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咱(zá)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哪里出生?压根儿就搞不清!只恍惚记得好像在一个阴湿的地方咪咪叫。
在那儿,咱家第一次看见了人。
而且后来听说,他是一名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属于人类中最残暴的一伙。相传这名学生常常逮住我们炖肉吃。不过当时,咱家还不懂事。倒也没觉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下子高高举起,总觉得有点六神无主。
咱家在学生的手心稍微稳住神儿,瞧了一眼学生的脸,这大约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谓的“人”打个照面了。当时觉得这家伙可真是个怪物,其印象至今也还记忆犹新。单说那张脸,本应用毫毛来妆点,却油光崭亮,活像个茶壶。
其后咱家碰上的猫不算少,但是,像他这么不周正的脸,一次也未曾见过。况且,脸心儿鼓得太高,还不时地从一对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喷出烟来。太呛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总算明白:原来这是人在吸烟哩。
咱家在这名学生的掌心暂且舒适地趴着。
可是,不大工夫,咱家竟以异常的快速旋转起来,弄不清是学生在动,还是咱家自己在动,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恶心。心想:这下子可完蛋喽!又咕咚一声,咱家被摔得两眼直冒金花。
只记得这些。
至于后事如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蓦地定睛一看,学生不在,众多的猫哥们儿也一个不见,连咱家的命根子——妈妈也不知去向。并且,这儿和咱家过去呆过的地方不同,贼拉拉地亮,几乎不敢睁眼睛。
哎哟哟,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
咱家试着慢慢往外爬,浑身疼得厉害,原来咱家被一下子从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对面有个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着如何是好,却想不出个好主意。
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学生会不会再来迎接?”于是,咱家咪咪地叫几声试试看,却没有一个人来。转眼间,寒风呼呼地掠过池面,眼看日落西山。
肚子饿极了,哭都哭不出声来。
没办法,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咱家决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晓地绕到池塘的右侧。
实在太艰苦。咬牙坚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觉已经爬到有人烟的地方。心想,若是爬进去,总会有点办法的。于是,咱家从篱笆墙的窟窿穿过,窜到一户人家的院内。
缘份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假如不是这道篱笆墙出了个洞,说不定咱家早已饿死在路旁了。常言说得好:“前世修来的福”嘛!这墙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访邻猫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说,咱家虽然钻进了院内,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饿,身上冷,又下起雨来,情况十万火急。没法子,只得朝着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
走啊,走啊……
今天回想起来,当时咱家已经钻进那户人家的宅子里了。在这儿,咱家又有机会与学生以外的人们谋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这位,比刚才见到的那名学生更蛮横。一见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将咱家摔出门外。
咳,这下子没命喽!两眼一闭,一命交天吧!
然而,饥寒交迫,万般难耐;乘女仆不备,溜进厨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进来;爬进来,又被摔出去。
记得周而复始,大约四五个回合。
当时咱家恨透了这个丫头。前几天偷了她的秋刀鱼,报了仇,才算出了这口闷气。当咱家最后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时,“何事吵嚷?”这家主人边说边走上前来。
女仆倒提着咱家冲着主人说:“这只野猫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还是爬进厨房,烦死人啦!”
主人捋着鼻下那两撇黑胡,将咱家这副尊容端详了一会儿说:“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说罢,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个言谈不多的人,女仆气哼哼地将咱家扔进厨房。于是,咱家便决定以主人之家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见上一面。
职业嘛,据说是教师。他一从学校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里,几乎从不跨出门槛一步。家人都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郎。他自己也装得很像刻苦读书的样儿。然而实际上,他并不像家人称道的那么好学。
咱家常常蹑手蹑脚溜进他的书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贪睡午觉,不时地往刚刚翻过的书面上流口水。他由于害胃病,皮肤有点发黄,呈现出死挺挺的缺乏弹性的病态。
可他偏偏又是个饕餮客,撑饱肚子就吃胃肠消化药,吃完药就翻书,读两三页就打盹儿,口水流到书本上,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课程表。
咱家虽说是猫,却也经常思考问题。
当教师的真够逍遥自在。咱家若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猫也干得来的。尽管如此,若叫主人说,似乎再也没有比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朋友来访,他总要怨天尤人地牢骚一通。
咱家在此刚刚落脚时,除了主人,都非常讨厌咱家。他们不论去哪儿,总是把咱家一脚踢开,不予理睬。他们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只要想想他们至今连个名字都不给起,便可见一斑了。
万般无奈,咱家只好尽量争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读报时,定要趴在他的后背。这倒不是由于咱家对主人格外钟情,而是因为没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后几经阅历,咱家决定早晨睡在饭桶盖上,夜里睡在暖炉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过,最开心的是夜里钻进这家孩子们的被窝里,和他们一同入梦。所谓“孩子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到了晚上,他们俩就住在一个屋,睡在一个铺。咱家总是在他们俩之间找个容身之地,千方百计地挤进去。若是倒霉,碰醒一个孩子,就要惹下一场大祸。
两个孩子,尤其那个小的,体性最坏,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声号叫:“猫来啦,猫来啦!”于是,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会被吵醒,从隔壁跑来。真的,前几天他还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顿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类同居,越观察越不得不断定:
他们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和他们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辈,更是岂有此理!他们一高兴,就将咱家倒提起来,或是将布袋套在咱家的头上,时而抛出,时而塞进灶膛。
