有专业人士指出剧集对于行业描写上的偏差与失实。
比如《亲爱的翻译官》播出时，打出的宣传是“揭开同声传译行业的神秘面纱”，然而却屡屡出现演员说法语口型对不上、同声传译工作现场状态失实、女主角在非法语区大学进修法语等有争议的内容。
《亲爱的翻译官》女主在非法语区进修法语
另一方面，则是观众们认为，“行业剧多为行业恋爱剧”。披着行业剧的外壳，讲述的还是“你爱我，我爱他”那点破事儿。让观众腻味。
除去这两点，许多“行业剧”里编剧的剧情点设置也并不让人满意。
律师在法庭上泼妇一般的咆哮、翻译在工作现场犯低级错误、媒体人为挖新闻爬上几层高的楼房外墙差点摔死……种种为了戏剧性折损该行业理性状态的情节让专业人士不满。
演员们则更不用说，许多演员在谈恋爱剧情时的驾轻就熟程度，明显远高于职业戏份的表现。
除了内地“行业剧”本身质量的良莠不齐让人太容易抓住小辫子之外，观众本身对于“行业剧”的心理预期，就不同于普通都市生活题材。
一旦一部剧打出了“某某行业”、“某某职业”作为包装，观众自然而然在跌宕的剧情故事、细腻的人物塑造、精彩的感情戏份之外，多出了对于该行业的好奇和探秘心态。
而在互联网高度发展的当下，除了行业内人士能对剧集的专业性说出个门道外，普通观众刷刷百科、知乎，也能对剧集中的专业知识来个指点江山。
再加上新一代的观众，对于“行业剧”的认知，是由黄金时代的港剧（《刑事侦缉档案》、《冲上云霄》等）、欧美剧（《实习医生格蕾》、《傲骨贤妻》、《广告狂人》等）建立起来的，自然高标准严要求。大家观剧的要求高了，而制作的缜密程度没跟上，落差之下有了怨声，实属寻常。
《傲骨贤妻》剧照
行业剧因何火爆
曾经在香港寰亚影视制作部工作的编剧陈阳认为，“行业剧”有三大“爽点”：
“一是行业剧的戏剧性，香港这边就会倾向于选择戏剧冲突性强的行业，比如警察、律师、消防员，这些行业本身工作性质就容易吸引人。不过行业剧的选题也基本在这些职业的范围内，因为另外一些行业自身戏剧性偏弱，或者难以可视化表达；二是行业包装，例如《冲上云霄》的制服包装和世界各地美景美食，是一大亮点。帅哥美女穿着靓丽的制服，本身就很吸引观众。这是行业剧的外在包装；三是行业剧知识，人们都有了解新知识的渴望，行业剧做得好，可以满足观众这个需求。”
《冲上云霄》经典制服
加拿大电影工会的成员Zach，是一位身处美剧制作行业中的年轻影视制作者。远隔太平洋，Zach与陈阳对于“行业剧”火爆的看法，有异曲同工之处：“我觉得这些‘行业剧’和欧美另一类比较热门的科幻剧相比，更贴近日常生活，剧中选择的‘职业’特点比较强，也是更容易使观众感到共鸣的或比较好奇的地方。”
在记者看来，普通观众对于影视剧的期待通常无非三点：看脸、看剧情、看个稀奇。三者满足一点，就有资质在如今本就不怎么讲究的内地影视市场杀出条血路。
行业剧则天生有满足以上三点的可能，你想想，一部剧能给你制服诱惑、惊心剧情、神秘行业探秘三个亮点，你看不看？
行业剧制作“窍门”
拍摄、剪辑、演员演技，是每部优质好剧应有的长处。而在行业剧制作中，有没有独特的窍门，或者必须遵循的规律，几位或资深或年轻的影视从业者们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说起华语地区的“行业剧”，制作历史悠久、制作经验丰富的，当属香港。《刑事侦缉档案》、《鉴证实录》、《冲上云霄》等“行业剧”，都是港剧黄金时代的经典作品。
从社会背景来看，香港资本化和商业化时间早、程度高，在香港经济发展最为迅猛的那些年里，各行各业都有许多值得书写的故事，且高速的社会步调也间接影响了香港影视创作的步调与审美：港剧的快节奏叙事形成风格，黄金时代的港剧基本不会出现内地“行业剧”节奏拖沓的毛病；从行业制作环境来看，香港的剧集制作不像内地以各影视公司独立选题制作，而是“电视台中心制”。
据陈阳表示，通常的创作流程是：“台里有经验的创作总监选题，编审监制讨论，编剧来写。剧集制作出来自己电视台播出，自产自销。”卖片压力相对较小。并且因为香港的电视剧内容审查主要归于各电视台，“香港的‘广电局’就是台里的投诉部门，比如一个戏暴力血腥的太多，观众投诉，这个戏的主创就会被询问，所以香港的内容审查主要来源于台里的自律和观众的监督，导致创作者会自我约束。”
主要尺度在有经验的编审手里把控着，创作者既有自审自查的约束意识，也有相对比较大的创作自由度。
香港无线电视的高级编剧欧冠英女士，曾创作出《刑事侦缉档案》、《冲上云霄1&2》、《律政新人王》等经典“行业剧”作品。在她看来，创作“行业剧”的诀窍，首先是在选题上不要“贪”：
