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88年去美国参加国际天文学联合会(IAU)的第20届大会,在会上初识欧文·金格里奇(Owen Gingerich)教授。他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应该算相当英俊的人,古道热肠,当他听说我正在研究16、17世纪西方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时,告诉我他对欧洲这一时期的天文学史发表过不少文章,可惜那些文章的抽印本不在身边。他说他过几天会将那些抽印本拿来送给我。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的大会4年召开一次,因为是全球天文学家的盛会,所以会期很长,往往持续一周到十天左右。过了几天金格里奇请我到他的宾馆房间去,送给我一厚叠他的论文抽印本——其中不少杂志是我那时在国内看不到的。它们对我那一阶段的研究工作相当有帮助。
金格里奇出生于1930年,是哈佛大学的天文学教授和科学史教授,曾担任该校科学史系的主任,还担任过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美国委员会的主席。他是研究欧洲16世纪天文学史的大权威,在这方面发表了大量论著。我们相识几年后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哥白尼大追寻与其他天文学史探索》(The Great Copernicus Chaseand Other Adventures in Astronomical History)出版,他特意给我寄赠了一册,扉页上有亲笔题赠云:“致江晓原,欧文·金格里奇致意,1994”。此外他的著作还有《天眼:托勒密、哥白尼和开普勒》(The Eye of Heaven: Ptolemy,Copernicus, Kepler)、《上帝的宇宙》(God’s Universe)等等。
上面说的都是金格里奇作为天文学史教授的“正业”。但他还有一个相当与众不同的个人癖好——追寻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的版本。他三十多年间满世界跑,自称行程数十万英里,在世界各地查阅了近600册第一、第二版的《天体运行论》,成为世界上关于《天体运行论》版本之学的头号权威。
金格里奇在耶鲁大学图书馆检查保存于那里的西半球最重要的第一版《天体运行论》拷贝,前方放着的是他自己的第一版第二本拷贝。
然而且慢,金格里奇为何要查阅那么多册的《天体运行论》?同一版印出的书,每一册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情形还真是这样。我们现在印刷的书,比如说某书第一版印了3000册,通常这3000册由印刷厂统一装订,每一册当然都是完全一样的。但是,这种传统是在17世纪才开始形成的,而从1453年古登堡发明使用合金活字的印刷术之后约200年间,流行的是另一种更接近古代手抄本风格的传统——印刷厂只提供作为书籍内芯的书页,每一个购买了此书的人,都要另外找人去做书籍装帧(最简单的就是装订),而且这种装帧可以完全根据买主的个人好恶来进行。所以,那时同一版印刷的书,每一册都可以各具特色,每一册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还喜欢将不止一种的书装订在同一册中,比如那册藏在北京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部”的1617年的阿姆斯特丹版《天体运行论》中,就合订了另一册1611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弗里希星表》。
金格里奇看过的近600册的《天体运行论》第一版(1543年)和第二版(1566年),正是上述传统很强的时期的版本,所以每一册都不一样,这才值得金格里奇发疯似地满世界搜寻和查阅。这三十多年来对《天体运行论》的追逐,使金格里奇夫妇在业余成了古籍鉴赏家和收藏家,也成了旅行爱好者。
追寻《天体运行论》版本虽然带有强烈的个人癖好色彩,但是即使在这种个人癖好中,学者也能做出与众不同的学问来。这将近600册《天体运行论》,金格里奇毕竟也不是仅仅看着玩的,他在此基础上汇编了一本《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第一第二版评注普查》(An Annotated Census ofCopernicus’ De Revolutionibus: Nurumberg, 1543 and Basel,1566)。
对经典著作的评注在西方源远流长,自然是相当有价值的历史资料,金格里奇汇编这些评注仍属为“正业”做贡献之举,但出版商却从中嗅出了某种商业娱乐气息——他们立刻撺掇金格里奇教授将他三十多年追寻《天体运行论》的故事写成另一本更加好玩的书,于是就有了这本2004年的新著《无人读过的书——哥白尼〈天体运行论〉追寻记》(The Book Nobody Read:Chasing the Revolutions of Nicolaus Copernicus)。
这种追寻显然让金格里奇本人乐此不疲,而且得到许多新奇的历经,例如,由于他在这方面的权威,他甚至被邀出席古籍盗窃案的法庭作证——他将这一天的经历作为《无人读过的书——哥白尼〈天体运行论〉追寻记》的第一章。
说起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几乎无人不知,受过基本教育的人都会知道有这样一本伟大著作。不过要说真正看过这本书的人,哪怕只是不求甚解地浏览一下,或只是随便翻一翻,恐怕确实是非常之少。所以此书赢得了“无人读过的书”的称号——哥白尼若泉下有知,对这个称号一定非常不高兴。
不止一个我的文科朋友曾向我表达过相似的意思:那些科学史上的大师经典,自己是看不懂的,也不指望能看懂了,不过还是很想拿在手里翻一翻,看看这些经典究竟是什么光景,也算是亲近大师,亲近经典吧。既然连中国的文科学者也有此心,那些在国内外各天文台、天文系工作的天文学家,想必阅读此书更该“当仁不让”了吧?《天体运行论》怎么竟会荣膺“无人读过的书”的称号呢?
乌普萨拉大学保存的哥白尼的藏书
不过,在中国,如果你要想亲近一下中文的《天体运行论》,那在1992年之前是不可能的——直到这一年《天体运行论》中译本才出版(叶式辉译,武汉出版社;2006年有北大出版社的新版)。那么亲近一下外文的《天体运行论》呢?也不是容易的事,拉丁文的原版没几个人看得懂,英文译本倒是出版了好多年了,但在国内图书馆也很少有藏本。
拉丁文版的《天体运行论》初版于1543年,其实它很早就来到中国了。1619年,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第二次来到中国,此行他携带了从欧洲搜集的七千部西文图书,其中有五百余部系罗马教皇赠送。这些书中就包括了拉丁文的《天体运行论》第二版(巴塞尔,1566)和第三版(阿姆斯特丹,1617)。这两部《天体运行论》如今仍在中国,它们被作为“北堂藏书”收藏在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部”——只是几乎不可能被允许借阅。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做题为《明清之际西方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的博士论文,想尽办法也未能接触到这两部近在咫尺的拉丁文版《天体运行论》,最后只能靠读英文译本了解其内容,靠查《北堂书目》聊睹其拉丁文版的扉页书影。
将《天体运行论》称为“无人读过的书”,当然是文学性的夸张,无疑还是有很多人读过这部书的。比如哥白尼唯一的门徒雷蒂库斯(G. J. Rheticus)一定读过,比如1629至1634年间在徐光启领导下修撰《崇祯历书》的四位耶稣会士汤若望、邓玉涵、龙华民、罗雅谷一定读过——上面提到的那册1566年的巴塞尔版就是罗雅谷的私人藏书。这四位耶稣会士在《崇祯历书》中大量引用《天体运行论》中的材料,基本上译用了原书的11章,引用了哥白尼所作27项观测记录中的17项,不读行吗?至于我本人,总算也可忝列“读过”《天体运行论》者之列,与有荣焉。
《无人读过的书:哥白尼追寻记》
[美] 欧文·金格里奇 著 王今、徐国强 译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