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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小女儿读书这事，我想了很久。我不是没想过，把孩子送到香港读书。然而，不可行。就像大女儿说的，要在香港享受优质教育，那是要花大价钱的。我的资产，就是在房价低的时候买好了房子，实际上手里的现钱不多。再说了，香港的私立学校都得面试，而我根本没有这样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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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安安
原标题：
家有"双非"儿童
2017年的6月末，小女儿放暑假，准备升入三年级。小家伙不识愁滋味，放假就欢天喜地的，天天闹着要出去玩。我一听这话，心里就觉得窝火，告诉她趁早收心，准备暑假在家上网课，预习新学期的课程。小女儿天生不服管，听了这话，立刻又哭又闹在家里折腾了一整天。但我不为所动，一口气在网校给她报了6门课，尽可能把知识的死角在暑假就消灭了，省得开学了遭罪。
孩子还小，不懂事，我却是怕了。她都不明白，2年前的今天，我为了她能读上小学，是怎么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她跟地段生不一样，没有派位、没有摇珠，唯一的好选择就是靠成绩读民校。她要是成绩跟不上，我就只能花钱去求人。与其砸钱在求人上，还不如砸钱在自己女儿上，能学一点是一点。
因为，我的小女儿是在香港出生的"双非"儿童。
这几年，"双非"儿童的处境是越来越难了。在大陆，他们得比地段生多花几倍的钱，去读贵价书；可要到香港读书，那笔帐就更难算了。去年和两个女儿一起到香港，给小女儿换证件，见一对年轻的香港父母带着3个孩子在公园里玩。我有些羡慕，说有儿有女多好。大女儿却说："
那哪是孩子，是他们爸妈的票子。
一个孩子在香港从幼儿园读到大学，少说也要几百万。这里3个，就是上千万了。"
这话说得我理亏，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知道这是大女儿的真心话，也是大女儿的抱怨。
我是广州人，生小女儿之前，在广州一家大国企里上班。别的国企如何，我不好说；但我那家国企，实在是人多事少的。2005年前后，我已经快要40岁的人了。没什么事业上的企图：不是我不求上进，而是这年头拍马屁的人多了去了，提拔都盯着背景。我的爸妈都是普通工人，没有背景。我天天上班，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天天听单位里的女人讲八卦。那时候，单位里的福利还不错，不是发米发油就是发各种副食，一年还能组织几次带家属的旅游。一个月下来，我基本不怎么花钱。
人闲了，兜里攒了点钱，心里就有想法了。眼见着我年纪大了，工龄也够了，孩子的爸爸就和我思量着，我要不要辞职追一个儿子。我们这两个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觉得儿子才靠谱的。虽然我的大女儿很乖巧听话，但我那时却觉得，女孩子生下来就是别人家的人，总不能让她给我养老送终的。女儿的爸爸也在我耳边吹风，说的也是一样的意思：
我俩百年之后，当然只有儿子给我上香的理。我们夫妻两个，白手起家，好不容易买了车子、房子。要是没有儿子，将来这些就都要留给女儿了。
这些简直胡说八道，留给女儿怎么了，我女儿比多少人的儿子都强。但那时候，我却觉得那番话有道理，真的开始想着从体制跳出来，给丈夫继后香火。
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我的大女儿，摊上了我和她爸爸这样的父母。
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爸爸妈妈这样的态度，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伤害。
后来大女儿有挺严重的抑郁倾向，我这个做妈的也不知道。她应该就是现在所说的：一个人活成了一架战斗机：她自己去给自己找的心理咨询师，自己去给自己做的心理干预，在家里的表现几乎就和以前一样。前后治疗了差不多有一年，大女儿一句都没跟我说，我是治疗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才知道的：经过治疗，大女儿的情况好多了，就是情绪还不稳定。那天我跟她吃饭的时候，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她抓起剪刀就往自己手腕扎，差点没把我吓软了。从那时候，我才知道大女儿的心理问题其实已经很严重了。可她扎完手腕以后，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我这个大女儿，顶着那么严重的心理问题，还替我拿了很多主意。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她才好，因为她的事都不愿意和我说，我又不敢刺激她。