“行业是一个很阔的概念，同一个行业里也有不同层面或是不同类型的分工。例如警察（刑侦、情报、巡逻、鉴证、法医）、例如医生（内外全科再细分）、例如律师（刑事、民事、商业等不同的诉讼）、例如厨师（中西菜式、甜点）等等。首先从故事开始，就要把选定的范围锁定和收窄，不能贪，你是绝不可能把整个行业都放进故事里，你要聪明地选取有戏剧性的部份，然后深入了解，搜集材料。同时也要注意制作的可能性。”
《鉴证实录》侧重在刑侦和法医
而在年轻编剧陈阳看来，“行业剧”的创作，最重要的一点，是“尊重所涉及的行业”：“你要懂得一个行业的最高情操，以这个标准为原则去书写这个行业，去积极传播这个行业的情怀。比如一个飞行员，他每次航行，身上都背着几百条生命，他的责任感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行业的操守，行业的价值观要去歌颂，视点一定不能放在‘揭露黑暗面’上。你不能写一个杀人的警察、害人的医生做主角，不能违背社会主流价值观，更要传播正能量和积极的价值观。”
同时，陈阳认为，各行业的价值观是“行业剧”最好看的内容：“不同人群的价值观冲突本身就非常有戏剧性。”陈阳还强调：“我们中国人买东西讲包装，包装里面常常不管。这是很浮躁的。你用这个行业给你的作品带来噱头和包装，你也不能只图用这个噱头来赚钱，你得尊重这个行业，人家也才会尊重你的创作。”
然而说到尊重行业，那创作中必然要潜心了解和学习一个行业的知识。陈阳回忆，在创作航空题材电视剧时，他常约飞行员朋友出来吃饭聊天，聊完了回去写。“我写航空剧，了解的飞行知识也和初级飞行员差不多了。聊的时候不能瞎聊，要聊剧本中特别有戏剧冲突的点，问专业人士在现实行业中能不能实现，可不可行。写的差不多了，在审剧本的时候，还会有行业内地位比较高的人来把关。”
如何把“行业剧”做到“专业”，欧冠英女士则从自身的港剧制作经验出发，给出了答案。
“专业的概念，其实就是实况。职业剧就是在戏剧的体材上加上实况的色彩。为加强这种实况的色彩，专业人士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介入和参与。第一种，是专业人士会以提供行业素材的形式介入创作故事的过程，包括在剧本上做有关专业的修正。第二种，例如是医疗剧、飞行行业剧，就必须有专业人士在拍摄过程中当现场技术指导。第三种，专业人士会直接参与演出，例如帮忙做医生替手的特写，例如飞行员的真实飞行，有牌照的机长有时候也会帮忙客串当演员。”
同时，欧冠英也提到了香港行业剧制作中的一些难点。比如：成本问题。行业剧不同于古装剧，假山假景和服装可以片场里重复利用。要还原行业真实感，又要节省资金，就必须得到相关行业的支持。在拍摄《冲上云霄》时，是得到了香港国际机场和香港国泰航空公司的支持。“飞机上的戏份基本都是晚上赶紧上飞机拍，因为拍完人家第二天还要飞的，所以拍摄必须争分夺秒。”
《冲上云霄2》赶拍夜景的吴镇宇
欧冠英表示，除了资金成本，还有所需技术协助成本和时间成本的问题：“现在拍摄多有特效协助，很多大场面都可以制作出来，要考虑的反而是成本效益的问题。需要估计技术协助的数量，例如实景拍停机坪飞机升降，场地和技术支持缺一不可，这不是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必须要有精确的计算，把有限的资源用在最大的效益上。”
有限的资金和资源，反倒逼出了香港影视创作者精打细算、“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能力。反观钱多烧得慌的某些内地“行业剧”制作者，可能是少了点用心做事的紧迫感吧。
在剧集制作标准和水平远高于华语地区的欧美，制作者们同样认同“专业度”对于“行业剧”的重要性。“我个人认为，观众会感兴趣看这些‘行业剧’的初衷就是，他们觉得故事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所以在关键的专业内容上一定要遵循事实。专业人士应该在剧本期间就开始把关，其中和编剧和导演的沟通上也很重要。”Zach这样表示。
行业剧如何面对争议
此前，正在热播的《外科风云》引发争议，有网友指出其中的一些医学知识和医生工作细节有不够专业之嫌。《外科风云》第一时间在官方微博上给出长微博回应并道歉。
《外科风云》医生术前洗手动作引发争议
对于逃脱不了观众对专业性的讨论和质疑的“行业剧”来说，制作者面对争议的正确态度应该是怎样的呢？