而且,咱家若是稍一还手,他们就全家出动,四处追击,进行迫害。就拿最近来说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发雷霆,从此,轻易不准进屋。即使咱家在厨房那间只铺地板的屋子里冻得浑身发抖,他们也全然无动于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对过的白猫大嫂。
她每次见面都说:“再也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
白嫂不久前生了四个白玉似的猫崽儿。
听说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学生竟把四只猫崽儿拎到房后的池塘。一古脑儿扔进他水之中。
白嫂流着泪一五一十地倾诉,然后说:“我们猫族为了捍卫亲子之爱、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非对人类宣战不可。把他们统统消灭掉!”这番话句句在理。还有邻家猫杂毛哥说:“人类不懂什么叫所有权。”它越说越气愤。
本来,在我们猫类当中,不管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一向是最先发现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权力。然而,人类却似乎毫无这种观念。
我们发现的美味,定要遭到他们的掠夺。
他们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把该由我们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抢走,脸儿不红不白的。白嫂住在一个军人家里,杂毛哥的主人是个律师。正因为我住在教师家,关于这类事,比起他俩来还算是个乐天派。
只要一天天马马虎虎地打发日子就行。
人类再怎么有能耐,也不会永远那么红火。唉!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猫天下的到来最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讲讲我家主人由于任情而动的惨败故事吧。原来,我家主人没有一点比别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却凡事都爱插手。
例如写俳句往《杜鹃》①投稿啦,写新诗寄给《明星》②啦,写错乱不堪的英语文章啦;有时醉心于弓箭,学唱谣曲,有时还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
①《杜鹃》:正冈子规一八九七年一月于松山创办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滨虚子主持。《我是猫》第一章就发表在该刊一九○五年一月号。②《明星》:与谢野铁干一九○○年四月创刊的诗刊,成为诗歌改革与浪漫主义派的中心阵地。
然而遗憾的是,样样都稀松平常。
偏偏他一干起这些事来,尽管害胃病,却也格外着迷,竟然在茅房里唱谣曲,因而邻里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茅先生”。可他满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复吟道:“吾乃平家将宗盛③是也。”③宗盛:(一一四七/一一八五)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时代武将。
人们几乎笑出声来,说:“瞧呀,原来是宗盛将军驾到!”
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定居一个月后,正是他发薪水那天,他拎着个大包,慌慌张张地回到家来。你猜他买了些什么?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似乎自今日起,放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要学绘画了。
果然从第二天起,他好长时间都在书房里不睡觉,只顾画画。然而,看他画出的那些玩艺儿,谁也鉴别不出究竟画的是些什么。
说不定他本人也觉得画得太不成样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么美学的朋友来访,只听他有过下述一番谈吐:“我怎么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动笔,才痛感此道甚难哪!”
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确,此话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过金边眼镜瞧着他的脸说:
“是呀,不可能一开始就画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单凭坐在屋子里空想就能够画出画来,从前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①曾说:①安德利亚:(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鼎盛期著名画家,壁画《圣餐图》最享盛誉。
‘欲作画者,莫过于描绘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华;飞者为禽,奔者为兽;池塘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乃一巨幅画册也。’怎么样?假如你也想画出像样的画来,画点写生画如何?”
“咦,安德利亚说过这样的话?我还一点都不知道哩!不错,说得对,的确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他朋友的金边眼镜里,却流露出嘲奔的微笑。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个午觉。不料,主人破例踱出书房,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什么,没完没了。咱家蓦地醒了。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么名堂,眼睛张开一分宽的细缝。
嗬!原来他一丝不苟地采纳了安德利亚的建议。见他这般模样,咱家不禁失声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后,竟然拿咱家开刀,画起咱家来了。咱家已经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
不过,姑念难得主人潜心于握管挥毫,怎能忍心动身?于是,强忍住呵欠,一动不动。眼下他刚刚画出咱家的轮廓,正给面部着色。坦率地说,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非凡,不论脊背、毛楂还是脸型,绝不敢奢望压倒群猫。
然而,长相再怎么丑陋,也想不至于像主人笔下的那副德行。不说别的,颜色就不对。咱家的毛是像波斯猫,浅灰色带点黄,有一身斑纹似漆的皮肤。这一点,我想,任凭谁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然而,且看主人涂抹的颜色,既不黄,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说来,该是综合色吧?也不。这种颜色,只能说不得不算是一种颜色罢了。除此之外,无法评说。更离奇的是竟然没有眼睛。
不错,这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嘛,倒也没的可说。然而,连眼睛应该拥有的部位都没有,可就弄不清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么学安德利亚,就凭这一手,也是个臭笔!然而,对主人的那股子热忱劲儿,却不能不佩服。
咱家本想尽量纹丝不动,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胀乎乎的,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双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
且说这么一来,想文静些也没用。
反正已经打乱主人的构思,索性趁机到房后去方便一下吧!于是,咱家慢条斯理地爬了出去。这时,主人失望夹杂着愤怒,在屋里骂道:“混帐东西!”
主人有个习惯,骂人时肯定要骂声“混帐东西”,因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骂人的脏话,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丝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骂声“混帐东西”,这太不像话。
假如平时咱家爬上他的后背,他能有一副好脸子,倒也甘愿忍受这番辱骂。可是,对咱家方便的事,没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骂声混蛋,嘴有多损!
