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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过自我摧毁来实现|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上海译文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3-31 20:24

正文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Marguerite Yourcenar, 1903 - 1987)

法语小说家、诗人、翻译家、文学批评家

法兰西学院首位女性“不朽者”

现当代法语文学重要的代表人物

(点击上图可跳转阅读《神一样的法兰西院士》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谁?这是一个怪异的组合。在法语里,“玛格丽特”是雏菊的意思,但“尤瑟纳尔”却并非一个规规矩矩的法语姓氏,而是一串家族谱系的乱码。据说,这是她放逐自己的方式。

这个名字如今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尤瑟纳尔原名玛格丽特·德·凯扬古尔(Marguerite de Crayencour),1903 年出生于布鲁塞尔,母亲是比利时人,父亲是法国人,九岁时便已几乎读完了《罗马史》以来的全部史书。作为法兰西学院三百多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院士,生前就赢得了不朽者之名,作品入选法国著名的七星文库。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1903 年 6 月 8 日出生于比利时,法国著名作家、散文家和诗人,20 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曾被传记作家誉为“才华横溢、得奖无数、重写希腊史、新寓言小说大师”。一生著述颇丰,最著名的小说是《哈德良回忆录》《苦炼》


但尤瑟纳尔的到来却给法兰西学院出了一个难题。按理说,学院里几乎全部都是男性,应该在尤瑟纳尔使用的女厕所门上标一个“女”字,只是这个字该用单数“Dame”还是复数“Dames”却让一群院士们犯了难,最后大家干脆就在门上写上了尤瑟纳尔的名字。但直到她1987年去世,这个厕所她只用了一次,因为她说没兴趣参加“那帮老男孩的聚会”。

尤瑟纳尔不喜欢参加公众活动,终其一生,她都在拒绝约定俗成的身份定义。她的后半生定居在美国东北海岸的一个小岛上,始终与喧嚣的巴黎文学界保持距离。虽然在大半生时间里她一直生活在美国,可是她始终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法语,吃的是法式甜点,读的是法语书籍,生活得像一个法国中世纪的修道士。在她执教的美国,人们对她的印象是这样的:

“她总是披着披风、围巾,裹着裙子,看上去就像一名修道士。她喜欢褐色、紫色和黑色之类的颜色,她很懂得协调色彩。她有着一种令人兴奋的神秘气质。”

“我记忆中的她仿佛是用岩石雕刻出来的;我甚至感觉她的脸像石头一般。她属于那种生活在时间以外的人,人们深信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死。”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在时势和命运的驱使下成为了顺流而下的人,但也有一些人选择了逆流而上。不管在哪个时代,逆着潮流走都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尤瑟纳尔在许多方面都在逆着公众的潮流行走,无论是爱情、婚姻,还是对自由的理解,对写作的思考。

读读尤瑟纳尔,或许可以为我们深入阅读今天这个时代提供某种启发。近日,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自传体小说“世界迷宫三部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新版,我们也得以借此机会重新审视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人。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回忆是一道目光

撰文|杨司奇

尤瑟纳尔始终对旅行怀有一种焦灼的期待,这种期待早在她的童年时期就深深植根在了灵魂里。1987 年 11 月 8 日,当尤瑟纳尔准备行装又一次远行时,不幸脑溢血突发,她的一生由此在肉身意义上画上了句号。

在小说《苦炼》中,尤瑟纳尔写过这样一句话:“回忆只是一道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变成了内心存在的东西之上,但这种内心存在的东西是否继续存在,并不取决于回忆。”其实尤瑟纳尔所谓的自传,严格说来并不能称之为家族传记,而更像是所有人内在精神的传记。


《苦炼》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段映虹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2 年 4 月


死亡

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如果分别用三个关键词概括这三本自传,可以是“死亡”、“宿命”与“爱欲”。

在第一部《虔诚的回忆》里,尤瑟纳尔以母亲生下自己后患产褥热病逝为引,回溯到母系家族姓氏最初形成的 14 世纪,彼得大帝的微服来访、卡萨诺瓦的短暂落脚、滑铁卢之战前夜收到的拿破仑密信,纷纷被尤瑟纳尔编织进了家族叙事的经纬里。