以香港行业剧为例，欧冠英女士认为：“会出现黑白分明式的错误的情况比较少，因为整个过程都会有专业人士来做鉴定。但有时候同一个情况会有不同的处理手法，就会引起一些质疑。例如一个诉讼案件，虽然都有法律的理据作为基础，但交到不同的检控，或不同的辩护手上，都有可能会出现不同的走向。”
欧冠英的职业生涯中，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专业人士甲为剧集提供了一个辩护方案，之后甲因个人事务不再继续为剧集提供咨询，于是转了专业人士乙接手。而乙不认同甲的方案，则把整个方案推倒重来。“当然我们也尊重他的意见，就重新再做。所以有时候这没有专业上的绝对的对与错，只是人的价值观和做事方式各有不同而已。”
陈阳表示：“业内人看到的永远是业内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尊重这个行业和业内人士的看法，但是影视，它的第一优先级还要是戏剧性。”香港剧集的制作分工特别细。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行业剧”拍摄现场常有行业精英做动作指导，“但哪怕是行业人士来做指导，他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所有细节的东西。”因此陈阳认为，做到完全写实是不可能的，“戏毕竟是戏。我们会努力做到最好，但做不到完美。”
“只要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的价值观是对的，你对行业是尊重的，手术刀什么角度切下去，都是小细节。因为这个是戏剧，戏剧性决定了作品卖不卖，尊重行业决定了你作品的质量和你的职业操守。”
而欧美“行业”剧也并非部部专业到毫无争议。比如《广告狂人》中的某些主人公的工作状态就受到观众质疑：如果真这样早就被炒鱿鱼了。
Zach认为：“主创人员当然会对‘职业’的真实情况进行了解，但在实际操作中有时会夸张地放大‘职业’中的某个方面。其实，观众对服务故事情节的一些不符实际的放大，通常是可以接受的。”
可见对于“行业剧”制作者来说，如何面对争议在全世界都是个不好拿捏的难题。既要重视专业性，又要重视戏剧性，既要谦虚听取观众反馈，又要坚持创作的精彩和个性。而行业本身所带来的条条框框更是让创作者们如同带着镣铐跳舞。
记者想起写出了《胜者即是正义》、《外事警察》等经典日本影视作品的编剧古泽良太。他也许在这方面，为创作者们做出了一个好的示范。
在日本每日放送制作的人物纪录片《情热大陆》中披露了《胜者即是正义》的剧本创作过程。在创作中，古泽良太需要常常与法律界人士开剧本讨论会。
其中有一个细节，是剧本中人物在法庭上鼓起掌。专业人士指出：法庭上是不允许鼓掌的。如何体现这一点，又不违背自己的创作意图呢？古泽在这场戏中加了两句台词。人物鼓掌后，法官说：法庭上不允许鼓掌。而主人公反问：法庭？这里也算是法庭吗？这场戏人物之间的冲突更加强烈了。
《胜者即是正义》关于法庭鼓掌戏的讨论。
带着镣铐跳舞，不代表只有矛盾和妥协，善用规则，也许可以带来更强的戏剧效果。
行业剧未来发展方向
在跟几位“行业剧”创作者的采访过程中，他们都提到：在电影学院学习影视创作的过程中，他们都没有学习细分到“行业剧”类型创作的课程内容。可以说，影视剧创作本身，所遵循的规律和要素，“行业剧”与其他题材并无二致。因此，掌握影视创作规则的人，理论上都有创作“行业剧”的能力。
日本经典“行业剧”《白色巨塔》的原著作者山崎丰子，曾经做过多年记者，对于日本医疗行业的内幕有颇深研究。又比如美剧《The Wire》（火线）的两个编剧，一个当过警察，一个当过记者，因此，他们才能将警察与犯罪团伙间交锋的故事讲得那么真实可信。《法医秦明》的原著作者本身就是法医工作者……有剧本创作能力的从业者本身来进行“行业剧”创作，也许会让行业剧的专业度得到很大提升。
《法医秦明》的解剖室布局
另外，记者认为在不远的未来，创作者对于行业的理解高度，将决定剧集高度。是一个除了恋爱啥都差口气的行业剧精彩，还是一个深入行业脉络、顺便谈个恋爱的行业剧精彩呢？
比如现在播出的《外科风云》，记者认为，在体现医患矛盾、体现医院跟医疗器械公司、制药公司那些说不清的关系等方面，该剧做得是相当有野心的。而这种野心，在《亲爱的翻译官》里，当然是完全不存在的。
希望内地“行业剧”越来越好，毕竟在内地电视剧重狗血轻逻辑，重感性轻理性的大环境下，优质的“行业剧”也许能成为“不一样的冷峻烟火”。
本期编辑 郦晓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