原来人哪,对于自己的能量过于自信,无不妄自尊大。如果没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动物出现,来收拾他们一通,真不知今后他们的嚣张气焰将发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类的恣意妄为不过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关于人类的缺德事,咱家还听到不少不知比这更凄惨多少倍的传闻哪。这家房后,有个一丈见方的茶园,虽然不大,却是个幽静宜人的向阳之地。
每当这家孩子吵得太凶、难以美美地睡个午觉,或是百无聊赖、心绪不宁时,咱家总是去那里,养吾浩然之气,这已成为惯例。
那是个十月小阳春的晴和之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咱家用罢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觉,然后做室外运动,顺脚来到茶园。咱家在树根上一棵棵地嗅着,来到西侧的杉树篱笆墙时,只见一只大黑猫,硬是压倒枯菊而酣然沉睡。
它似乎一直没有察觉咱家已经走近;又仿佛已经察觉却满不在乎,依然响着浓重的鼾声,长拖拖地安然入梦。有猫擅自闯进院落,居然还能睡得那么安闲,这不能不使咱家对它的非凡胆量暗暗吃惊。
它是一只纯种黑猫。
刚刚过午的阳光,将透明的光线洒在它的身上,那晶莹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一副魁伟的体魄,块头足足大我一倍,堪称猫中大王。
咱家出于赞赏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将它打量。不料,十月静悄悄的风,将从杉树篱笆探出头来的梧桐枝轻轻摇动,两三片叶儿纷纷飘落在枯菊的花丛上。
猫大王忽地圆眼怒睁。至今也还记得,它那双眼睛远比世人所珍爱的琥珀更加绚丽多彩。它身不动、膀不摇,发自双眸深处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这窄小的脑门上,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身为猫中大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怎奈它语声里充满着力量,狗也会吓破胆的。咱家很有点战战兢兢。如不赔礼,可就小命难保,因而尽力故作镇静,冷冷地回答说:“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
不过此刻,咱家的心房确实比平时跳动得剧烈。猫大王以极端蔑视的腔调说:“什么?你是猫?听说你是猫,可真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
他说话简直旁若无人。
“咱家住在这里一位教师的家中。”
“料你也不过如此!有点太瘦了吧?”
大王嘛,说话总要盛气凌人的。听口气,它不像个良家之猫。不过,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馐美味,过的是优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问一句:“请问,你发此狂言,究竟是干什么的?”
它竟傲慢地说:“俺是车夫家的大黑!”
车夫家的大黑,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的凶猫。不过,正因为它住在车夫家,才光有力气而毫无教养,因此,谁都不和它交往,并且还连成一气对它敬而远之。咱家一听它的名字,真有点替它脸红,并且萌发几丝轻蔑之意。
首先要测验一下他何等无知,对话如下:“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
“肯定是车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简直瘦得皮包骨啦。”
“大概就因为你是车夫家的猫,才这么健壮哪。看样子,在车夫家口福不浅吧?”
“什么?俺大黑不论到哪个地面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尔等之辈也不要只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个月,保你肥嘟噜的,叫人认不出。”
“这个嘛,以后全靠您成全啦!不过,论房子,住在教师家可比住在车夫家宽敞哟!”
“混帐!房子再大,能填饱肚子吗?”
他十分恼火。两只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动着,大摇大摆地走了。咱家和车夫家的大黑成为知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其后,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
每次见面,他都替车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类的缺德事”,老实说,就是听大黑讲的。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园里天南海北地闲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荣史”当成新闻,翻来覆去地大吹大擂。
然后,对咱家提出如下质问:
“你小子至今捉了几只老鼠?”
论知识,咱家不是吹,远比大黑开化得多。至于动力气、比胆量,毕竟不是他的对手。咱家虽然心里明白,可叫他这么一问,还真有点臊得慌呢。
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该说谎,咱家便回答说:“说真的,一直想抓,可还没有动手哩!”
大黑那从鼻尖上兀自翘起的长须哗啦啦的乱颤,哈哈笑起来。原来大黑由于傲慢,难免有些弱点。只要在他的威风面前表示心悦诚服,喉咙里呼噜噜地打响,表示洗耳恭听,他就成了个最好摆弄的猫。
自从和他混熟以来,咱家立刻掌握了这个诀窍。像现在这种场合,倘若硬是为自己辩护,形势将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说而特讲自己的光荣史,暂且敷衍它几句。就是这个主意!
于是,咱家用软话挑逗他说: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墙洞中呐喊道:“不算多,总有三四十只吧!”
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还继续宣称:
“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单枪匹马,保证随时将它消灭光!不过,黄鼠狼那玩艺儿,可不好对付哟!我曾一度和黄鼠狼较量,倒血霉啦!”
“咦?是吗?”咱家只好顺风打旗。
而大黑却瞪起眼睛说:“那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进廊下仓库,好家伙,一只大个的黄鼠狼吓得窜了出来。”
“哦?”咱家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黄鼠狼这东西,其实只比耗子大不丁点儿。俺断喝一声:你这个畜牲!乘胜追击,终于把它赶到脏水沟里去了。”
“干得漂亮!”咱家为他喝彩。
“可是,你听呀!到了紧急关头,那家伙放他妈的毒烟屁!臭不臭?这么说吧,从此以后觅食的时候,一见黄鼠狼就恶心哟!”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狐骚味。伸长前爪,将鼻尖擦了两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怜的,想给他打打气。
“不过,老鼠嘛,只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个大大的名家,就因为净吃老鼠,才胖得那么满面红光的吧?”
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却适得其反。大黑喟然叹曰:“唉,思量起来,怪没趣的。再怎么卖力气捉老鼠,能像人那样吃得肥嘟噜的猫,毕竟是举世罕见哟!人们把猫捉的老鼠都抢了去送给警察。
警察哪里知道是谁抓的?不是说送一只老鼠五分钱吗?多亏我,我家主人已经赚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钱呢。可他轻易不给我改善伙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哟!”