死亡是这一篇章的主旋律。除早早过世的母亲外,尤瑟纳尔重点勾勒了从未谋面的两位舅舅——奥克塔夫与他的弟弟雷莫的一生。

雷莫是那个时代所有热衷于唯物主义和极端乌托邦思想的年轻人的写照。他推崇叔本华,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活着的思想。他积极参加政治活动,为的是拯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他和别人一起在悬崖的小路或者陡峭的河边散步时,总是走在临近深渊没有屏障的一边,怕的是他的同伴一时晕眩不小心失足。但最后却是他自己跌落进了现实的深渊里。他在二十几岁的年纪为“这不幸世界的边缘,每一个伟大灵魂都会感受到的那种不幸”而饮弹自杀。


“世界迷宫三部曲”之《虔诚的回忆》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王晓峰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 年 2 月


雷莫的死对哥哥造成了深远影响。他死后,奥克塔夫曾经千百次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临终的景象,体会死亡滋味。在他的笔下,生活好比一个长长的菱形:表示几何形体的线条彼此展开直到壮年时期,然后收拢直到终点停止呼吸;我们的灵魂也许是在另外一处萌发,被囚禁在一种形状奇特物质的外壳里;我们所有的思想,都围绕着尘世的语言形式在绕圈子;而我们所有的人,身上都有着黑夜的污点。

奥克塔夫是比利时19世纪第一位散文随笔作家,有着至关重要的文学史地位,但他依旧是一位寂寂无名的诗人。在回忆这位遥远的舅舅时,尤瑟纳尔始终怀着一种深情。他痛苦着别人的痛苦,悲悯着一切未曾相遇的生灵。虽然他算不得才华过人,但他对事物的看法和对文学的敏感却在冥冥之中流传到了外甥女的血液里。尤瑟纳尔尽力成为一个历史学家、诗人、小说家,为的就是实现舅舅曾经想突破却未曾突破的东西,她爱着舅舅这种努力张开怀抱的举动。后来,他的形象也融进了一个重要角色——炼金术士泽农的形象里。

在谈及雷莫、奥克塔夫与泽农的关系时,尤瑟纳尔说:“我炽热地尊重雷莫;奥克塔夫舅舅有时让我感动,有时惹我恼火。而我爱泽农,就像爱一个哥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三人都活在尤瑟纳尔的身体和灵魂里。

在小说《苦炼》中,火是泽农化身,泽农与火之间有某种内在、天然、持久的联系。智慧之火、知识之火很早就唤起他强烈的求知欲以及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好奇心。对于炼丹师泽农而言,火是主宰物质的手段和形式,也是统治世界的工具;同时,火改造物质的功能加速了物质的变革和自然界的时间节奏。

雷莫的死对于尤瑟纳尔也有很长时期的影响。年轻时,尤瑟纳尔并不完全懂得雷莫,直到近50岁,她才从灵魂到肉体完全地感受到雷莫的痛苦,感受到20世纪深渊边上那座沉重的时代堤坝。在雷莫认真地准备着自杀时,兰波和魏尔伦一起坐船抵达英国,再坐火车到哈拉尔,最终死在马赛的一家医院里。十年后,奥克塔夫在悲哀中耗干了生命,瓦格纳、马克思、尼采、福楼拜、雨果等人也在时代飘摇里先后走向死亡。

尤瑟纳尔的许多作品都将笔触探到了死亡之渊。哈德良的回忆便是从死亡开始,泽农和《默默无闻的人》里的纳塔纳埃尔也是以死亡为线勾连起自己的一生,或割腕自杀拒绝世界这个巨大的牢狱,或在死亡中与世界融为一体。他们都是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宿命与爱欲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

其实,第二部和第三部可以归在一起,《何谓永恒》里交织的爱恨情仇大多在《北方档案》中就埋下伏笔,尤其是父亲米歇尔与雅纳的感情纠葛。米歇尔曾请人在自己左臂上刺了六个字母,意为“宿命”。这也是尤瑟纳尔回忆的关键词。

尤瑟纳尔的母亲早早便撒手人寰,在弥留之际她留下一句话:万一将来想当修女,不要阻拦她。但尤瑟纳尔偏偏就脱离了传统女性的角色,成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这一方面得益于她从未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另一方面得益于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


“世界迷宫三部曲”之《北方档案》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陈筱卿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 年 2 月


