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谌旭彬
1979年3月19日,北京民族文化宫。
李安定的心绪,安定不下来。
伴着轻松的音乐节奏,8位法国模特和4位日本模特,穿着皮尔·卡丹设计的服装——由中国宫殿挑檐获得灵感的耸肩衣裙——在一个临时搭成的T型台上,来回迈着猫步。
台下观众清一色的蓝灰绿制服。他们多数是来自北京外贸界和服装界的官员及技术人员。身为新华社记者的李安定,亦在其中。
鲜艳的服装、时尚的剪裁、高挑的模特,让观众们“看得眼睛都瞪直了”,“产生了一种晕眩的感觉”,“一个个脸色严峻,表情变化得很厉害”。①
李安定记录下了表演高潮时分的情景:
“当一个金发美女面对观众停住脚步,突然兴之所至地敞开对襟衣裙时,台下的人们竟像(遭遇)一股巨浪打来,把身子齐刷刷向后倒去。”
②
这是1949年后,中国的第一场时装秀。高挑靓丽自信的模特,与身穿灰蓝绿色服装的害羞观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图:1979年民族文化宫内部时装秀
观众们的害羞,其来有自。
1966年8月,北京二中的学生小将们,通过《人民日报》发出宣言,正式向“各式各样的港式衣裙”开战。小将们向理发界、裁缝界、照相界发出倡议:
“港式的发型不理!港式的衣裙不做!”“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改掉港式衣裙,……牛仔裤可以改成短裤,余下部分,可以补丁。火箭鞋可以削平,改为凉鞋。高跟鞋改为平底鞋。”③
宣言得到了广泛响应。在北京,“蓝天时装店”坚决保证“以后不加工出售港式服装和奇装异服”。在江西赣州,照相行业有了新的行规,“穿西服、奇装异服的不照”。在辽宁大连,小将们誓言“我们要管,还要管到底”,他们巡视街头,“看见穿西服、旗袍的,就用剪刀剪成碎条;发现女同志穿高跟鞋,就一律将高跟去掉。”④
此后的十余年里,蓝、黑、灰这“老三色”,与中山装、青年装、军便装这“老三装”,成了民众日常衣装的主色调与主款式,牢牢占据着统治地位。
图:1979年,皮尔·卡丹漫步在被蓝、黑、灰三色统治的北京街头
这种统治地位,偶尔也会显出不合时宜。
1972年2月23日,北京东城电子仪器二厂的学徒工刘晓华,在经历了严格的政审,以及如何微笑和鼓掌的技术培训后,匆匆奔赴首都体育馆。当晚,美国总统尼克松及其夫人,要在这里观看一场体育表演。刘晓华是预定的一万余名观众之一。她必须穿上色彩鲜艳的衣服,准时坐到观众席上。
刘晓华的衣柜里只有黑白灰绿。她四处找关系,借到一件红色缎子面棉袄,却又担忧这抹红色在黑白灰绿的海洋里可能太过刺眼,于是找了件罩衣,再套在外面。坐定后,刘晓华发现,馆内女性观众居多,大部分衣着靓丽,“有些很老式,但颜色绝对漂亮,特别是在体育馆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光彩夺目”。款式之多,色彩之艳,让她放下了心,也让17岁的她大开眼界。
晚7时30分,尼克松夫妇入场,观看了乒乓球、羽毛球和体操表演,于晚10时左右离去。
尼克松夫妇退场后,
观众席上衣着靓丽的女性们,也集体迅速套上了平时所穿的黑白灰绿大衣
:
“瞬时间,那五光十色、十分耀眼的画面,一下子变成了黑灰色。”⑤
图:1972年2月23日晚,尼克松夫妇在首都体育馆观看体育表演,观众席色彩斑斓。
鲜衣靓服可以放回衣柜的最底层,但爱美之心终究是不可阻遏的天性。
1978年,日本电影《望乡》与《追捕》在中国上映。栗原小卷、高仓健和中野良子在剧中所穿上窄下宽的喇叭裤,让许多城市青年第一次意识到服装款式对形体美的深刻塑造。在欧美日本热度已行将褪尽的喇叭裤,遂在中国流行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年,武汉大学在校园里挂出了一条醒目标语,严肃地质问学子们:
“喇叭裤能吹响向四化进军的号角吗?”
学子们以一种戏谑的心态,在标语后面补了一句:
“请问,什么裤能吹响?”