咱家一听,就连一向不学无术的大黑都懂得这么高深的哲理,不禁满面愠色,脊毛倒竖。由于心头不快,便见机行事,应酬几句,回家去了。
从此,咱家决心不捉老鼠,但也不当大黑的爪牙,未曾为猎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与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于住在教师家,猫也似乎沾染了教师的习气,不当心点儿,说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师,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终于醒悟,自己在水彩画方面也没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写了这么一段话:
今天开会,才第一次遇见了××。
都说此公放荡不羁,果然一副风月老手风度。与其说此公招女人喜欢才放荡,莫如说他非放荡不可更确切。听说他老婆是个艺妓,叫人羡慕。原来,谩骂风流鬼的人,大多没有风流的资格;自命风流的人,也大多没有资格风流。
这号人,本来不是非风流不可,却硬要走这条路,宛如我画水彩画,终于没有希望毕业,却又不顾一切地硬是装作唯我精通的架势。喝喝饭店的酒,或是逛逛艺妓茶馆,就能够成为花柳行家吗?
假如这个理论站得住,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人头地的画家喽!我的水彩画莫如干脆弃笔的好。同样,与其做个糊涂的行家,远不如当一名刚进城的乡巴佬。
这番“行家论”,咱家有点不敢苟同。
并且羡慕别人的老婆是艺妓云云,作为一名教师来说,也是碍难出口的卑劣念头,但唯独他对自己水彩画的批判,却很准确。主人尽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赏的心理却仍难除却。
隔了两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记中又叙述了如下情节:
昨夜做了个梦:我觉得画水彩画毕竟不成器,便将画弃了。但不知是谁把那幅画镶在漂亮的匾额里,挂在横楣。这一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幅画变成了佳作。我万分高兴,这太棒了。
我呆呆地欣赏,不觉天已破晓。睁眼一看,那幅画粗劣如旧,简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
主人连在梦中漫步,似乎都对水彩画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来,不要说水彩画家,按其气质,就连他所谓的风月老手,也是当不成的。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常来的那位戴金边眼镜的美学家,久别之后,又来造访。他刚一落座,劈头便问:“绘画怎么样?”
主人神色自若地说:“听从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画写生画。的确,一画写生,从前未曾留心的物体形状及其色彩的精微变化,似乎都能辨认得清晰。这令人想到,西方画就因为自古强调写生,才有今日的发展。好一个了不起的安德利亚!”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只字不提日记里的话,却再一次赞佩安德利亚。美学家边笑边搔头:“老实说,我那是胡说八道。”
“什么?”主人还没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么?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亚的那番话,是我一时胡诌的。不曾想,你竟然那么信以为真。哈哈哈……”
美学家笑得前仰后合。
咱家在檐廊下听了这段对话,不能不设想主人今天的日记又将写些什么。这位美学家竟把信口开河捉弄人当成唯一的乐趣。他丝毫不顾及安德利亚事件会给主人的情绪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得意忘形之余,又讲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几句玩笑人们就当真,这能极大地激发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对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①忠告吉本②不要用法语写他毕生的巨著《法国革命》③,要用英文出版。①尼古拉斯-尼克尔贝(NicholasNickleby):英国小说家狄更斯(Charles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主人公名字。②吉本:(Edward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国历史学家,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国革命》。③《法国革命》:为英国十九世纪的卡莱尔所著。这几句表明胡诌八扯以捉弄人。
那个学生记忆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学讨论会上认真地原原本本复述了我的这一段话,多么滑稽。然而,当时的听众大约一百人,竟然无不凝神倾听。
接下来,还有更逗趣的故事哪。
不久前,在一个某某文学家莅席的会议上,谈起了哈里森①的历史小说《塞奥伐洛》,我评论说:‘这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临死那一段,写得真是鬼气森森。’①哈里森:(一八三一/一九二三)英国法学家、文学家、哲学家。
坐在我对面的那位‘万事通’先生说:‘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确是妙笔生花。’于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我一样,还未曾读过这篇小说哩!”
患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如此妖言惑众,假如对方真的读过,那可怎么得了?”
这番感慨仿佛在说:骗人倒也无妨,只是一旦被剥掉画皮,岂不糟糕?
那位美学家不动声色地说:“咳,到时候一口咬定,是和别的书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说着,他哈哈大笑。
这位美学家别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其性情,与车夫家的大黑颇有相似之处。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喷吐着烟圈,嘴不说心想:“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量。”
而美学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说:“所以嘛,你即使画画,也照例完蛋。”他说:“不过,笑话归笑话。画画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据说,达·芬奇①曾经叫他的弟子画寺庙墙上的污痕。真的,假如走进茅房,专心致志地观察漏雨的墙壁,不难画出绝妙的图案画哟!你不妨留点心,画它一幅试试,一定会画出妙趣横生的好画来。”
①达-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美术家、自然科学家、工程师。
“又是骗人吧?”
“哪里,这可是千真万确哟!难道这不是精辟的名言吗?达·芬奇会这么说呢。”
“不错,的确很精辟。”
主人已经大半服输。但他似乎还不肯在茅房里画写生画!
车夫家的大黑,后来变成了瘸猫。
他那油光锃亮的绒毛也逐渐地褪色,脱落。咱家曾经夸奖过的那一对比琥珀还美的眼睛,已经堆满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意气消沉,体质羸弱。
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个茶园最后见面那天,问他一向可好?他说:“黄鼠狼的勾魂屁和鱼贩子的大扁担,可把俺坑苦喽。”
枫叶曾为松林妆点过二三朱红,如今已经谢了,宛如一支古老的梦;在“洗指钵”旁落英缤纷的红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飘零殆尽。两丈多长的檐廊虽然朝南,但冬日的阳光转眼西斜。寒风不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而咱家昼寝的时光料也无几了。
主人天天去学校,归来便闷坐书房;一有人来,却依然唠叨:“教师当够了,够了……”水彩画已经不大画了,胃药也不见功效,已经不再吃。孩子们还好,天天上幼儿园,一回到家里就唱歌,不时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将咱家倒提起来。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没有怎么发胖。
不过,还算健康,没有变成瘸猫,一天天地虚掷韶光。咱家决不捉老鼠。女仆还是那么烦人。依然没有给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无止境嘛!但愿住在这位教师的家,以无名一猫而了此平生!