尤瑟纳尔的父亲是一位卡萨诺瓦式的人物,对以积累财富和延续家族姓氏为天职的生活嗤之以鼻,喜欢冒险、旅行、文学,以及女人。他早年曾为了一位有夫之妇背叛家庭,逃离军队,并剁掉了两个手指。尤瑟纳尔是他第二任妻子所生,当时父亲已经五十岁。他从不对女儿隐瞒自己的事情。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常常随父亲体验迷乱的夜生活,遍地霓虹的红灯区。父亲每周会派保姆带尤瑟纳尔去卢浮宫两次,那段时期,一种既抽象又肉感的东西吸引了尤瑟纳尔,她逐渐对颜色、人体形态和希腊裸体画产生了兴趣。她的文学趣味,她自由无羁的生活态度,深受父亲影响。

后来父亲与母亲的密友雅纳相遇,再次迸发了一段激情。在《何谓永恒》里,尤瑟纳尔浓墨重彩地描绘了雅纳的形象,以及雅纳与丈夫埃贡独特的爱情观。他们相信自由是相互的,所以埃贡可以对雅纳与米歇尔的情事毫不在意,雅纳也可以默许埃贡对弗朗兹的同性欲求。但是他们在互相解放的同时,也给对方套上了锁链。埃贡逐渐沉沦于肉欲,愈发偏执,与雅纳的爱情也产生了裂痕。正如埃贡与米歇尔的谈话所昭示的:“任何恶的本身就包含着美的渣滓,任何美也都具有邪恶的一面。”

虽然后来弗朗兹因为偷盗和毒品锒铛入狱,埃贡不得不放弃。但骰子已经掷出去了,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方向。自从遇到弗朗兹后,埃贡便永远地跌入了深渊。只有那些不惧晕眩,敢于冒险的人才会潜入底部去揭示其奥秘。尤瑟纳尔便是其中的一位。


“世界迷宫三部曲”之《何谓永恒》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苏启运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 年 2 月


尤瑟纳尔自传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何谓永恒》并未完成。“他头天晚上发的电报,在他到达以后才收到。”成稿的最后一句似乎在冥冥之中预示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也不失为一个绝妙的收笔。

幼时逃难,因为旅馆客房不够,她跟一位表姐挤在一张床上,有了第一次性经历,第二次是和一位表哥,她并不爱他,但她还是因为“对男人多了一些了解而感到高兴。”她认为自己是在通过真实的生命认识世界。

她的祖父两次命悬一线,一次差点死于火车出轨,一次几乎丧身埃特纳火山;她的父亲少时险些被脱缰的惊马踩死,而父亲的姐姐却未能逃脱同样的厄运。从小她就知道,生命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情。所以她一生致力而为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为她自己。

尤瑟纳尔长大后,在性事上绝对忠诚于自己,没有应该和不应该这样的道德干涉,只有喜欢和不喜欢这两种情感选择。漫游始终是尤瑟纳尔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她经常去女人聚集的茶馆和咖啡馆,迷恋着黑夜与放荡的生活。她不在乎社会对女性的定义,和无数女人传过绯闻,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却只有一个。

1934年,尤瑟纳尔邂逅与她同龄的美国女子格雷斯·弗里克,其后40年里,格雷斯成为尤瑟纳尔的生活伴侣及其作品主要的英译者。1937年二战爆发,尤瑟纳尔前往美国投奔格雷斯,从此滞留在那里。后来她们在一座名叫Mount Desert的小岛上买了一套房子,共同度过了29年的时光。格雷斯去世后,她与小她47岁的男子杰瑞·威尔森又生活了6年,最后孤独地死在这座荒岛上。

尤瑟纳尔始终是孤独的,她的所有挣扎与追求在世俗看来始终是一个异类。她的父亲如此,她的两个舅舅也是如此。这也许是所有逆流者的宿命。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创作人生》

作者:若斯亚娜·萨维诺

译者:段映虹

版本:花城出版社 2004 年 1 月


尤瑟纳尔的高密度写作

并非每个读者都能跟上

采写|柏琳


袁筱一,法语文学翻译家,译有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勒克莱齐奥《流浪的星星》等

她把小说的本质还给了小说

新京报:法语文学中的两位“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代表了一种知识型的写作,严谨、隽永,堪称古典派,而杜拉斯则更“现代”——破碎的叙事,欲望、孤独等元素。近三十年来,对于中国读者似乎更“大众”的杜拉斯“战胜”了更“精英”的尤瑟纳尔。你认为这种现状是由于两人写作风格造成的吗?

