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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天涯》2013年第6期。
因为痛苦,所以写作
陈占敏
首先需要对题目中的“写作”作一个界定,这里的“写作”排除了应用文、说明文、新闻等文体的写作,专指文学形式的写作,也就是文学创作。那么,这里讲的写作的动力,也就是文学创作的动力。
一个成熟的作家,或者是刚刚开始文学创作的青年作者,他经常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我们也可以这样问自己:我们到底为什么写作?
有一个非常简捷的回答:爱好。我爱好文学,我就从事了写作。这个回答没有什么错误,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因为爱好,我才从事。这样的回答,在我们那一代作者里面,也是常见的。我们就是这样做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刚刚开始写作,也曾经这样坚信我从事写作的理由:我爱好文学,所以我写作了。那个时候,我还经常举这样一个例子,向我的文学朋友们来表达我对文学写作的向往和热爱:
我们邻村有一个老地主,已经将近八十岁了,白发苍苍,步履蹒跚。那是“文革”后期,每当村里有什么政治运动——批斗会,不管批斗谁,都要把这个老地主拉上去陪斗。每到节日,村里的“革命群众”把“四类分子”赶出来扫街,这个老地主当然也要扫街。他就这样被村里的“革命群众”反复折腾。批斗会过去以后,老地主就开始自得其乐了。他怎样自得其乐呢?他每天背着一个大篓子,无论赶集,还是上山下地,走到哪儿,他就背到哪儿。一路走着,看见了鸡毛,就把鸡毛捡到篓子里,见到一块碎纸片,就把碎纸片捡到篓子里,所有的废品:破玻璃、破瓦片、破碗片,所有破破烂烂,他看见了都捡起来放到大篓子里面。就这样捡来捡去,捡到一定数量,他就到村头的供销社,把所有的破烂废品都卖了。无论卖五分钱,还是一毛钱,他都到柜台上买酒喝了。那时的供销社,都设有卖散装酒的柜台,柜台头上,放一个坛子,装着一些零酒,是白酒。坛子口上挂一个小酒橔子,打一橔子酒出来,倒进一个杯子里。杯子总放在那里,你用了我用,大家都用。顾客把杯子端起来,一仰脖喝下去。那个老地主就拿着他卖鸡毛、碎玻璃等乱七八糟废品得来的五分钱、一毛钱,到柜台上买点酒,倚着柜台,把酒喝了就走。一般人会觉得这个老地主活得很苦。可是老地主却说他有福,好什么干什么就是福:我好的是捡了废品买酒喝,我就干了这个,这就是我最大的福。我那个时候经常和那些爱好文学的朋友说,你看这个老地主过得多幸福,他好什么,就干什么了;我们这些人爱好文学,我们以后如果能够从事专业创作,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我总是这样解释我的文学爱好、我的写作。后来从事了专业写作,我发现,这样的解释是远远不够了。
那么到底为什么写作呢?还有一个回答,那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也没有什么错误。比如说,我们这一代农村青年,要挣扎出农村去。那个时候出路很少。当兵是一条出路,到公社办的小工厂去也是一条出路。但那都是极难极难的。还有一条更难的道路,就是写作。可是无论怎么难,有些人为了走出农村,改变命运,也从事写作了。通过写作,的确也能够改变命运。不仅我们那个时候,就是新时期,也有好多人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从农村走进了城市,从过去的农民变成了专业作家。如此看来,这个回答,为了改变个人的命运而写作,也有了一定道理。不过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有些人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他就不再写作了。当了专业作家,反而不再写作的人,确有许多。当上了专业作家,时间有了,条件好了,反而不写了,问题出在哪里?有人是创作生命力萎缩枯竭,难以为继。有人却不是这样。这就要从写作的动因、写作的动力上查找根源了。还有一些人,没有等到成为专业作家,就半途而废了。那个时候的农村青年,会写一点东西,在报纸上发表几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公社机关发现了,幸运了就会把他调到公社机关去当秘书。这一部分人也是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他们的命运稍稍改变,从农村走出去了,他就不再写作了。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一些走向仕途。就是他们,有一些人反而向文学投来了鄙弃的目光,对改变了他命运的文学,他反而鄙夷了,不屑了。如此看来,为了改变个人命运而写作,多么不可靠,而且深藏着伤害文学的危机。