第二节
新春以来,咱家也有了点名气。
别看是猫,却也趾高气扬。可喜,可贺!
元旦清晨,主人收到一张彩绘明信片。这是他的好友某某画家寄来的。上抹朱红,下涂墨绿,中间用蜡笔画着一只动物蹲着。主人在书房里,横过来看,竖过去瞧,口称:“色调妙极啦!”
既已赞佩,以为他会就此罢休。
不料,他仍然在横看看竖瞧瞧;忽而扭过身去,忽而伸出手来,活像个百岁老翁在看天书;忽而又面对窗棂,将画儿举到鼻尖下观赏。倘若不尽快结束,膝盖就这么乱晃,咱家简直岌岌可危,刚刚晃得轻些,只听他又低声说:“这究竟画了个什么呀?”
主人大概是尽管对那张彩绘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赞扬,却还不清楚画面上那只动物是个什么,因此,一直在凝思苦想。难道就那么难懂?咱家斯斯文文地睡眼半睁,不慌不忙地一瞧,半点也不假,正是咱家的画像。
画者未必像主人那样硬充什么安德利亚,不愧是一位画家,不论形体或色彩,无不画得端端正正。任何人看,也无疑是一只猫。如果稍有眼力,还会清清楚楚地看得出,画的不仅是猫,而且不是别的猫,正是咱家。
连这么点明摆着的小事都不懂,还用得着花费那么多的心血?不禁觉得人啊,真有点可怜。假如可能,我愿意告诉他,画的正是咱家。即使认不出是咱家,至少也要叫他明白,画的是猫。
然而,人嘛,毕竟不是天赐灵犀的动物,不懂我们猫族的语言。那就对不起,不理算了。顺便向读者声明:原来人类有个毛病,动不动就叫喊什么猫呀猫的,平白无故以轻蔑的口吻评论咱家。
这很不好。那些教师者流对自己的愚昧无知浑然不觉,却又摆出一副高傲的面孔。他们似乎以为人间的渣滓生了牛马,牛马粪里养出了猫。这在他们来说,也许已经习以为常,然而客观看来,却不是怎么体面的事。
就算是猫,也不是那么粗制滥造就能画得像的。冷眼一瞧,似乎千猫一面,没有区别,任何一只猫也毫无独特的个性,然而,请到猫天下去瞧,人世所谓“各有千秋”这句话,在这里也完全适用。
不论眼神、鼻型、毛色、步伐,全不相同。从胡须的翘立到耳朵的竖起、乃至尾巴的下垂,方法与姿态无一雷同。美与丑、善与恶、贤与愚,一切的一切,可以说千差万别。
然而,尽管存在着那么明显的差异,但据说,人类眼皮只顾往上翻,两眼望苍空。那么,不要说对我们的性格,就连对我们的相貌也始终辨认不清,实在可怜!
自古流传这么一句话:“物以类聚”,果然不差。卖粘糕的了解卖粘糕的,猫了解猫。猫家的事,毕竟非猫不解。不管人类社会怎样发达,仅就这一点来说,是力不从心的。
何况,说实话,人类并不像他们自信的那么了不起,这就更难上加难了。更何况我家主人者流,连同情心都没有,哪里还懂得“彼此深刻了解是爱的前提”这些道理?还能指望他什么?他像个品格低劣的牡蛎似的泡在书房里,从不对外界开口,却又装出一副唯我达观的可憎面孔,真有点滑稽。
其实,他并不达观,证据如下:
分明是我的肖像摆在他的眼前,他却丝毫认不出,还装模作样、胡诌八扯地说:“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大约画的是一只熊①吧!”①熊,日俄战争时,日本人称俄国人“北极熊”。
咱家趴在主人的膝盖上眯起眼睛想这些心事,不多时,女仆又送来了第二张彩绘明信片。一瞧,原来是活版印刷品,画着四五只洋猫,排成一大排:有的握笔,有的掀书,都在用功。
其中一猫离座,在桌角旁“猫呀,猫呀”①的连唱带跳西洋舞。画片上端,用日本墨写了“咱家是猫”四个大字。右边还写了一首俳句②:“你读书,我跳舞,猫儿之春日日无辛苦。”
①“猫呀,猫呀”:日本流行歌。“您说我猫呀猫呀的。可是小猫能够穿上木屐,拄着拐杖,披着带条纹的睡衣走来吗?”②俳句:日本古典诗,每首十七个音节(五-七-五)。
这是主人的旧日门生寄来的。
其中含意,只要是个人都会一目了然。可是,粗心的主人却似乎没懂,歪着头在纳闷儿,自言自语地说:“咦?今年是猫年?”