⑥
学生们是睿智的。但这种睿智并不能真的消弭冲突,也无法达成和解。
1979年,几乎每个城市的街头,都有人在负责剪喇叭裤。连清华大学也专门设置了门卫,严查师生的头发长度及裤腿宽度,超过标准者一律剪掉、剪破。
支持爱美之心的学者,不得不从敦煌壁画里寻找依据,强调喇叭裤古已有之,并非“奇装异服”。支持爱美之心的媒体,也不得不先否定青年们穿喇叭裤的行为:
“我们并不赞成青年人蓄长发、穿喇叭裤,……但我们也不赞成在青年的衣着、发式等个人生活问题上过多地评头论足和指责干涉。”⑦
图:80年代,北京,穿喇叭裤的青年
时代在往前走。向后拉的惯性,也依旧强大。
1980年,上海服装公司组建了“新中国第一支时装表演队”。这一举措,既是受了皮尔·卡丹时装秀的影响,也与上海某政府代表团同期出访欧洲的遭遇有关:
“团里的女同志因为剪着短发、穿着与男人一样的灰色大衣,差点被赶出女厕所。回来后,受到刺激的女领导下决心改变上海妇女的形象。”
服装公司下属有八十余家纺织厂,青年男女很多。时装表演队费劲唇舌,共计只招募到九男十二女。而且,
入队者大多不敢对家人细说自己所从事的工作。
比如,女队员徐萍告诉她的父母,自己“在戏剧学院进修,参加一个培训班”。正式演出前夕,父母发现徐萍“在绚丽的灯光下,在台上走来走去”。他们找到了表演队的领导,严肃强调:
“我们的女儿才20岁,刚刚开始走上社会,你们要她穿着这种露出手臂的服装上台表演。今天露胳膊,明天就可以露大腿,如果这样子的话,今后让她怎么在社会上做人啊?”⑧
表演队只好修改演出服,用飘带缠住徐萍裸露的手臂。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让这些爱美的年轻姑娘感受到了压力。
女队员史凤梅坚持只在舞台上穿漂亮衣服,下台后继续用黑白灰绿包裹自己。
她自述这样做的理由:
“那个时候,厂里面风言风语,传这些小姑娘出去肯定会变坏,回来就不一样了。……你越是这样讲,我们越是要给你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变坏,所以回去(穿衣服)还是这个样子。”⑨
图:1983年5月,时装表演队首次在京演出后,全体成员合影。
“新中国第一支时装表演队”在1981年正式登台演出。穿喇叭裤与剪喇叭裤之争,也在1981年进入白热化。
这年的8月23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封来自湖南邵阳的读者来信。信中,名叫“灵芝”的读者猛烈批评了“有些年长的干部”对青年人的服装进行了过多的干涉:
“整顿社会治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使盗贼缩手,流氓敛迹,广大群众真是衷心拥护,举双手赞成。可是在我市,这样的高潮一来,首当其冲的却是‘奇装异服’。你看,
工厂的大门口,贴着‘奇装异服者不许入内’的大白纸告示;机关门前,‘留怪发者、留须者不许进入’的大字赫然在目。
这里那里贴着规定,无非是男不许着花衣,女不可穿短裙之类,否则以旷工论处。更有甚者,一些人员手握大剪,在街头巷尾,影院车站,追捕男女青年,拦剪喇叭裤。
“有些人,特别是有些年长的干部,喜欢把穿不太普通的服装与道德败坏等同起来。是的,破坏社会治安者中往往有些穿‘奇装异服’者,但穿‘奇装异服’者并非就是破坏社会治安者。对于青年人的服装发式,不应用粗暴的方式对待。
有些青年发牢骚说:‘允许穿什么衣裳,允许裤脚多大,头发多长,最好写进刑法,免得我们无所适从。’
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
我们不提倡奇装异服,也不赞成对青年人的服装进行过多的干涉。
”⑩
1983年,新华社《半月谈》杂志刊文,明确表态支持“青年人爱美”:
“青年人爱美是正当的,不应受到非议。
……有些地方规定不准中学生穿高跟鞋、烫发、抹口红,这是可以的。
但不要把这些规定扩大到社会上去。”
⑪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如何着装,也成了民间观察“穿喇叭裤与剪喇叭裤之争”的风向标。
1987年1月16日晚,央视播音员张宏民一改往日穿西装的习惯,换上了中山装。虽然事件纯属巧合——“当时播出公报事先并没有得到通知,没有播音准备,只好临时安排当天不值班的张宏民播音。他临时借了中央电视台台长的中山装应急”——但却
有很多观众打电话到央视追问“是否有特殊考虑”
,迫使央视不得不在《中国电视报》上做一番公开解释:
“没有什么特殊考虑。当天播音员穿中山装完全是偶然的,与所播新闻的内容无关。经本报编辑部向有关部门了解,当天原安排一位女播音员值班,新闻部收到这条新闻后,有的同志建议由男播音员播出,临时找到当天不值班的张宏民同志播音。由于他当时穿的衬衣不适宜穿西装,又来不及更换,于是改穿中山装。近几年,播音员播音时穿西装比较多,但有时也穿中山装。”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