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手提哨棒便走。酒家赶出来叫道:“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
武松道: “甚麽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夥成队, 於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馀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 夥而过。”
武松道:“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 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
酒家道:“你看麽!我 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一面说,一面摇着 头,自进店里去了。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 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 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夥成队过冈,请勿自误。”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歇宿。我却怕甚麽 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 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 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馀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 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麽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方上得岗来,正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武松见了,叫声“阿呀”,向后一跳,摆起架势,欲待接战时,忽见那大虫人立起来,抱拳作揖,道:“好汉饶命!”
武松奇道:“你恁的一只大虫,怎的反向我求饶?”
老虎道:“好汉不知。如今的世道,我不碰你,尚可苟延残喘。大过年的,我虽无衣服假期,倒还能裸体示众,闲逛山林,博人一笑。若伤了你,便不问情由,先将我打死了也。只求好汉从速离去,权当我不在这里。”
武松放下拳脚,道:“却又作怪。我若不走时,你待如何?”
老虎双膝一曲,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道:“好汉慈悲,饶我一家老小。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六甲贤妻。好汉不管我时,我在岗上扑鹿叼兔,也过得一时;好汉若与我生了纠纷,我伤犯了好汉, 命便就此休了也。”
武松笑道:“你却不要担心。如今官司榜文明放着在此,叮嘱闲人莫要独自过岗。我是违了禁令前来,曲在于我;就算死于你口,也是我自寻死路。虽然可怜,却也无恨。来来来,你我较量一番,斗个你死我活,也不亏负我胸中一段英雄气。”
老虎道:“好汉有所不知。虽则是你违法上岗,若你死了,自有一等人,为你鸣冤叫屈。说你虽犯了法,罪不至死;又说阳谷县官司榜文,不太明白;最后说我虎命卑贱,哪里配与人命比较。如此,终究是要拿我这老虎给你偿命的!”
武松道:“依你说来,无论我是生是死,有罪无罪,倒霉的都是你了?”
老虎抽泣道:“好汉,日后你下得岗去,上得梁山,自然明白。你一拳一脚,光明磊落,我老虎若真死在你拳下,却也死得其所;若死在不明不白、违法乱纪、不长眼睛看榜文的是非之中,当真是冤死。好汉啊,我只求你不违法不乱纪,看清了官司榜文。你若真要寻个短见,自有高山大河、砖墙房梁。却莫要扑上岗来,坑我这老虎和阳谷县衙一起死!”
武松道:“原来恁地。然而这现放着官司榜文,怎的不分明了?”
老虎哭道:“好汉,你须不知,人嘴两张皮,颠倒都是理。比如你当下违法上岗,我吃了你,你挨了吃是可怜,违了法是可恨。我老虎吃了你是可恨,被杀了是可怜。清清楚楚,何等明白,功过是非,一目了然。”
武松道:“正是。”
老虎吁叹一声,道可是啊,自有一等人物,比如岗下阳谷县的西门大官人,为你发哀,为你抱屈,说你违法上岗,情有可原,都是因为兄嫂贫困,县衙无能,那时节你违法之事,自然一笔抹过。不但要打死了我这老虎为你抵命,最好这阳谷县、景阳冈,破出百十贯钱来,平恤了此事,方才罢了。那西门大官人又自立一个岗,唤做道德高岗。惯常在这岗上,居高临下。只说你这违法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只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将人情来遮法理。那西门大官人是装糊涂,却自有那一等心软的善人,与法理人情上不甚分明,听他说得入耳,便说人死为大。到得头来,还是我这老虎横死,阳谷县被反咬一口,落得许多是非。我景阳冈老虎、阳谷县榜文,却抵挡不过这道德高岗。好汉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阳谷县衙中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