袁筱一:如果要对两位玛格丽特做一个比较,或许杜拉斯的写作口径很窄,是个体,并且在个体的问题上走得很远,欲望、激情或者孤独都是个体在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不能回避的问题,她撇开了所有变化的因素,只想找到其中不变的那一点,不断重复,不断深入,而这也是杜拉斯感动我们的地方,因为与我们每个个体的碎片性的经验息息相关。

而尤瑟纳尔的写作口径很宽,历史纵深也很大。这与尤瑟纳尔的个人经历和教育成长相关。在历史的广大空间里寻找时代的书写需求,从写作的能力来说要求很高,而对阅读提出的要求也很高。尤瑟纳尔写《哈德良回忆录》,把与哈德良那个时代相关的著述——历史的、文学的——都读了个遍,这种高密度的写作绝非每个阅读者都能跟上。这也是为什么尤瑟纳尔无法出现在大众阅读的视野里的原因。


新京报:让·勃洛特在《尤瑟纳尔论》中所说:“她作品中最缺少的东西似乎显而易见:没有作者。”这种“没有作者”的写作风格,是否正是尤瑟纳尔的魅力?

袁筱一:说起“没有作者”的写作,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福楼拜。实际上,尤瑟纳尔与福楼拜之间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据说《哈德良回忆录》的灵感就来自于福楼拜的一句话,福楼拜说,从西塞罗到奥里略的这段时间,是诸神不在、上帝也还没在,因而是人独自存在的一个时代。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世界在尤瑟纳尔看来也是这样一个时代。

我感兴趣的另一点是她对叙事的偏爱。尤瑟纳尔重写了很多世界各地的传奇,她这些故事被她捞回到了人类的记忆中,她把小说的本质还给了小说。


《哈德良回忆录》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陈筱卿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1 年 3 月


新京报:尤瑟纳尔擅长写那些通常被称作“历史小说”的作品,比如《哈德良回忆录》《苦炼》等,她在小说中透露的历史观是什么?

袁筱一:历史学家对尤瑟纳尔虚构作品中的历史真实性几乎都持肯定态度,认为她小说中的历史是非常严谨的,还原了那个时代的环境、社会与人。当然,作为一个小说家,她不是为了叙述历史而叙述历史,只有历史与当下发生了某些显见联系时,小说家才会感兴趣。

说到立场,尤瑟纳尔更偏向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她作品中的人物几乎都有着对知识和自由的渴求,但又不像浪漫主义时期那样,将渴求固化为绝对的价值观。我很喜欢《苦炼》中泽农的态度,也趋向于相信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过一点点的自我摧毁来完成。


段映虹,文学博士,现执教于北京大学法语系。译著有《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创作人生》《苦炼》《文艺杂谈》等。

她没有“欧洲中心主义”的烙印

新京报:你花费十年的时间翻译尤瑟纳尔的小说《苦炼》,你感受到的她的写作风格的复杂性是什么?

段映虹:从我打算翻译、到完成翻译肯定不止十年,不过我庆幸自己没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完成这件工作。整个翻译过程对我来说更多是一种生命体验。

我不确定用“复杂性”这个词来描述尤瑟纳尔的写作风格是否十分恰当。如果一定要用这个词的话,我认为这种主题、叙事和语言的复杂性,反映的是历史和生活本身的复杂性。法国也有学者认为,读尤瑟纳尔的作品,就像读普鲁斯特或者托尔斯泰一样,感觉到是时代、是生活的整体在流动。尤瑟纳尔需要用心的读者,即便在法国,她也不属于进入了大众阅读领域的作家。


新京报:尤瑟纳尔人生后半段发生了世界观的转变——从以人为中心到转向对自然的强烈关怀。你曾撰文谈过,转变世界观后的尤瑟纳尔,其“自然观”是一种“事物的秩序”,可以解释一下吗?