咱家已经这么出名,他似乎还不曾察觉哩。
这时,女仆又送来第三张明信片。这一份不是画片,上写“恭贺新年”;旁书“不揣冒昧,烦请代向贵猫致意。”既然写得这么一清二楚,主人再怎么粗心,似乎也懂了,便哼的一声,瞧瞧我的脸儿。
那副眼神似乎与往日不同,对咱家略有崇敬之意。主人一向不被世人瞧在眼里。突然这么露脸,多亏沾了咱家的光。如此说来,他用那副眼神看我,倒也理当如此。
这当儿,门铃丁零零地响了。
大约有客人来。每逢客至,总是女仆前去迎接。按老规矩,除非鱼贩子梅公登门,咱家是不必出迎的,因此,仍然泰然自若地蹲在主人的膝盖上。
这时,主人活像看见债主闯进家门似的,满面忧色地向正门望去。他似乎讨厌挽留拜年的客人陪他饮酒。人哪,古怪到如此程度,实在令人遗憾。既然如此,趁早出门不就好了吗?可他又没有那股勇气,越来越暴露出牡蛎的本性。
片刻,女仆前来,报告寒月先生驾到。
寒月这个人,大约也是主人的昔日门徒,如今已经出了学门,据说比主人混得阔气多了。不知为什么,他常到主人家来玩,一来就鸣尽心中之不平才走。
诸如,似乎有女人对他钟情,又似乎没有;似乎人生很有意义,又似乎很无聊;似乎太悲惨,又似乎很欢快之类。他偏找我家主人那样的窝囊废,特来倾诉他那些废话。
这本来令人费解,而我家那位牡蛎式的主人一听,反倒不时地帮腔,这就更令人好笑。
“好久不见了。说真的,从去年年末以来,一直大忙特忙,几次想来,两只脚却终于没有朝这个方向迈步。”他搓着和服外褂的衣带,说些谜语一般的鬼话。
“都奔什么方向去了?”主人满脸严肃,扯着印有家徽的黑棉袍袖口。这件袍子絮的是棉花,袖子太短,穿在里边的粗布衣袖,左右各露半寸。
“啊,嘿嘿……是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寒月先生笑着说。
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便话锋一转,问道:“你的牙,怎么啦?”
“老实说,是因为在一个地方吃了点蘑菇。”
“吃了什么?”
“唔,吃了点蘑菇。我正用前牙要咬断蘑菇伞,一下子,门牙不见了。”
“吃蘑菇还崩掉了门牙?真像个老头啦?说不定这能写出一首俳句,但是,恋爱可就谈不成喽!”
主人说着,用手心轻轻拍打咱家的头。寒月先生还对咱家大加赞赏:“啊,还是那只猫吧?肥得多了嘛!瞧这块头,和车夫家的大黑比,也毫不逊色呀!太棒啦。”
“噢,近来长大了不少。”主人洋洋得意,啪啪地敲打咱家的头。被夸奖几句,倒也惬意,但是,脑袋可疼呢。
“前天夜里还举行了一次音乐会呢!”寒月先生又将话茬拉了回来。
“在哪儿?”
“别管在哪儿,您还是不问的好嘛。总之,用三把小提琴和钢琴伴奏,太有趣啦。若是有三把小提琴,即使拉得不好,也还听得下去。两名是女的,我夹在中间,觉得自己拉得也不赖嘛!”
“嗯?且慢。那么,两个女人都是干什么的?”主人不胜艳羡地问道。
别看主人平时绷着一张枯木冷岩般的脸,其实,这位先生绝不是个淡于女色的人。他曾读一部西洋小说,书中有个人物,作者用讽刺的笔法勾画他说:对一切女人无不钟情。
据统计,他对十分之七的过路女人都爱得入迷。主人读后,甚至激动地说:“此乃真理也。”
如此色徒,为什么竟然过起牡蛎般的生活?这毕竟是吾侪猫辈难解其奥的。有人说他是由于失恋,有人说他是由于害了胃病,也有人说他是由于缺少金钱,因而腰杆不硬。
管他事出何因,反正算不上与明治史有关的人物,也就无所谓了。不过,单说他竟以艳羡的口吻询问寒月先生的女友,这可是千真万确。寒月先生用筷子夹了一块小拼盘里的鱼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齿咬成两半。
我担心他又会崩掉门牙,但这次却安然无恙。
“没什么,两位都是沦落风尘的小姐哟,你不会认识的。”寒月冷冷地说。
“原来——”主人拖着长腔,略去“如此”二字,陷于沉思。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正是火候,便试探着怂恿道:“多么好的天气呀!阁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军已经攻克旅顺,街上可热闹哪!”
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说:与其听攻克旅顺的喜讯,莫如听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多时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毅然起立。
“那就走吧!”
主人照例穿着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据说这是兄长留给他的遗物。二十年来已经穿旧。结城产的丝绸再怎么结实,怎奈这么年久月深地穿在身上,总是经受不住的。
多处棉花已经很薄,迎着阳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里面补丁上的针脚。主人的服装,没有年末与岁初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之别。离家时,他袖起手来,信步而去。
他是没有外衣呢?还是虽有却嫌麻烦,不肯换?咱家不得而知。不过,单就这件事来说,不能认为是由于失恋所致。二人出门之后,咱家便稍微失敬,将寒月先生吃剩的鱼糕渣全部消受了。
这时,咱家已经不再是个寻常的猫。
至少,大有资格和桃川如燕①者流笔下的猫、乃至葛雷②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相提并论,根本不把车夫家的大黑之辈放在眼里!纵然舔光盘底,谁也不会说三道四。何况背着别人吃零食这种习惯,并非猫家独创。
①桃川如燕:(一八三二/一八九八)说书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很活跃。著《猫怪传》,号称猫如燕。②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国诗人。他曾写《对溺死于金鱼钵的爱猫悼歌》。
主人家的女仆,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岂止女仆,如今,连夫人吹捧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也大有这种趋势。那是四五天前,两个女孩早早醒来,趁老夫妻还在梦中,便在餐桌旁相对而坐。
他们天天早晨照例将主人的面包分出几份儿,撒上些糖吃。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还添放只匙子。因为没有人像往常那样给他俩分糖,不多时,那个大个的就从糖罐里舀出一匙糖来,撒在自己的碟里。
于是,小的亦步亦趋,用同样方法、将同等数量的白糖倒进自己的碟里。姐妹互相怒视片刻,大个的又舀了满满的一匙,倒进自己的碟里;小的也立刻动匙,舀了和姐姐同样多的白糖。
这时,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将手伸进糖罐,妹妹又拿起匙来。
眼看着一匙又一匙,匙匙不断,终于,二人的碟里堆积如山,罐子里似乎连一匙白糖也不剩了,这时,女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房走来。她们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白糖才照原来的样子装了回去。
由此可见,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推出的“公道”原则,也许比猫的逻辑优越,但是,论其智慧,却比猫还低劣。不等白糖堆积如山,就赶快舔光它该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话他们听不懂,虽然遗憾,也只得蹲在饭桶上默默观赏了。
主人陪同寒月出门之后,究竟去到何处,是怎么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迟,翌日早餐,已经九点钟了。咱家照例趴在饭桶上。展眼一瞧,只见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块,又一块。
年糕虽小,可他一连吃了六七块。他将最后一块剩在碗里,说声“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别人这么任性,他决不会答应。他极为得意地大摆主人威风,眼看混浊的菜汤里有焦糊的饼渣,竟也泰然自若。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胃药搁在桌上。主人说:“这药不顶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劝说:
“不过,你吃淀粉质,似乎大见功效呀!还是吃了吧!”
