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苏琦
葡萄牙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国家,因为此前的大帝国罗马帝国、唐帝国、阿拉伯帝国、蒙古帝国,还是和葡萄牙并立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都只能算半全球帝国。
一方面它们都是领土主体在欧亚大陆的陆权型帝国,另一方面也因为它们从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全球视野和全球意识。它们对于世界的认知一直是已知和未知的拼接,那遥远的未知世界多半淹没在半神话的想象中,而所谓的全球贸易也大多处在一种接力棒式的断断续续的状态中,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因战乱、饥荒和瘟疫等天灾人祸而倾覆,都会导致整个全球贸易系统的失灵和停顿。
而等到了达伽马越过好望角,并在东非穆斯林水手的引领下来到印度西海岸贸易港口卡利卡特之后,人类真正意义上对“全球”概念成体系的认知才算正式开始了。这种认知极大祛除了东西方之间蒙昧主义的、半神话状态的臆测,马头人和存在于世界另一端信奉基督教的约翰王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知识图谱。
▲ 葡萄牙探险家瓦斯科·达伽马
虽然从美洲南端连结太平洋的航路尚未开通,但随着大西洋和印度洋世界的联通,世界第一次开始作为一个整体存在展现在人们面前,且随着知识的累积和传播,此种全球一体的意识从此无可逆转。不像罗马帝国的灭亡导致欧洲人花了一千年的时间才得以重新“发现”世界,也不像大明帝国航海事业的中断,导致中国人三百年间视野不曾再越过马六甲海峡。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在“地中海三部曲”中沉湎于那片海域数百年厮杀争霸史的英国历史学家罗杰·克劳利,此次在《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一书中和葡萄牙人一起挣脱了地中海乃至大西洋的桎梏,向读者们展现了葡萄牙人如何通过在西非数十年的经略为最后的突破打下了基础,然后又如何通过嫁接伊斯兰文明在东非和印度洋的经验和资源,并结合自身的帝国雄心、圣战狂热、骑士精神和对世俗财富的渴求,打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全球性海权型帝国的惊心动魄的历程。
▲ [英] 罗杰·克劳利(Roger Crowley)/陆大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为何是葡萄牙呢?此时西北欧诸强尚未崛起,西班牙、法兰西和奥地利等忙于欧洲霸权的竞夺,意大利诸邦还“沉溺”于地中海的宏图霸业。而且与人们此前先入为主的认识相反,此时经中东和地中海到达意大利的香料路线并未封闭,只不过不似之前顺畅,需要绕行马穆鲁克王朝治下的埃及。虽然垄断利润不似以前丰厚,但搞定了埃及苏丹的威尼斯人依然满足于一边把持香料贸易,一边和奥斯曼土耳其人争夺地中海霸权,一边和意大利兄弟城邦勾心斗角。
倒是此前从地中海中心视角看去,貌似局促于欧洲边陲的蕞尔小国葡萄牙得以将眼光投向浩瀚的大西洋,并经过数十年对西非海岸持续不懈的探索和屡次三番试图通过非洲内陆大河“直达”印度的试错,终于在15世纪末期到达了突破西非海岸极限的临界点。
后来凭借一点点运气——曾被南大西洋的气流“吹过”好望角,并和来自另一端的葡萄牙探险者兼间谍从印度西海岸到红海再到东非海岸探险之旅所提供的图景相对接,葡萄牙人终于实现了关于全球认知的头脑风暴。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通过半胁迫半利诱的手段,借助早已谙熟印度洋体系的伊斯兰世界的知识和资源来“发现”并驾驭印度之旅。
当然葡萄牙的突破也并非横空出世,这不仅仅是指他们前赴后继之耗时费力,而是说此前他们参与地中海“游戏”所习得的关于海上商贸和作战的经验,从意大利城邦那里借鉴到的国家资本主义雏形,以及对北非伊斯兰势力进行“圣战”所练就的以战养战的模式,甚至包括与西班牙的竞争所带来的压力,都形成合力成就了葡萄牙的霸业。
换言之,葡萄牙是在整个欧洲进步的基础上实现超越的,而其对印度洋世界既有的知识、物质和体系资源的利用更是“功不可没”。
葡萄牙人的征服事业也并非简单意义上文明的对抗,伊斯兰世界和印度教诸邦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欧洲世界也非一心一意,双方都不乏通敌和资敌者,现实商贸利益的计算、地缘政治安全的考量和意识形态壁垒,在不同时点和地点发挥着不同的作用,鲜有规律可循。
葡萄牙全球帝国的铸造,既是通过大大小小的征战和血雨腥风的屠戮来铺就征服之路,也是通过形形色色的阴谋诡计、合纵连横和坚韧不拔的经营才得以实现和维系的。
但葡萄牙之帝国崛起又确实代表着一种新型海上强权的诞生,它一方面要把新的以炮舰为后盾的贸易规则强加于既有的自给自足的体系,一方面又不以占据大面积领土为能事,而更多将精力和资源投入到建造旨在维系一个全球海上贸易网络的要塞体系当中去。
这一全新的商业帝国观念和战略后来又被荷兰人和英国人加以发扬光大,直到商贸的利益被汲取到极限,西方又开始挟工业革命的威力开始新一轮殖民帝国的扩张。
历史的天平自此开始向欧洲人倾斜,历史的律动也开始按欧洲人青睐的方式展开,然而亚洲和中东的大多数人们此时仍然昧于历史和知识的新潮流,以至于当得知葡萄牙人直接奔赴印度时,他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后者一定是在地中海和红海之间的亚历山大隘口凿了个通道,虽然此时离苏伊士运河的开通还有四百年的时间。而其时欧亚大陆型强权如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波斯萨菲帝国、莫卧儿帝国、明帝国等仍然沉浸传统“天下”观的辉煌余晖中,其认知格局仍囿于所在的区域加上“合理”的想象,而无法从全球视野来加以观照。
得海洋者得天下,得全球观者得新生,如今回头看去,“知识就是力量”从来没有如那个时代让人有如此锥心之痛。
当然囿于幅员、人口和实力所限,葡萄牙只能满足于对所涉及区域的浅表型控制,而对上述大型陆上帝国的核心地带无力染指。然而一旦西欧和北欧诸强从大西洋三角贸易和工业革命中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它们必将以加倍的力量沿着葡萄牙人的足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直至将天涯海角的尽头都纳入它们所主导的全球体系。
全球化从此不再崩解,虽然会有停滞,虽然会有低潮,甚至逆流。全球真正一体的时代无可逆转地来临了,而这一切都是从葡萄牙人的海上帝国开始的。
▲ 昔日的葡萄牙航海家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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