执意要生"双非"女儿的我，作为妈妈，其实是很任性的。比起爱孩子，其实我更爱我的丈夫。那时候，不单是我年纪大了，我丈夫的年纪也大了。他是想要儿子的，他的家里也是想要儿子的。那几年，他的生意做得不错，兜里有钱。他的模样保持得也好，大把大把的小姑娘往他身边凑，我不可能没有触动。
我那时候就想，虽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但他这样想要儿子的，难保不会为了生儿子跟小姑娘在一起。所以我一狠心，把铁饭碗砸了，从国企跳回到家庭做一个主妇，开始了四五年的求子路。
说实话，安稳的日子过久了，人变得不合时宜的天真：我将生孩子、养孩子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对辞职这件事也太冲动了。我从18岁进单位，23岁混上编制，在同一个单位里呆了20多年。我的同事就是我的朋友，离开了单位就是离开了我的朋友圈。而且，说实话，做一个家庭主妇可比上班难多了。上班的时候，有朋友，有工资，就算被人说闲话，也不过是隔着背后说。但是做家庭主妇不一样，家务活是永远都那么多的：做了一整天的家务，你的家也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变化。但如果你不做，不用几天你的家就会变成垃圾场。家庭主妇是没有周六和周日的，因为周六周日你还是要买菜做饭洗衣服。
庸碌的劳累在磨损我的身体。更重要的是，辞职以后，我的安全感在慢慢流失。
辞职之前，凭着资历，我在单位里加上各种补贴，收入差不多有1万块。这在2005年前后，算是很够用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底气去"追"一个儿子。但辞职在家以后，我看着自己存折里的积蓄，再看看丈夫给的家用，对比每个月的花费，我就不敢花钱了。做了家庭主妇以后，我觉得没了属于自己的钱--那都是维系一个家庭运转的"家用"，我不敢给自己买东西了。
不过，比起求子的难，这些都不算什么。但40岁的人，之前没条件保养，落下了病根，不要说生儿子了，怀孕都不容易。那几年，我没少在医院里花钱、受罪。多的不说，十几万肯定是有。几年下来，差点没把我弄疯，实在是压力大--亲戚朋友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清楚，我辞职出来就是为了生儿子。结果一等这么多年，连个影子都不曾见到，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里拿我做笑话。
家里压力大的，不只我，还有我的大女儿。大女儿那几年先是经历了小升初，又是经历了中考，但我和她爸爸的心思全放在生儿子上，实在没顾得上她。人家做父母的忙前忙后为儿女升学，她爸爸却连孩子读几年级，哪间学校都闹不清。
所以，在那种环境下，我怀上小女儿的欣喜心情，就可以理解了。
那一年的春节，有一个好兆头：我早上起来，正准备给祖宗上香祈求保佑，却看见地上忽然多了一对熊娃娃，还绑着喜庆的蝴蝶结。这对熊娃娃本来是放在大女儿床头的，我问大女儿，大女儿却说不知道怎么到地上去了。我当时心里暗喜，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祖宗告诉我好事要成双了：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再来一个儿子，正好凑成一个"好"字。
果然，那年过了正月，我就去医院做检查：我怀孕了，自然怀孕。于是我就兴高采烈地为"儿子"做准备，让孩子做一个香港人。香港那几年经济还不错，教育条件也好，出国还有落地签，实在没什么不好的。
所以，那时候，到香港生孩子已经是一门成熟的生意。但我不放心，这样的中介，心里总是黑的。新闻上也有写，那些黑中介，收了人家孕妇几十万，说好在私家医院里安安稳稳地生孩子，结果黑中介为了多赚钱，非得守着半夜12点，公立医院开始接收急诊了，他们才把孕妇推进医院生小孩。那些孕妇是真受罪，也是真危险：羊水都流光了，黑中介都有胆子不把孕妇送去医院，就为了省下到私立医院的钱。
我年纪大了，禁不住这些风险，就和孩子的爸爸商量。在肚子大起来之前，联系好了私家医院，给我开好了预约单，好让我即使怀孕了也能顺利过海关到香港。
然而平地里的第一个惊雷，是B超的结果。前几次检查，都因为机缘巧合，没能看出孩子的性别。眼看着孩子的月份越来越大了，我的心里也不安起来。好不容易过了海关，照了B超，医生却告诉我，肚子怀的又是女儿。
女儿，又是女儿。
知道是女儿的时候，我忍不住逃避现实，想再找几家医院检查的，但这其实意义不大。我那时候赌气，非要一个儿子不可，却被家里人劝住：我年纪大了，孩子月份也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孩子的爸爸也心存幻想，觉得幸运总会眷顾自己，B超的结果肯定是医生搞错了，信誓旦旦地叫我生下来。然而，天不随人愿，我并没有打医生脸的机会。
就是一个女儿。
生下来的孩子，就塞不回肚子里去。就算不是我想要的，我也只能认了。我在40多岁的时候，重新经历了20多岁的辛苦：半夜给孩子喂奶，哄孩子睡觉，给孩子洗澡洗奶瓶洗衣服。一个小小的婴儿，一无所知，却能将我完完全全地困住。一直到小女儿5岁与我分床睡，我都没能睡一个整觉。