主人上来了犟劲儿:
“淀粉也罢,什么也罢,反正是不管用。”
“真没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说。
“不是我没有恒心,是这药没有效验,”
“那,前些天你不是说‘大见功效,天天都吃’吗?”
“那些天见效,可这一阵子又不见效啦!”回答得很像对诗。
“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怎么灵验的药,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别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说着,回头瞧瞧手捧茶盘、一旁等候的女仆。
“这话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点,就没办法辨别到底是好药还是坏药。”女仆不管二七二十一,为女主人帮腔。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个屁!住口!”
“不管怎么,也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将胃药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踱进书房。
女主人和女仆面面相觑,嗤嗤地笑。
这种场合,咱家如果跟进去,爬上主人的膝盖,肯定要倒霉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院内绕路爬进书房的檐廊。从门缝往里一瞧,主人正打开爱比克泰德①的书在读哩!①爱比克泰德:(约六六/?)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伦理学格言是:“忍受,自制。”
假如能像通常一样读得明白,还算有点非凡之处。但是,过了五六分钟,他便摔也似的将书本扔在桌上。
“一定是这样的收场。”我心里想着,再仔细一瞧,只见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下下述一段话: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馆门前,有一艺妓身穿花边春装,在玩羽毛毽子。服饰虽美,容颜却极其丑陋,有点像我家的猫。挑剔丑脸,大可不必偏偏举我为例。
咱家如果到剃头棚去刮刮脸,也不比人类逊色。人类竟然如此自负,真没办法。拐过宝丹药房路口,又来了一名艺妓。这一位身姿袅娜,双肩瘦削,模样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装,穿得板板整整,显得雍容大方。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语声像乌鸦悲啼一般沙哑,使她那难得一见的风韵大为减色。甚至叫人懒得回头瞧瞧她所谓的源哥乃何许人也。
我依然袖着手,向官道①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有些意乱神摇。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于理解的了。①官道:由筋违桥(今万世桥)至上野广小路,因将军常从此路去参拜上野神社,故名。
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恼怒?是兴奋?
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鬼才晓得。他是在冷嘲人间?还是巴不得涉足于尘世?是因无聊小事而大动肝火?还是超然度外?
简直是莫名其妙。猫族面对这类问题,可就单纯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怒时尽情地发火,流泪时哭它个死去活来,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艺儿,因为没有必要写它。
像我家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有必要写写日记,让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至于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无不是真正的的日记,没有必要那么煞费心机,掩盖自己的真面目。
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它一大觉哩!在神田某亭进晚餐,喝了两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绝佳。窃以为夜饮,对于胃病裨益最大。高淀粉酶就是不行。任凭你说出个花来,它也不顶用。
反正不顶用就是不顶用。
主人无端地攻击高淀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这时露出马脚,说不定人类日记的本色,正寓于其中呢。
前些时听人说,早饭断食,即可医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试,直落得腹内咕咕叫,却毫无功效。又某人忠告说:必须禁用咸菜。依他说,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于吃咸菜。只要禁用咸菜,胃病就会根除,身体康复是毋庸置疑的。
其后,我一周没吃咸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来又开始吃咸菜了。又请教某某,他说:只有按摩腹部才见功效。
但是,通常做法不济事,必须用皆川①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会根治。安井息轩②也十分喜欢这种疗法,据说连坂本龙马③那样的豪杰也常去按摩。
①皆川:即皆川淇园(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户末期儒学家,京都人,博学多艺,门下三千余人。著《名畴》、《易原》等。②安井息轩:(一七九九/一八七六)日本江户末期儒学家,著《管千纂诂》、《论语集说》等。③坂本龙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日本江户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于王政复古,后为刺客所杀。
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试试。
但是据说只有按摩骨头才会好,不将五脏六腑翻个个儿,很难根治云云。真够残酷。按摩后,身子像棉花团似的,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一次就告饶,不敢领教了。
A君曾说:必须禁用固体食物,从此,天天只喝牛奶度日。那时,腹内哗啦啦地响,好像大河涨水,不得安眠。
B君曾说:要用小腹呼吸。只要使内脏运动,胃部功能自然强健,不妨一试。此法我也曾试过,但总觉得肚子里难受得不行。而且,尽管时而忽然想起,要聚精会神地用小腹呼吸,但是过了五六分钟,又忘得一干二净。
倘若不想忘记,就总是挂记着小腹,弄得书也读不下,文章也写不成。美学家迷亭见我这般模样,嘲笑地说:你又不是临产的孕男,还是算了吧!于是,近来已经作罢。
C先生说:吃荞面条也许会好。于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汤养面条。然而,这使我总是拉肚,毫不见效。多年来为了医治胃病,我讨了一切可能讨到的药方试过,但都是徒劳。只有昨夜与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绍兴老酒委实奏效。
那么,今后就每天晚上贪它两三杯吧!