还有一个回答似乎更为有理:为了名利。曹丕那段著名的话不无道理,写作的确可以使人扬名。不少人正是通过写作而名扬天下了。那么名扬天下之后呢?还写吗?有些人还在写,不停地写。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他1982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至今已过去了二十八年。在这二十八年当中,马尔克斯依然没有停止写作,并且写出了好多仍然非常优秀的作品,像《霍乱时期的爱情》、《迷宫中的将军》,都是世界文学这三十年间的精品力作。名满天下,对世界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马尔克斯还追求什么?他为什么还要写呢?他写作的动力是什么?马尔克斯后来得了癌症,绝症在身,依然写作不止。这是为什么呢?看起来为名而写作,这个理由也不可靠。那么为利呢?现代社会,能够比写作更快捷更大规模获利的行当很多很多,为挣钱值不得作家去呕心沥血。为名利而写作,并不能让作家终生跋涉。
——是痛苦,因为痛苦而写作,只有痛苦才是我们写作的动因,也是我们写作的动力,只有痛苦,这唯一的原因,唯一的动力,才能让一个作家坚持不懈地写下去,终生不辍。看一看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就会明白他的痛苦有多么深重,他的痛苦紧连着南美大陆,他才会生命不止,写作不已,要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孤独之所在”。
痛苦是写作的动力,也是一切艺术创作的动力。大画家毕加索名满天下之后,过着耗资百万的豪华生活。他不必再追名,也不必再逐利。然而毕加索还是在画画,不停地勤奋地画下去。有一次,毕加索对他的朋友马蒂斯说:我们因为不快活才画画,如果我们快活,就不画画了。毕加索的话道出了一个艺术真谛: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他有多么巨大的痛苦,他就有多么巨大的创作动力。毕加索在艺术上成熟以后,大胆地反叛自己,画风为之巨变,他由成熟走向了童年,用一颗童年般敏感薄脆的心灵,去感受整个世界的动荡,感受整个世界的骚乱,感受整个世界将要到来的巨大灾难。他把这一切体现在他的画中,他因此而获得了巨大的能量和动力,创作出大量影响全世界的作品,在二十世纪艺术史上罕有其匹。二十世纪的现代艺术,尤其是美术,无论怎样左冲右突革命创新,都不能不笼罩在毕加索巨大的身影之下。
痛苦就这样成了创作的动因,也是创作的动力,创作的能源。
然而痛苦是分层次的。
首先是个人生存的痛苦,也就是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吃饭穿衣问题。的确,好多人连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生存的巨大痛苦让他的笔下始终充满着对美满生活、对每一顿饭、对每一件衣服的向往。这种痛苦是最基本的痛苦。
还有一种痛苦是遭际的不幸,比如家庭灾难。个人生存的痛苦与家境不幸的痛苦相联系,又相区别。有时候家庭并没有遭受什么变故不幸,但是个人生存依然非常艰难。几十年前,我们这一代人都曾经遭受过那种痛苦。一把咸盐,一盒火柴,都能逼得一个家庭走投无路。它极其强烈地影响了个人的生存。然而这仍然构不成作家写作的最强大动力。
成为作家最强大的写作动力的痛苦,是精神痛苦。在这里,我想对那些打算从事写作的人说一句:你准备写作吗?那么你就要准备经受比一般人多好多倍的痛苦。
造成作家精神痛苦的原因林林总总,个人不幸,家庭灾难,生存困难等。比如曹雪芹,曹家如果没有被抄家,肯定不能产生曹雪芹这样一个作家。曹雪芹的祖上是官宦世家,钟鸣鼎食,皇帝下江南时,他家里可以作为皇帝的行宫,是那样的豪华富丽。如果曹家一直这样兴盛下去,没有家道中落,没有后来的穷困潦倒,曹雪芹没有家庭不幸带来的精神痛苦,就不会有《红楼梦》这样一部作品,也就不会造就曹雪芹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这是家庭不幸所造成的作家的精神痛苦。
民族灾难,国家动乱,也会造成作家的精神痛苦。比如杜甫,杜甫生活的时代恰恰是唐代由兴盛走向衰落的转折点——“安史之乱”,杜甫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社会的动荡。国家战乱不止,老百姓颠沛流离,杜甫也随之逃亡,东奔西走。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在杜甫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杜甫最伟大的作品不正是他那些反映战乱灾难的诗吗?“三吏”、“三别”,离开了那样的社会大背景会产生吗?