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里,一个近乎惊艳的开场:
艳阳天,和风熏柳。
福州城里,一个锦衣少年,十八九岁,白马银鞍,腰悬宝剑,背负长弓,纵马疾驰。
他是林平之林少镖头。
乍一看,他是属于白天的剑客,本应该属于梁羽生设定的架构里,和张丹枫、唐经天们一样,活在一个单一的、纯粹的、黑白分明的、才子佳人式的江湖里——在岳灵姗遭遇戏弄的时候,武功脓包的他挺身而出,这是有骨气;
在余沧海想要暗算令狐冲时,他敢痛骂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救了令狐冲一命,这是讲侠义;
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他却不愿去偷路边的龙眼,这是有原则。
他敢接下蓝凤凰的毒酒,他也能受下木高峰的羞辱,他不愿乘人之危,能为仇家余沧海辩白。
大丈夫光明磊落,能屈能伸,关山万里,恩怨分明。
但是,天黑了,请闭眼。
这个有无限可能性的少年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大阴谋中:被羞辱,被追杀,被灭门,被争抢,被算计,被世俗化。
父母双亡,武功不好,天分不高,都没事。
金庸对很多主角说过,你现在失去的,命运都会慢慢补偿给你。
比如吧,张无忌父母双亡,身受玄冥神掌,差不多快死了,但后来呢,遇到了胡青牛,顺便免费学了几年医;
又接着,在昆仑山,眼见着被朱长龄父女骗的七荤八素,就要走上一条不归路,可是又在恰好的时机,撞破了这场惊天大骗局,机缘巧合在山洞了找到了《九阳神功》;
之后,中了成昆的埋伏,困在光明顶的密道里,九死一生的关头,又能捡到了武功秘籍,还一下子就学会了,至此神功大成。
这是童话般的叙述方式——先给一巴掌,再给一块糖。
就像大雄平时总被胖虎和小夫欺负,时不时地在女神静香面前出丑,考试成绩差在学校被老师罚站,会被生活欺负的鼻青脸肿,但总有这个万能的哆啦A梦去“找补”回来——背书容易忘,他拿出了记忆面包;
考试成绩差,他有计算机铅笔;
被同学欺负了,他提供打架拳套。
在《笑傲江湖》里,这个哆啦A梦是宁中则,是仪琳,是莫大先生,是风清扬,是绿竹翁,是平一指,是向问天,是任盈盈。
他们是伙伴,是医生,是老师,是教练,他们给令狐冲提供了江湖上最好的教育与医疗资源,总能在他受了欺负、遭遇困厄的时候出现。
这样的故事,是有暖意的。
主人公享受着的,是“每次失去就会在恰当的时机得到一个补偿”的生活。
当然啦,也可以过的随便点,像武家兄弟和耶律齐,没多少戏份,也没吃多少苦,谈场不轰轰烈烈的恋爱,娶个被剩下的女三号、女四号,过着随遇而安的普通日子。
甚至,你看傻姑,不就是凭借着有限的功夫,无忧无虑的,活上个四十多集了嘛。
但到了林平之这里,似乎不一样了,他有点“主角的身子配角的命”的意思。
同样是被人欺骗,蠢萌的张无忌识破朱长龄团队的计划。前后只用了一个晚上。
而聪明谨慎的林平之先生一直到快和岳林姗结婚的时候,才识破岳先生一人布下的局;
同样是父母双亡,杨过却有郭靖、欧阳锋、小龙女这些真正对他好的人,教他绝世武学,叫他“侠之大者”。
而林平之身边只有一个萌萌哒的岳小姐;
同样是白马书生,陈家洛受人敬仰爱戴,他有好名声,有好事业,身边还有一帮热血的弟兄。
而林平之和岳小姐走的近一些,他的师兄陆大有看他不惯,就排挤他,诋毁他。
在那个江湖里,除了大雄,还有小熊,小大熊和小小熊们。
他们面对的是更大个儿的胖虎、嘴更尖长的小夫以及更加残酷的生活。
他们本该有哆啦A梦,哆啦B梦以及哆啦C梦。
林少侠没有虚竹、段誉那样的运气。
捡不到武功秘籍,这本来没什么,不是所有人出门就能捡到钱。
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拿到了一本武功秘籍《辟邪剑谱》,一本早该拿到的家传剑谱。
这就好比,穷光蛋令狐冲们摸出口袋里仅剩的两块钱,买了一张彩票,中了一百万;
而富二代林平之家的现金、珠宝、字画被洗劫一空,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却始终找不到爹妈留下的那张存折。
久而久之,普天之下的林平之遭受了生活的淬炼,成了古龙笔下的“侠”。
古龙的侠,茹毛饮血,阅尽沧桑,是杀人的刺客,是无家的游侠,他们生活在底层,他们属于黑夜。
他不再是林平之了。
他是从小在恶人谷长大的、陷于一个巨大阴谋的林小鱼儿,他是风霜叠加、荒野求生的林阿飞,他还是为仇恨而生、凶狠决绝的林红雪。
金庸太坏了。
林少侠的前半辈子,应该活在梁羽生的白天里,他白衣胜雪,书生意气,会有奇妙的际遇;
他的后半生,应该活在古龙的黑夜里,他能使出天下第一快剑,他能有酒喝,有一个朋友,有天涯明月。
在那两个世界,他都有一条路走。
但很不巧,在金庸的世界里,林少侠活的很累。
为了学功夫,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为了报仇,他忍辱负重了很长的时间。
以及,他接连着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年少的时候,带入主角视角,所以我们不喜欢林平之,因为他是男主角的情敌,还是个罕有的胜利的情敌。
但慢慢地,你会发现,我们往往都向往着张无忌,喜欢着令狐冲,但最后都活成了林平之——那个你所讨厌的、自私的、沮丧的中年人。
人真正长大,是在发现世界的中心那时候,是在发现自己不是令狐冲而是林平之的时候。
我们曾以为自己是被人背叛的萧峰,是点儿背的张无忌,是呆萌的郭靖,是受了委屈的令狐冲,后来才知道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大侠们身上的乖癖的缺点以及所有不好的一面。
我们有骨气,有正义感,有梦想,但与此同时,为了生活,得妥协,得失去,得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苦难。
就像少年派的台词里说:我猜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的失去的过程,但我们却从来都没有好好的道别。
但很不巧,这就是生活。
或许,林平之自己最后会恍然大悟:自己不就是个送快递的,哪里是什么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呀。
作者:赵巍巍,自由撰稿人,文汇报特约作者。微博@赵巍巍同学,微信平台:赵巍巍(ID:vichatting)。
80后的老女孩。
自由写作者。
2015年离开体制,放弃公职,开始以笔谋生。
著有《你配得上更好的世界》、《我更喜欢努力的自己》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