这项决定恐怕也不会持久。主人的心,像猫眼珠似的瞬息万变。他不论干什么,都是个没长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记里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却又打肿脸充胖子,实在可笑。
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来访,大发议论说:从某种见地来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个人罪恶的结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条理清晰、逻辑井然的精辟高论。
可怜我家主子者流,毕竟不具备反驳此说的头脑与学识。但他似乎觉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总得诌上几句,辩解一番,以便保全面子。
“你的说法倒很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①也曾害过胃病哟!”这话仿佛在说:既然卡莱尔害胃病,那么,我害胃病自然也很体面。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①卡莱尔:(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国评论家、历史学家。著《法国革命》等。
于是,那位朋友说:
“虽然卡莱尔也害过胃病,但害过胃病的,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由于训斥得不容置辩,主人哑口无言了。
他尽管虚荣心那么严重,实际上还是巴不得没有胃病才好。说什么“今夜开始吃夜酒”,真有点滑稽。思量起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的年糕,说不定正是由于昨夜同寒月君倾杯罄盏的缘故哩!咱家也很想吃年糕了。
咱家虽说是猫,却并不挑食。
一来,咱家没有车夫家大黑那么一把子力气,能跑到小巷鱼铺去远征;二来,自然没有资格敢说,能像新开路二弦琴师傅家花猫小姐那么阔气。因此,咱家是一只不大嫌食的猫,既吃小孩吃剩的面包渣,也舔几口糕点的馅。
咸菜很难咽,可是为了尝尝,也曾吃过两片咸萝卜。吃罢一想,太棒啦,差不多的东西都能吃。如果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那是任性、摆阔,毕竟不是寄身于教师家的猫辈所该说出口的。
据主人说,法国有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其奢侈的人。当然,并不是说他饮食上怎么奢侈,而是说他身为小说家,写文章却极尽铺张浪费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给自己写的小说中人物起个名字。
起了好多,却总是不中意。
赶巧朋友来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领走了。而巴尔扎克一直想发现一个自己搜索枯肠也未曾觅得的人物名字。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别无他事,一心观看商店门口的招牌。
但是,依然找不到称心的人物名字,便领着朋友乱走一气。朋友也就糊哩糊涂地跟着他乱走。他们就这样从早到晚,在整个巴黎探险。归途中,巴尔扎克偶然发现一家裁缝铺的招牌,上写店名:“玛卡斯”。
他拍手叫道:“就是它!非它莫属!‘玛卡斯’,多好的名字啊!‘玛卡斯’的前边再加上个‘Z’字,就成为无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个‘Z’字可不行。‘Z-玛卡斯’这名字实在太好。主观编造的名字,尽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总是有点做作,没意思。好歹总算有个称心的名字啦。”
他完全忘却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独自欣喜若狂。不过,只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险,说起来,未免过于大动干戈。
不过,能够奢侈到这种程度,倒也蛮好,只是像我这样有一个牡蛎式主人的小猫,可就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此了。
不管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这恐怕也是环境造成吧!因此,如今想吃年糕,绝非贪馋的结果,而是从“能吃便吃”的观点出发。咱家思忖,主人也许会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厨房里,于是,便向厨房走去。
粘在碗底的还是早晨见过的部块年糕,还是早晨见过的那种色彩。坦率地说,年糕这玩艺儿,咱家至今还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诱人。咱家搭上前爪,将粘在表面的菜叶挠下来。
一瞧,爪上沾了一层粘糕的外皮,粘乎乎的,一闻,就像把锅里的饭装进饭桶里时所散发的香气。咱家向四周扫了一眼,吃呢?还是不吃?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连个人影都不见。
女仆不论岁末还是新春,总是那么副面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在里屋唱着《小免,小免,你说什么》。若想吃,趁此刻,如果坐失良机,只好胡混光阴,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么滋味。
刹那间,咱家虽说是猫,倒也悟出一条真理:“难得的机缘,会使所有的动物敢于干出他们并非情愿的事来。”
其实,咱家并不那么想吃年糕。
相反,越是仔细看它在碗底里的丑样,越觉得-人,根本不想吃。这时,假如女仆拉开厨房门,或是听见屋里孩子们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咱家就会毫不吝惜地放弃那只碗,而且直到明年,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
然而,一个人也没来。不管怎么迟疑、徘徊,也仍然不见一个人影。这时,心里在催促自己:“还不快吃!”
咱家一边盯住碗底一边想:假如有人来才好呢。可是,终于没人来,也就终于非吃年糕不可了。于是,咱家将全身重量压向碗底,将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长。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叼住,按理说,差不多的东西都会被咬断的。
然而,我大吃一惊。当我以为已经咬断而将要拔出牙来时,却拔也拔不动。本想再咬一下,可牙齿又动弹不得。当我意识到这年糕原来是个妖怪时,已经迟了。
宛如陷进泥沼的人越是急着要拔出脚来,却越是陷得更深;越咬,嘴越不中用,牙齿一动不动了。那东西倒是很有嚼头,但却对它奈何不得。
美学家迷亭先生曾经评论我家主人“切不断、剁不乱”,此话形容得惟妙惟肖。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样“切不断”。咬啊,咬啊,就像用三除十,永远也除不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