段映虹:尤瑟纳尔自己所谓从“考古学”到“地质学”的兴趣转变,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在法语中,“事物的秩序”不是指“尊卑有序”的秩序,而是指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是“合乎情理”的意思。

尤瑟纳尔喜欢用这个表述来指代语意含糊的“自然”一词,因为后者往往意味着与人类世界相对立的自然界。在尤瑟纳尔看来,人与万事万物同属于“事物的秩序”。在她最后的小说《默默无闻的人》里,主人公纳塔纳埃尔即将在小岛上死去,他在极度孤独之中,向苍茫黑夜和大海敞开胸怀,他体验到自己是“万物中之一物”,这种体验令他陶醉,最终帮他克服孤独和恐惧,平静地走向死亡。这个例子阐释了尤瑟纳尔的“事物的秩序”,那就是打破物种的壁垒,将人的生命融入宇宙万物。


《东方故事集》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郑克鲁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07 年 12 月


新京报:尤瑟纳尔对东方一直有兴趣,而你曾说尤瑟纳尔是“没有界限的人”,她对东方的兴趣有什么独特之处?

段映虹:尤瑟纳尔的养分来源非常丰富,东方文化只是其中之一。何况,谁又能定义在尤瑟纳尔心中,东方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她的《东方故事集》从中国、日本、印度写到巴尔干半岛、希腊,甚至阿姆斯特丹!从 15 世纪到 20 世纪初,对欧洲人而言,东方首先意味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如果我们姑且将东方狭义地限定为印度以及东亚,在尤瑟纳尔对东方的兴趣中,我们看不到丝毫欧洲中心主义的痕迹。


新京报:你曾说,中国当代作家和尤瑟纳尔或博尔赫斯这样的作家相比,最大的欠缺在于“不重视知识的积累”,尤瑟纳尔之于中国当代作家的价值在哪里?

段映虹:渊博的知识有助于形成广阔视野和深入思考,但还不足以成就尤瑟纳尔。她说过:“当代文学中很少有人关注智慧问题。我们这个时代最敏锐的那些人中,大多数只停留在描绘混乱状态,超越这一状态以试图达到某种智慧,一般说来已不再是现代人的做法。”我觉得这句话值得深思。


余中先,法语文学翻译家、作家,翻译介绍了贝克特、克洛德·西蒙、米兰·昆德拉等人的小说、戏剧作品三十多部。

那代大师的去世

标志法语文学进入了当代

新京报:你曾撰文评述新世纪的法语文学状况,你认为尤瑟纳尔给法语文学留下的精神遗产是什么?

余中先:尤瑟纳尔等一代文学大师的去世,标志着法语文学进入了当代。写小人物的琐细生活、恐怖袭击、经济危机的忧虑、互联网时代新的思维方式等等,这都是当代文学的新特点。但尤瑟纳尔等作家的影响依然存在,例如历史小说的写作长盛不衰,一些历史小说作者甚至在写作中较多地考虑历史背景的“知识构建”,不止一人在小说之后附上类似研究论文才有的“参考文献”。小说写作中对知识面、文化根基要求的提高,跟尤瑟纳尔那一类作家有继承的关系。


《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

作者:[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译者:姜丹丹、索从鑫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4 年 12 月


新京报:法兰西学士院在上世纪80年代接纳了女性作家尤瑟纳尔,她成为第一个女院士的先例,是否让此后的法兰西学士院更为多元化?

余中先:她被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是一个信号,标志这个权威机构对“多样化”的接受。尤瑟纳尔的女性身份,以及出生在比利时、长年生活在美国的外国人身份,都是学士院的新因素。

在她之后一些禁忌被打破了:成为院士的不仅有女性,还有黑人(桑戈尔)、亚裔(程抱一)、俄罗斯人(马金)、新小说家(罗伯-格里耶)、同性恋者(费尔南德兹等),还有前总统(吉斯卡·德斯坦)。如今在位的36名院士中,女院士多达五人。


新京报:尤瑟纳尔的创作写的是17世纪的古典题材,然而她的思想意识和道德观念又是现代的,该如何理解尤瑟纳尔这种丰富性?

余中先:我认为尤瑟纳尔是站在当代、选择不同历史时期的题材来写,并且从中寄寓了她作为一个有丰富知识和厚重文化积淀的知识分子的哲理思考。她并不以写古代来卖弄学识,也不以猎奇眼光去看待异乡文明。她的文化多元主义立场,使她擅长对截然不同的文化体系兼收并蓄,从而揭示人类共性的东西。

说明

本文整理自 2017 年 3 月 25 日《新京报·书评周刊》

作者:柏琳,杨司奇;编辑:柏琳,张进

转发已获新京报·书评周刊授权

如需转载还请私信联系先,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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