带孩子发愁，养孩子也发愁。我没有奶水喂孩子，孩子从小就吃奶粉，一罐奶粉就得好几百。那时候三鹿奶粉的余波还在，我不敢给孩子买大陆的奶粉，每个月都往来香港给孩子带奶粉，一个月就是几千块的花费。后来还撞上了香港奶粉断货、限购，我带着大女儿，出入海关都提心吊胆，只好能带一罐就一罐，省得小女儿断粮。
吃要花钱，拉也得花钱。孩子的爸爸嫌花费大，要给孩子换蚊帐剪出来的尿布，说是大女儿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是，洗尿布得费多少精力又洗又晾？我实在费不起那个神，咬咬牙，自己省出钱来，给孩子换纸尿布。一大包好用一些的纸尿布，就得上百块，一点都不禁用。但我也不能怎样，该换还是得给孩子换。眼看着手里的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我心里的不安感像是爆炸一样弥漫开来。
这当中，我和孩子的爸爸爆发了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大多数的中国爸爸--我不知道现在的80后、90后是怎么做爸爸的，我们60后做爸爸的，都像是家里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不出轨、给生活费，似乎就是对家里最大的贡献了。大女儿就和她爸爸不亲，甚至很怕爸爸。只是那孩子从小就特别懂事，会在人前装着和爸爸亲近，给她爸爸面子而已，她爸爸就真以为自己做得好了。实际上，越往后长，大女儿就越不搭理她爸爸。听他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礼貌地笑笑。
一个这样的爸爸，是没法指望他年纪大了，就学会疼爱小女儿了。小女儿生下来以后，他就做了甩手掌柜。三不五时说要出差，不然就是嫌小女儿晚上吵着他睡觉了。实际上，自从我做了家庭主妇以后，家里的事就一点都不要他碰。因为他说孩子吵，我怕耽误他白天做事，早就和他分房睡了。但他还是抱怨，抱怨钱花得多，抱怨孩子烦，抱怨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儿子。
别的都算了，但没有儿子，何尝不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为了这事，我们没少吵架。吵得凶了，他就耍狠：丢筷子、扔报纸--
他是一个节俭甚至吝啬的人，怎么可能舍得砸值钱、会坏的东西？我正是一腔郁闷无处宣泄，干脆就奉陪到底，也是对骂到底了。
大女儿受不了，高中读书的时候选了一家离家远、要住宿的学校，周六日才可能回一趟家。
再后来，我和孩子的爸爸就离婚了。倒不是因为吵架、也不是因为花费多，而是因为他等不及了。
他说，我的年纪大了，再要孩子不容易，而他是非得要一个儿子，才觉得自己对得起列祖列宗的。
人他都找好了，就等跟我拿了离婚证，他就能和人家小姑娘拿准生证，希望我成全他。
二十年的婚姻，就这样完了，生孩子并不能保证什么。我哭过，也闹过，最后还是离了。这日子还是要过，孩子都生下来了，我总得负责任。
少了一个人，我养这个"双非"的小女儿就更不容易了。奶粉钱是小事，大不了我这个做妈的辛苦一点。但孩子没有书读，就是大事。我知道没有书读的痛苦--当年我的录取通知书是自己亲手烧掉的，之后进了社会这么多年，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当年我能继续读书，现在我会怎么样？
为了小女儿读书这事，我想了很久。我不是没想过，把孩子送到香港读书。然而，不可行。就像大女儿说的，要在香港享受优质教育，那是要花大价钱的。我的资产，就是在房价低的时候买好了房子，实际上手里的现钱不多。再说了，香港的私立学校都得面试，而我根本没有这样的门路。
至于往返港深送孩子读公立学校，也不是我想要的。又是租房、又是水电、还有各种杂费，一个月粗粗算下来都得一万。我还有一个大女儿要上大学，这个花费也太大了，我不能不想别的路。
一开始，我还是盲目乐观的，觉得无非就是多花几万赞助费就一劳永逸了。然而，这明显是我脱节社会太久，太天真了。外地户口的孩子在广州上公立的小学都得托关系、花钱，我的小女儿还是"双非"儿童，哪里还能不花钱，只怕这钱没法花。
为了这事，从小女儿四五岁开始，我就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但一点办法都没有--谁愿意帮一个家庭妇女呢？我要孩子的爸爸给我一个说法，但孩子的爸爸也说自己没办法。最后被我逼急了，就说让孩子到私立的寄宿小学去，省事又省心。
那种资质一般到不能再一般的私立小学，赞助费就得3万。这还不算一年的各种学杂费，少说也得2万。这个小学6年读下来，就得花十几万。而且将来孩子读初中、读高中，又是种种的不方便。既然说的都是废话，我一气之下就把孩子爸爸的微信拉黑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
幸好我有我的大女儿。
大女儿在家里不说话，在外边却很会来事，从小就和各种长辈的关系好。人家读高中，她也读高中，她却和班主任的关系处得特别好。她毕业以后，班主任还认了她做干女儿，逢年过节都特别亲近。她那个班主任，也是她们学校的教导主任，也是个有能耐的女人。大女儿想了又想说辞，问我要了钱，就一个人去找班主任说事。班主任没要她的钱，却叫她放心：她俩关系那么好，不能这点忙都不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